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奚也没有想过用老实苦熬的办法,再过几年匈奴人就打过来,这中枢也只是个摆设而已。
到时候苦熬,只能去给匈奴当官了。
不过面对这位谨慎的伯父,还是需要一些说辞掩盖而已。
刘奚顿了顿,直接摊牌:
“我要走的路,是立功,然后破格提拔。”
“破格?”刘玄眉头一皱,“谈何容易。”
“在太平时节,自然是难如登天。”
刘奚的语速不快,但逻辑清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但伯父,现在不是太平时节。如今是乱世。”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桌案上轻轻一点。
“乱世就意味著处处用人,处处缺人。尤其是那些残破的州郡,那些要跟胡人打交道的边地,那些高门士族的子弟们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这些地方缺的不是埋头苦干的吏,而是能独当一面、稳定局势的官!”
刘玄的眼神变了,他意识到侄儿看到的是潜藏在危机之下的机会。
这也是实话,对於高门士族的子弟们来说,外放到贫穷或者危险的州郡,和坐牢没什么区別。
所以很多这些地方,都是一些吏暂摄地方长官之职,甚至没有地方长官。
刘奚继续说道:“高门子弟看不上这些苦差事,可朝廷不能没有官员去镇守。这就是我的机会。只是要走这条路,第一步便是要把尚书台的差事办得滴水不漏,然后打点上下,外放为郡县主簿、功曹。而眼下侄儿將前往度支曹赴任,人手实在捉襟见肘。”
他看著刘玄,直接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前几日,伯父为我寻的那两位护卫,都是禁军退下来的,极是得力。他们不多言,只做事,心中有规矩。有他们在,侄儿心中踏实许多。不知……是否还能再寻几个这样的人手?”
“哪有那么多好事。”
刘玄摇了摇头,语气乾脆。
“有门路的早就被各家王公府邸要去做了部曲,剩下的,要么彻底废了,要么都解甲归田了。能给你找到那两个,已是运气。这种人,可遇不可求。”
“原来如此。”
刘奚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失望,隨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又重新燃起希望。
“既然这条路走不通,那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他试探著问道。
“侄儿听说,西市的官奴市场,时常会有些因罪被贬为奴的军户发卖。我想去那里,买些懂规矩的军士回来,既能看家护院,又能帮著处理文书杂务,不知是否可行?”
刘玄闻言,抚须点头。
“这倒是个路子,简单得很。官奴市场由少府管辖,我与那里的令丞有些交情。你需要多少人,我递个话过去,让他们把底子乾净、识文断字的优先挑出来给你,省得你自己去费心。”
然而刘奚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刘奚先是躬身道谢:“多谢伯父费心。”
隨即他抬起头,“伯父,寻常军士,侄儿自己去挑便可。我想请您帮忙递话的,是想要几个……”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清晰地吐出了最后四个字:
“基层军官。”
刘玄脸上的从容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双眼眯起,像是在重新审视这个侄儿。
“阿奚,”他的声音沉了下来,“你再说一遍,你要什么人?”
这已经不是疑问,而是质询。
上一次,刘奚说要两个护卫,他理解为少年人求个心安。
可这一次,刘奚张口就要军官,这性质就完全变了。
护卫是盾,用来防身。
而军官,是刀,是剑,是组织起力量的核心。
一个十五岁的尚书令史,要刀剑做什么?
要知道周和莫二人,本身就有做军官才能。
刘奚没有被伯父的气势压倒,他依旧平静地陈述著自己的理由。
“伯父想过没有,朝廷会把什么样的实缺,丟给一个没有根基、急於上位的年轻人?”
他没有等刘玄回答,便自问自答:“不会是江南富庶之地,只可能是那些蛮族环伺、盗匪横行、地方豪强不听王化的残破州郡!”
“到了那里,侄儿无依无靠,手中除了一纸任命,一无所有。我面对的,將是手握部曲的坞堡主,是不听號令的骄兵悍將。届时我需要的,就不仅仅是几个抄写文书的奴僕,而是能帮我训练乡勇、清点武库、乃至在危急时刻能守住县衙的臂助。”
这个理由,其实很蹩脚。
刘玄冷笑一声,打断了他。
“阿奚,你是在我面前,也学会用官场上的辞令了吗?说吧,你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是不是想蓄养私兵?”
私兵二字,重如千钧,这是足以让整个家族万劫不復的罪名。
这里可是洛阳,一个小小的令史居然有蓄养私兵的念头。
在乡下自己偷偷养些部曲就算了,同样的事情放在洛阳可不是一个概念。
刘奚心中一凛,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退缩。
“伯父,侄儿自有分寸,不会让人抓到任何把柄。我这是在为那一天做准备!”
“这些人,今日在我手下是吏,是奴。可到了我外放的那一天,他们就是我能站稳脚跟的唯一根基。”
刘奚说的那一天,是洛阳城破的那一天。
只是在刘玄耳朵里面,当成了是外放的那一天。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不是欺骗。
如果刘奚真的说出这个事实,恐怕伯父会把自己当成疯子。
刘玄久久没有说话。
他发现这个侄子走的每一步,都指向一个遥远但明確的目標。
想反驳,却发现侄儿的话逻辑严密,完全站得住脚。
乱世之中,一个毫无根基的官员去地方赴任,下场往往悽惨。
提前准备力量,是再正常不过的自保之举。
最终刘玄长长地嘆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件事,我帮你。这些人握在你手里,是福是祸,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你好自为之。”
刘玄没有再问你要做什么这种话,因为他知道,问了也得不到真实的答案。
在这乱世里,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力量,才是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
买军官当奴僕?这念头,狂悖至极,又清醒至极。
也只有这种时候,才会有大量的军官进入奴市。
刘玄自认为是个谨慎的人,也是这份谨慎让他多年以后成为刘备后裔中唯一逃出去的人。
可这个侄儿好像在把自己推到火坑里面。
是立刻喝止他,保全家族一时的安稳?
还是顺著他的意,给他递上刀,赌一个未知的未来?
赌他,是会引火烧身,將整个刘氏拖入万劫不復的深渊。
还是能在这龙蛇並起的乱世中,真的杀出一条血路,让家族拥有真正的立足之地。
刘玄的目光扫过堂內,扫过那些祖辈传下来的器物。
守成,在这乱世里等於坐以待毙。
他想到了自己的先祖,那位五十岁入蜀开创基业的昭烈皇帝。
而如今,刘氏子孙只能在洛阳夹著尾巴做人。
要说甘心不甘心,肯定也有几分不甘心。
刘玄没有回答刘奚的问题,而是转过头,对著堂外沉声喊道:
“来人,去把阳儿叫来。”
片刻之后,一个与刘奚年岁相仿的少年快步走了进来。
来人身形挺拔,手掌和指节处有习武留下的薄茧。
少年先是对著刘玄躬身行礼,而后才好奇地看向席上的刘奚。
“见过兄长。”
“阳儿,”
刘玄指著刘奚,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这是从明日起,你便跟著你兄长,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多看,多听,少说。”
少年愣了一下,但立刻躬身应道:“是。”
“这是我的么子,刘阳,今年十四。他读过书,弓马也还嫻熟。就让他给你当个亲隨,帮你跑腿办事。”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补充道:
“自己人,总比外人信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