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纯度α-si3n4。
杨卫东看不懂那串化学式,但他看到“高纯度”三个字,呼吸就不自觉地屏住了。
李赫拿起那个小瓶子,轻轻晃了晃。
瓶子里的粉末,细密,均匀。
五十克。
这可能是此时此刻,整个中国,纯度最高的实验级氮化硅粉末。
现在就这么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他握著瓶子的手,微微收紧。
包裹里,还有东西。
是一沓厚厚的手稿。
稿纸是省城大学统一发放的那种稿纸,带著横格。
上面,写满了字。
字跡很清秀,很工整,每一个字都透著一股认真和专注。
李赫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苏婉卿的笔跡。
他翻开第一页。
《热等静压烧结氮化硅的工艺要点(译文)》。
他继续往下翻。
一页,两页,三页……
厚厚的一沓,全是翻译。
这些天她又找了几本有关陶瓷材料的德文期刊,將所有跟氮化硅烧结有关的核心章节,全部翻译了出来。
那些复杂的专业术语,那些精密的工艺参数,在她笔下,变成了一个个清晰流畅的方块字。
可以想像,在省城那间小小的屋子里,一个姑娘,伏在灯下,守著一本厚厚的德英词典,一个词一个词地查,一句话一句话地啃。
这需要多少时间。
需要多少心血。
李赫的手指,在那一行行清秀的字跡上,轻轻滑过。
指尖传来的,是笔墨在纸上留下的,极其轻微的凹痕。
还有一丝,仿佛跨越了时空和距离的,淡淡的墨香。
他胸口那股被王科长、被钱卫国、被这冰冷的现实压得快要窒息的沉闷,被这股暖意,悄无声息地融化开了一个角。
在稿纸的最上面,还夹著一封信。
信封上,写著“李赫同志亲启”。
他抽出信纸。
信纸上,还是那熟悉的笔跡。
“李赫同志:”
“见字如面。不知你那边一切是否顺利。我把这些资料寄给你,希望能对你有些帮助。”
“我把其中关於氮化硅烧结的部分,请教了我的导师,一起翻译了出来,若有疏漏,还望指正。”
“另外,包裹里那瓶氮化硅粉末,是我拜託我的导师,託了他在bj钢铁研究总院的关係,才辗转弄到的实验样品,一共五十克。老师说,这是目前国內能找到的,纯度最高的材料了。希望它能成为你手中那颗『陶瓷轴承』的起点。”
“你提出的陶瓷轴承方案,我跟导师认真探討过。他说,这个想法很大胆,理论上是可行的,但工艺难度极高,尤其是热等静压设备,是最大的难关。”
“他说,敢在八十年代的中国,在一个地方小厂里,挑战这个课题的人,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天才。”
信写到这里,空了一行。
最后,依旧是那句熟悉的话。
“我们都相信你。”
落款,是苏婉卿。
李赫捏著那张薄薄的信纸,久久没有说话。
车间里很安静。
张远和刘明两个徒弟,虽然看不懂信上写了什么,但他们看得懂李赫的表情。
他们看到,自己这个一向沉稳得有些冷漠的师傅,眼眶,好像有点红。
他们也看到,李赫那只因为常年接触机油而显得有些粗糙的手,正极其珍视地,轻轻抚摸著那封信。
那是一种,捧著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的姿態。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两个年轻人的心里涌动。
他们忽然明白了。
他们的师傅,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有人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持著他,相信著他。
杨卫东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没有出声打扰。
他只是默默地又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却没有点燃,只是夹在手指间。
他看著那个叫苏婉卿的姑娘写下的那句“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天才”。
他把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嘴角,缓缓向上翘起一个弧度。
他杨卫东,赌的,就是一个天才。
李赫小心翼翼地把信纸叠好,重新放回信封,贴身收进了自己上衣的口袋里。
那个位置,紧贴著他的胸口。
然后,他拿起桌上那瓶珍贵的,灰白色的粉末。
理论有了。
资料有了。
最核心的材料,也有了。
虚无縹緲的目標,在这一刻,变得触手可及。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这五十克粉末,承载的东西,太重了。
他的视线,缓缓从手中的玻璃瓶上移开,穿过车间里昏暗的空气,最终,落在了远处那台沉默的,锈跡斑斑的钢铁巨兽上。
那台被王科长判了死刑的,五百吨水压机。
万事俱备。
可那把最关键的,能劈开混沌的巨斧,却被锁死了。
压力表。
安全阀。
这个死结,该怎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