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业的日子伴隨著6月的热风呼啸而来。
1997年6月10日,潭洲城建学校的礼堂里灯火通明,充斥著纸页翻飞与笔尖疾走的沙沙声,每个人正为长达三个月的学习奋力压上最后一页答卷。
郑仲平写下关於《大中型工程成本控制核心要点与实践》的最后一字,搁笔抬头,额角已经汗湿。望向窗外,初夏浓荫已然成阵。
典礼上,郑仲平作为班长代表学员发言,他稳步走上讲台。明亮的灯光倾泻而下,聚拢在身上。他环视台下,一百五十张面孔,曾经带著各种表情进来,如今都刻上了共同耕耘后相似的知识稜角。他目光掠过省建工总工程师代表校方讲话时对他不著痕跡的肯定頷首;掠过华莱伟咧著嘴,高高竖起的那个拇指;掠过沈发强夸张的表情,搞怪的笑脸;也掠过前排座位里,秦立斌沉静的目光——没有炽热的火焰,却似深水静流,含著一份已然沉淀的信任。话筒传递出他平稳、诚恳的声音:
“在潭州城建这短暂的三个月,我们共同书写的不只是一份答卷,还有我们知识的碰撞,观念的更新。在这里,我结识了这么多建筑界的同仁,走出来,我才知道我们达通是多么的渺小,才知道你们才是我要奋斗的目標。……”
他话音里的力量,在热腾腾的空气里缓缓舒展开来。
典礼终於结束,人群潮水般涌向礼堂外。初夏的阳光慷慨地涂抹在每一张年轻而略带疲惫的面庞上。
“照毕业合影啦!各位同学,快站好!”照相师傅摆弄著笨重的相机在高喊。
三班的同学站定位置,背后褪色的红砖教学楼上,“潭州城建学校”几个红漆大字被岁月悄然剥落了一部分笔画。
郑仲平四人站在后排,笑容如这六月艷阳般灿烂的华莱伟,挺拔而略显清冷的秦立斌,喜欢搞笑用双手拉开脸皮的沈发强,四人混杂在兴奋的人群里。
“一、二——”照相师傅的尾音还在空气中振盪,“三!”
快门定格了这一瞬。
人群瞬间鬆动,喧嚷著如开闸的水四散流动,大家赶在分別前,彼此互道珍重,说著再见。
“老四,接下来,你是怎么安排?”华莱伟热情地拍著他肩膀。
郑仲平还未答话,秦立斌已轻轻靠近,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厂里有安排么?”
“厂里的大修和小技改,每年都有四五千万的计划,我一年分到五百万还是没问题。听说钢明年有两个上亿的技改项目,欢迎你们来投標,带我玩。当然,我还想走出来,把业务扩大一下,让公司再上一个台阶。”郑仲平说,目光望向远处高远的蓝天。
“走出来?”秦立斌眉峰微抬,隨即嘴角露出一丝极淡却真实的弧度,他几乎不易察觉地点了下头,“確实应该。你应该立足钢,深耕钢,面向全省,拓展全国。你放心,我们三人都会帮助你实现目標,他们两人不拿出实际行动,你就告诉我。”
郑仲平惊讶地望著秦立斌,心想:大企业的人,目光和思维就是不一样。“老大,你这话说的正有力量,我要把他作为我的企业发展战略思想来落实。”
“老四,你开玩笑了,我只是顺口,有感而说罢了。”秦立斌忙摇手。
沈发强装作惊倒了,“啊,老大就是老大,出口成真理,我们绝对听从。”
秦立斌在沈发强肩膀上擂了一下,对郑仲平神秘地笑道:“也许,不要年底,我们会在你们家乡相遇。”
华莱伟朗声大笑:“好哇!下次没饭吃,就找秦总郑总你们这些未来的企业家。”
他有力地揽了下三人的肩膀,那是一种充满期许的、火热的重量感。
“我们都没有冶金资质,去不了钢。”沈发强耸耸肩,无奈地笑道。
秦立斌似乎像一个兄长在安排,“老二,你们那个体育馆,土石方量应该很大,现在老四家的挖机和推土机也閒在家里,你帮他活动活动,让他能进去分一杯羹。该要请你们老大吃点喝点的费,你也不要不好意思,直接问老四要。你可要抓紧点,最近多带老四去你们公司和项目部,帮他多认识几个人。”
华莱伟“嗖”地立正,“老大,保证完成任务。”
“还有,”秦立斌又安排华莱伟,“下一步,老四要发展,首先还是要有资质。现在,他也把资料地上去了。星城市那边,他自己搞定,省厅那边,你得出面,帮他熟络熟络。我给你们一个目標要求:几年11月,必须把三级资质办好。老三,你也帮著点,你毕竟一直在省城,肯定至少也有熟悉路。”
秦立斌,这还是典型的爱护郑仲平,一心要帮助郑仲平快速走上更大的赛道。
四人再次短暂相视,谁都没有再说什么。隨后,郑仲平、秦立斌、华莱伟、沈发强几乎是同时迈出步伐。
秦立斌走向校门口一台掛著京牌、早已等候的黑色桑塔纳。既然要一兄弟相称相助,就应该坦白自己,他已经告诉了三位,自己老爸是京都建委的,老妈是铁建的经营副总,老舅是五局的老大。
沈发强走向一台绿色吉普,这是他们项目部配置的公务用车。他爸是三公司老大,老妈是华建三局的財务部长。
华莱伟走向一群围著他嘰嘰喳喳的本地学员,立刻被笑声和人声包裹。他说爸妈都是小城市的工人,但舅舅是省建设厅的副厅长。
而郑仲平,在原地站了片刻,看著钢厂方向,深吸了一口带著草叶涩味的空气。他是一个没有任何背景、完完全全的农家子弟。
但秦立斌跟他说:我就喜欢你这样没有背景,二又能够杀出一片天地的同龄人。
“郑总!”他的肩膀被林勇猛地一拍,郑季平三人拎著行李围拢过来,脸上洋溢著结业的轻鬆。
郑仲平收回目光,脸上重新浮起笑意:“走,回钢!路还长著呢。”
他的声音中灌注了久违的轻快,招呼著兄弟,大步走向那台桑塔纳。阳光下,他的脚步落地有声,沉稳有力。
那本硬壳的结业证书安静地躺在行李中,里面还夹著一本写满联络方式的笔记本。钢那逐渐繁荣的气息將会更加沉淀,一个由坚实知识与人脉共同锻造的广阔舞台,也正在前方次第铺展。
时代的风声在头顶盘旋,呼啸著穿透天穹,而脚下的路,已然指向不同的方向——那里有辽阔的天地,再也没有了过去的围墙,没有了井底观天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