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让任何人,他亲自俯下身,將眼睛凑到了冰冷的目镜上。
只看了一眼。
老人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握著调焦旋钮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透过目镜,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起来。
显微镜的视野里,根本不是他所熟悉的,由一个个颗粒堆积而成的传统陶瓷结构。
那是一片他从未见过的,奇异而壮丽的微观景象。
在灰黑色的碳化硅基体中。
无数根白色的,极其微小的针状晶体,凭空“生长”了出来。
它们彼此穿插,交织,缠绕。
仿佛一张在材料內部撑开的,致密到了极点的微观网络。
又仿佛是无数根植入骨骼的钢筋,將所有的碳化-硅颗粒死死地锁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整体。
这……
这是什么?
王元植院士猛地直起身,他胸口剧烈地起伏著,白的头髮下,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因为极度的激动而涨红。
他转过头,死死地盯著李赫,嘴唇颤抖了半天,才用一种梦囈般的声音,吐出了一个词。
“原位……自生……增韧……”
这个词,让现场所有懂行的专家,脑子里都响起了一声炸雷。
李赫没有回答。
他只是平静地走到了墙边那块小小的黑板前,捡起一根粉笔头。
“唰唰唰——”
粉笔划过黑板,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
sic + o2→ sio2 + c
2sio2 + 2c→ 2sic + 2co
3al2o3 + 2sio2→ 3al2o3·2sio2 (莫来石相)
6sio2 + 8aln + 4al2o3→ 2(al2o3·si3n4)(赛隆相)
一连串复杂的化学反应方程式,出现在黑板上。
“在1750摄氏度,高纯氮气的气氛下。”
李赫放下粉笔,转过身,他的声音清晰而沉稳,迴荡在寂静的车间里。
“我们所使用的国產碳化硅原料中,那些被视为有害杂质的二氧化硅,游离碳。”
“以及我们额外添加的,被当成垃圾的氧化铝粉末。”
“它们不再是杂质。”
李赫用粉笔,重重地圈住了方程式里的“al2o3”和“sio2”。
“它们是反应物,是催化剂,是晶核。”
“它们在烧结过程中,与基体发生了复杂的原位化学反应,生成了全新的物质。”
他的手指,指向了黑板上的“莫来石相”和“赛隆相”。
“这些新生成的物质,以晶须的形態,在材料的晶界和晶粒內部析出,形成了高强度的微观增强网络。”
“它们弥补了材料的脆性,极大地提升了断裂韧性。”
“同时,反应过程中消耗了部分杂质,使得基体更加致密,从而获得了更高的硬度。”
“这,就是『原位反应烧结』。”
李赫的目光扫过全场。
扫过那些一脸茫然的工人。
扫过瞠目结舌的罗工和秦主任。
扫过那些面如土色,眼神里写满崩溃的一重专家。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王元植院士那张因激动而颤抖的脸上。
“所以,我们得到的结果,不是作弊,也不是意外。”
“它只是一个必然的,符合化学规律的,標准答案。”
整个车间,鸦雀无声。
如果说之前的数据,是对他们感官的衝击。
那么此刻黑板上那些天书般的理论,就是对他们三十多年来建立的整个知识体系的,一次彻底的,降维打击。
用垃圾去增强材料。
用杂质去实现点石成金。
这不是炼金术。
这是科学。
一种他们完全无法理解,超越了这个时代的科学。
在场的所有专家,看著黑板上那套縝密、自洽、完美的理论,再看看那个平静得近乎冷酷的年轻人。
他们眼神里的震惊,逐渐变成了困惑。
困惑,又变成了深深的敬畏。
许久。
王元植院士才从那种巨大的震撼中,缓缓回过神来。
他一步一步,走到了李赫的面前。
老人没有说任何一句祝贺的话。
他只是伸出那双布满老年斑的,微微颤抖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李赫的手。
那是一双年轻的,骨节分明,布满机油与伤痕,却异常稳固的手。
“小李同志。”
王元植院士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动著一种前所未有的光。
那是一种近乎请求的,带著无尽期盼的目光。
“你……愿不愿意,把你这套理论,写成一篇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