第264章 潜行千里杀一人
“方国珍此人,反复无常已成习性,他只信奉实力和眼前利益。与他描绘长远宏图、伟业理想,无异于对牛弹琴。但我红旗营既高举‘驱虏复汉’大旗,行事便需有格局,有章法。
方国珍好歹是首义功臣,抗元先驱,有些关乎大义与未来之势的话,必须讲在明处,至于如何选择,便交给他自己权衡吧。”
出使黄岩前,石元帅内的谆谆交代犹在耳边回响。
此刻,夏煜端坐于方国珍的议事厅内,眼见这位海上枭雄虽然表面豪爽,眼神深处却闪烁着对实际好处的期待,心中不由暗叹“元帅果然将此人心性看得透彻”。
面对张子善尖锐的质询和方国珍渴求,夏煜不再虚言,面色坦然地吐出两个字:
“没有!”
“没有?!”
张子善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夏煜,语气中带着几分恍然,道:
“你二人不畏艰险,潜行千里来黄岩城,难道就只是为了空口白牙,说一番不着边际的大话?”
厅内其他方氏文武也面露疑色,交头接耳,显然同样无法理解夏煜的举动。
夏煜心中暗叹,真是夏虫不可语冰。
连方国珍本人都难以真正理解元帅超越眼前利益的宏大格局,其麾下这些着眼于局部得失的谋士武将,又怎能领会“合则两利”背后需要双方共同构建的美好未来?
他当即两手一摊,姿态轻松,回想着石山的原话,应道:
“贵我两部,目前中间还隔着元廷控制的诸多路府。此前也素无往来,彼此缺乏最基本的了解和信任。在此种情形下,空谈所谓的‘实际条件’,无异于沙上筑塔,为时过早,也毫无意义。
想来,方将军也不会看上这等毫无保障的承诺吧?”
“哈哈哈!”
张子善还在为这看似“无赖”的回答发愣,坐在上首的方国珍却已经洪亮大笑,他真听懂了夏煜这番话的意思,更读懂了石山希望通过夏煜传递给自己的信息:
双方分属不同的利益集团,未来注定要在同一片区域——富庶的江东沿海——角逐利益。
在这种根本性的利益冲突面前,不经过真刀真枪的较量,不打到一方认清现实,被迫接受新的力量格局,双方就不可能真正坐下来谈“条件”。
在那之前,任何承诺都是苍白无力的,不如一开始就挑明各自需求,然后各凭本事!
“石景行真乃当世豪杰!行事光明磊落,不玩虚的,很对方某的胃口!”
方国珍抚掌赞叹,这句话倒有七八分真心。他隐隐感觉石山和自己骨子里是同一类人,都信奉实力至上,厌恶虚伪的客套。
石山这种直接把“将来必有一战”的底牌亮出来的做法,反而让习惯于在背叛与算计中生存的方国珍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
至少,他清楚在双方利益直接碰撞之前,石山主动寻求与自己大战的意愿很低。
这种摆在明处的博弈规则,确实更符合方国珍的思维方式。
“好!”
方国珍霍然起身,高大的身躯带着强烈的压迫感,目光炯炯地看向夏煜,豪爽地道:
“夏曹掾,还请你转告石元帅,他的‘战帖’,方某接下了!我很期待他日能在战场上,领教红旗营的锋芒!”
这句话,既是对石山遣使意图的正式回应,也等同于下了逐客令。
双方的利益诉求已经无需再多言,胜负只在疆场之上见分晓。
夏煜终究是士人,虽然代表着石山,方国珍的反应也基本在预料之中,但他内心深处,对于这种将复杂的外交博弈最终归结于“战场上见”的赤裸逻辑,仍感到些许不适和难以完全理解。
但此刻他却只能压下心中的波澜,起身拱手施礼:
“方将军快人快语,煜定将方将军的话带到,告辞!”
方国珍深知自己手下这帮兄弟多是草莽出身,军纪涣散,担心夏煜二人在城中滞留会横生枝节,便朝侍立一旁的长子方礼使了个眼色,吩咐道:
“大郎,你送夏曹掾他们出城!”
“是,父亲!”方礼躬身领命。
目送夏煜和顾成在方礼的陪同下退出大堂,方国珍缓缓坐回交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其身旁的丘楠早已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地开口:
“主上,咱们真要准备与那石山开战?红旗营当下势头正盛,朝廷都顶不住,咱们?”
方国珍瞥了丘楠一眼,知道这位谨慎的谋士在担心什么。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
“老丘,你觉得石山会选择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跟咱们交手?”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直指关键。丘楠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方国珍的潜台词:
红旗营确实很强势,但目前其势力范围主要还在集庆路,与方国珍的主要活动区(非控制区)台州、庆元、温州等路并不接壤。这中间还隔着大片仍由元廷控制的区域。
更重要的是,石山的水师组建不久,短期内根本无力跨海来攻。只要方国珍不主动西进去碰石山的核心利益,双方目前并无立即开战的迫切需求。
丘楠最担心的就是方国珍被元廷开出的条件诱惑,或者被石山的“战帖”激怒而贸然出兵,替元廷火中取栗,白白消耗自身实力。
此刻,见方国珍头脑清醒,认识到红旗营并非当前的直接威胁,倾向于自己“暂避锋芒、坐观虎斗”的建议,顿时松了口气,连忙奉承道:
“主上洞若观火,不为虚名小利所惑,能审时度势,实在英明!待元廷与石山拼得两败俱伤,我军再伺机而动,定能一举奠定胜局!”
一旁的张子善听到丘楠这番论调,嘴角不由微微抽搐。
在他眼中,丘楠所谓的“审时度势”,不过是畏敌避战的委婉说法。
乱世争霸,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想暂避锋芒,积蓄力量,对手却会在不断的扩张中变得越来越强。张子善忍不住再次进言,道:
“主上,切不可小觑石山!红旗营绝非腐朽的元廷可比,石山在江北已经营许久,根基深厚。
如今其人渡江南下,野心极大,若我等不能趁其立足未稳,联合尚有余力的元军将其一举赶回江北,待他全取浙北,彻底消化吸收此地,实力必将暴涨。
到那时,我军偏安一隅,拿什么去跟他争夺江东?乃至天下?”
方国珍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经过夏煜此番“坦诚”的沟通,他已经彻底想明白了。
天下风起云涌,运势不在此处便在彼处,一旦错失领袖群伦的机会,便等同于丧失了问鼎天下的资格。
对于现在的他而言,最现实、最紧迫的考量,已经不是如何去跟石山争夺那遥不可及的“天下”,而是在这场巨变中保住自己现有的海上基业,并尽可能扩大自己的利益。
但身为人主,这些话他却是不能直接说给张子善听,只能意味深长地反问:
“子善,依你之见,石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当世枭雄!”
张子善毫不犹豫地给出了自己的判断,接着详细阐述道:
“此人行事,无视世俗陈规,手腕灵活多变,极善于捕捉和创造时机。观其起兵以来的每一步,都精准狠辣,若非天纵奇才,便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若放任其成长而不加以遏制,假以时日,此人必能扫清群雄,问鼎天下!”
说罢,张子善忽然意识到自己这番话似乎过于夸大了石山的威胁,听起来反倒像是为其吹捧,恐怕会打击方国珍本就很不坚定的对抗决心。
他正想补充说明石山亦有弱点可寻,却听到方国珍已经再次大笑起来。
“哈哈哈!说得好!无视陈规,手腕灵活!子善,你这八个字,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方国珍的笑声中带着几分自得,仿佛在石山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这些年,不也是如石山这般不按常理出牌,凭借灵活的手腕和过人的胆识,在元廷与地方豪强的夹缝中杀出一条血路来么?
一股豪气油然而生,方国珍大手一挥,决然道:
“这般枭雄人物,才配做我方国珍的对手!我意已决,咱们与红旗营之间,必有一战!
但石山如今势大,锋芒正盛,我军尚且弱小,机会或许只有一次,绝不可贸然出击,徒耗实力。在此之前,我军当借石山牵制元廷的良机,全力扩充实力,巩固根本!”
张子善心中了然,方国珍的口号喊得确实响亮,说什么“必有一战”,但实质上仍是采取守势,打定主意要等元军和石山先拼个你死我活,在此之前绝不会轻易下场。
其人不仅没有唇亡齿寒的觉悟,反而还想插元廷一刀——“趁此良机扩充实力”,何其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