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第一次对读书人这三个字,產生了顛覆性的认知。
“这小郎君,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
周广宗在心中翻江倒海。
制墨的秘法,那闻所未闻的“恆温燥箱”,还有之前在河畔舌战群儒时,信手拈来的绝妙诗句和滴水不漏的逻辑。
这一切,都远远超出了一个十五岁少年应该具备的范畴。
这已经不是聪慧可以解释的了,这简直是妖孽!
周广宗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些的传奇故事。
那些故事的主角,要么是偶遇仙人,得授天书;要么是山中隱士,身负绝学。
他看著刘奚,越看越觉得不像凡人。
难道郎君真的遇见过什么神仙异人?
猛然间,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闯入了他的脑海——诸葛武侯!
传说中,武侯不仅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更能造木牛流马,设八阵图,通晓奇门遁甲之术。
眼下郎君所做的,不正是类似的事情吗?
用几块木板、木炭和草木灰,造出能夺天地造化、缩短光阴的宝箱。
这等手段,与传说中武侯的经天纬地之才,何其相似。
一个荒诞却又让他心头火热的念头,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莫非郎君是武侯的隔代传人不成?否则如何解释这一切?”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疯狂滋长。
他越想越觉得可能,毕竟之前郎君就拿出过武侯的古籍献给了荀府。
这一点还是刘奚並没有瞒著过手下那几人。
唯有如此,才能解释郎君为何年纪轻轻,却有如此深沉的城府、渊博的知识和鬼神莫测的手段。
毕竟刘奚从某种意思上来说,確实和诸葛亮能够扯上关係,虽然也不多就是了。
当周广宗还沉浸在这惊涛骇浪般的猜测中,看向刘奚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忠诚,演变成了敬畏。
“快,”刘奚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期待,“现在,我们只需要等待。”
夕阳的余暉透过洛阳宫高大的窗欞,將一道道拉长的光斑投射在堆积如山的简牘上。
这里是尚书台,晋国的中枢所在。
战后的洛阳百废待兴,尚书台的官署內更是终日繁忙不休。
与后世那动輒数千人的庞大中枢不同,晋代的尚书台编制精悍,核心官吏並不多。
大部分具体执行的人力都在下属的官署和地方。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中枢决策与审核链条上不可或缺的一环,重在签批之权。
度支曹的官署內,隨著最后一批统计文书被封存入库,紧绷了一天的气氛终於鬆弛下来。
几位郎官放下了手中的笔,开始閒聊起来。
钟雅正端坐於自己的席位上,轻轻揉著眉心。
他神態雍容,即便面带疲惫,腰背依旧挺得笔直。
下首不远处,金部郎卫釗正有些百无聊赖地拨弄手中的毛笔。
“说起来,”
对面的仓部郎杜彦率先打破了沉默,他为人圆融,脸上总是带著几分和气。
“钟郎官,今日我从吏部过来,听闻吏部的徵辟文书已经发出去了。算算脚程,你举荐的那位少年英才刘奚,估计三日內就会来咱们尚书台报导了。”
此言一出,卫釗斜睨了钟雅一眼。
“十五岁,尚未及冠,就入了尚书台。钟郎官真是慧眼识珠。只是不知,这位刘郎君是出自哪家高门之后?我等孤陋寡闻,竟从未听说过。”
这话问得相当不客气,几乎是当面质疑钟雅任人唯亲。
杜彦脸上笑容一僵,连忙想打个圆场。
谁都知道卫釗一直想將自己的姻亲安插到尚书台,只是苦於一直寻不到合適的时机。
一个郎官的职位,竟然推荐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更令人意外的是,吏部竟然就这样轻易地批准了。
钟雅却缓缓放下了揉著眉心的手,睁开眼,目光平静地迎向卫釗的挑衅。
“用人以才,不以年岁;举贤以能,不问出身。”
短短十六个字,掷地有声,將卫釗所有关於年龄和背景的潜在攻击都挡了回去。
卫釗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他乾笑两声。
“钟郎官果然高义,心怀天下寒门,我等只顾门第,实在是眼界窄了,佩服,佩服。”
“何郎官此言差矣。”
关键时刻,还是仓部郎杜彦站了出来。
他笑著摆了摆手,为钟雅解围,也將话题引向了无可辩驳的事实。
“或许我等確实不知刘奚的家世,但他的才能,洛水之畔的诸位名士可是亲眼见证的。”
杜彦的脸上露出一丝神往之色,他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咏嘆道。
“年年岁岁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他没有说全诗,仅仅是这一句,便足以让整个官署安静下来。
“钟郎官此举,才是真正为国举才,我等,是望尘莫及啊。”
卫釗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能再说出什么。
他可以质疑刘奚的年龄和出身,却无法反驳这句已经传遍洛阳名士圈的绝妙诗句。
那其中蕴含的时光流转、物是人非的深刻感慨,足以压倒一切苍白的资歷质疑。
钟雅面色不变,只是端起案上的清茶,浅啜一口。
杜彦的话音落下,卫釗面色铁青,官署內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就在这有些僵硬的气氛中,角落里一位一直埋头整理简牘的书佐,名叫张穆的年轻人,迟疑地抬起头,轻声开口道。
“几位郎君,关於这位刘奚,我倒是知道一些他的底细。”
他官职低微,平时很少参与主官们的閒聊,此刻开口,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钟雅的目光投了过去,平和地说道:“但说无妨。”
得到了许可,张穆才继续说道:“他乃是蜀汉先主之后,按理来说,还是那位安乐公的嫡子。”
“安乐公?”
杜彦的眉毛扬了起来,眼中透出浓厚的兴趣,“这倒是有点意思了。”
安乐公,在晋国士人圈中,既是笑柄,也是一个敏感而复杂的话题。
他的后人,竟然要进入尚书台了。
卫釗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惊讶,但隨即又化为不屑,似乎觉得这样的出身更加上不得台面。
张穆仿佛没有看到卫釗的表情,继续用平稳的语调敘述著他听来的消息:
“不过听说他父亲废长而立幼,將他从继承人的位置上废黜了,而且过继给了旁支。不仅如此,前些时日,他又因为一些纠纷,得罪了一位宗室,差点惹来大祸。万幸的是,他靠著自己的急智,在洛水雅集上一举成名,这才解了围。”
张穆的话不响,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在杜彦和卫釗的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寥寥数语,便將一个原本模糊的形象勾勒得清晰无比。
之前那个写了首好诗的幸运小子的印象瞬间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加曲折、也更加令人敬佩的故事:
一位皇室后裔,本该是公爵的继承人,却被自己的父亲无情地拋弃。
一个失意的少年,又遭到当朝权贵的打压,几乎陷入绝境。
在人生的最低谷,他没有沉沦,反而凭藉自己超凡的才华绝地反击,在洛阳名士云集的场合为自己博出了一条生路。
杜彦缓缓点头,脸上的表情从单纯的欣赏,变成了真正的敬重。
他现在明白,那句“年年岁岁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背后,到底蕴含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与感慨。
卫釗也彻底沉默了。
他本想攻击刘奚没有根基,可现在看来,对方不仅有根基,还有一个足以让任何人心生同情的经歷。
钟雅静静地听著,面色依旧严肃,没有任何变化。
但在他心中,对刘奚的评价又上了一个台阶。
才华固然可贵,但在逆境中磨礪出来的才华,才是真正的稀世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