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进行一项严谨到极致的,针对人体缺陷的逆向工程。
第三天,李赫拿来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牛皮製作的护腕,上面缝著几个可以拆卸和移动的细长铅块。
“减振配重。”
李赫將护腕绑在杨卫国的手腕上。
“它的作用不是消除抖动,而是通过调整配重的位置,让你的抖动频率更加稳定,让『高频微振』的节拍,变得可控。”
杨卫国低头看著手腕上的配重块,手指轻轻抚摸著冰冷的铅块。
他沉默了许久,然后抬起头,沙哑地开口。
“我要回我的车间。”
那台老旧的c620车床,被杨卫国擦拭得一尘不染。
即便在他最潦倒的日子里,这台机器也是他的禁臠,是他最后的尊严。
当杨卫国时隔数年,再一次站在这台车床前时,整个特种加工车间都安静了下来。
王元植院士,钱专家,所有参与项目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杨卫国戴上了那个特製的配重护腕。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著车床冰冷的金属机身。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只剩下他和这台陪伴了他半生的老伙计。
他能感觉到手腕上的抖动,那种他憎恨了数年的背叛感。
但这一次,他没有去抗拒它。
他开始感受它的节拍,它的韵律。
一秒钟,十四次半的微小震动。
他再次睁开眼时,那个颓废的酒鬼消失了。
站在车床前的,是那个曾经能於毫釐之间创造奇蹟的,八级车工杨卫国。
他將那块珍贵的坡莫合金阀芯毛坯,稳稳地装夹在卡盘上。
车床启动,发出平稳的嗡鸣。
杨卫国握住了车刀。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没有像常规操作那样,將车刀死死地抵在刀架上。
他的手腕是放鬆的。
他甚至整个人,都进入了一种微妙的,跟隨手腕震动的摇摆之中。
他將自己身体的律动,与那无法消除的颤抖,合二为一。
车刀的刀尖,触碰到了高速旋转的合金。
没有刺耳的摩擦声。
只有一阵频率极高,几乎要超出人耳听觉范围的“嗡嗡”声。
那不是切削。
那是研磨。
是利用每秒十四次半的高频微振,对金属表面进行著微米级的“刮削”。
一旁,李赫站著,他的声音沉稳而清晰。
“进刀量,两个微米。”
“保持这个频率,横向匀速移动。”
“注意冷却液的流速,带走热量,也带走金属屑。”
他教的,是一种超越这个时代的,配合高频振动的特殊刀法。
一个提供理论与方法。
一个贡献天赋与本能。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阀芯的表面,开始发生奇蹟般的变化。
原本还带著刀纹的金属表面,逐渐变得光滑。
然后,那种光滑,变成了一种深邃的,能倒映出灯光的镜面光泽。
那不是金属。
那是一汪凝固的,银色的水银。
不知过了多久,车床停了下来。
杨卫国退后一步,额头上全是汗珠,胸口剧烈地起伏。
他那只手,依旧在抖。
但他脸上的表情,是一种耗尽了心力之后的,巨大的满足与骄傲。
那枚小小的阀芯,静静地躺在卡盘上,光洁如镜。
它被小心翼翼地取下,用绒布包裹,火速送往检测室。
当检测仪器上的数字最终跳出时,整个检测室鸦雀无声。
技术员的声音带著无法抑制的颤抖。
“表面粗糙度……0.05微米。”
“尺寸公差……在1.5微米以內。”
亚微米级。
这个结果,超越了图纸,超越了理论,超越了所有人的想像。
钱专家看著仪器上的数据,身体晃了一下,他旁边的助手连忙扶住他。
杨卫国站在人群的最后。
他低头,看著自己那双依旧在颤抖的手。
这双他诅咒了无数次的,被他认为是“残废”的手。
一行滚烫的泪水,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在沾满油污的脸颊上,冲刷出两道清晰的痕跡。
李赫拿起那枚光洁如镜的阀芯。
它像一件艺术品,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他没有多余的庆祝。
他转身,走向早已准备好的阀体。
在所有人敬畏的目光中,他將阀芯小心翼翼地,精准地装入阀体之中。
清脆的“咔噠”一声,完美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