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用任何仪器。
他只是抓起一把沙,放在手心,用手指细细地捻动,感受著沙粒的粗细、稜角。
然后他把沙子攥成一团,再鬆开,观察沙团的溃散程度,判断它的含水量和透气性。
这一幕,在孙全海这些老铸工眼里,简直匪夷所思。
他们配砂,靠的是老师傅传下来的大概比例,一铲子沙,半铲子土,再加点煤粉,搅和搅和就行了。
像李赫这样,把配砂搞得跟中医切脉一样,他们是头一次见。
“刘师傅,这种黄黏土,再加两成。”
“张师傅,把那堆用过的旧砂筛一遍,细的留下,掺到新砂里去。”
李赫有条不紊地指挥著。
两位老师傅虽然心里犯嘀咕,但还是照做了。
孙全海站在一旁,抱著胳膊,冷眼旁观。
李赫没理他,径直走到那座半人高的土製熔炉前。
他用手摸了摸炉壁的耐火砖,又看了看炉底那个简陋的风口。
“这炉子,最高温度能到多少?”
他头也不回地问。
孙全海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
“一千二百度,撑死了。铁水刚化,稠得很,根本浇不了精细件。”
“风口位置不对,焦炭用量也凭感觉,热量全散了。”
李赫淡淡地说道。
孙全海的脸皮又抽搐了一下。
这小子,看一眼就知道问题所在?
“把风口往下移三公分,用耐火泥重新砌。”
李赫下达了命令。
“再去找几块废铁皮,给我围著炉口做一个简易的挡风罩。”
“焦炭敲碎,要核桃大小的块,一层焦炭,一层铁料,铺十层。”
一连串的指令,清晰,准確,不容置疑。
几个老师傅被他这种强大的气场所慑,不知不觉就动了起来。
连孙全海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已经从一个旁观者,变成了一个参与者,正拿著一把大锤,叮叮噹噹地敲碎焦炭。
整个车间,热火朝天。
汗水浸透了每个人的衣衫,脸上、胳膊上,全是黑色的煤灰和油污。
李赫更是亲自动手,他拿著一把磨平了的瓦刀,跪在地上,开始修整那个报废的叶轮模具。
他的眼睛,就是最高精度的卡尺。
他的手指,就是最灵敏的传感器。
唰,唰。
瓦刀刮过金属表面,带起细微的铁屑。
他要修正的,是那个导致气蚀的“衝击角”。
这是一个需要用流体力学计算的精密角度。
但在他这里,所有的复杂公式,都转化成了手上分毫不差的动作。
他的神情专注到了极点。
汗水从额头滑落,流到下巴,滴在滚烫的模具上,发出一声轻微的“滋啦”声,瞬间蒸发。
孙全海停下了手里的活,呆呆地看著这一幕。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
他看到了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与工具、与材料融为一体的宗师。
那份专注,那份自信,那份对技术的极致掌控力,让他这个几十年的老师傅,感到一阵阵的羞愧和渺小。
他心里那点不甘和嫉妒,不知不觉间,已经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內心的敬畏。
“李……李工。”
他走上前,声音有些乾涩。
“这个角度,是不是要再往里收一点?”
他指著模具上的一条弧线,用上了请教的语气。
李赫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黑脸上露出一口白牙。
“孙工,你来得正好,帮我扶一下。”
这一声“孙工”,没有讥讽,只有平等的尊重。
孙全海的心头一热,眼眶差点红了。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蹲下身,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稳稳地扶住了模具。
两个相差几十岁的技术员,在这一刻,终於站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