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饮设在主厅,厅內灯火通明。
宾客已来了大半,皆是神態瀟洒的名士清流。
眾人按名望高下,分列跪坐。
席间有美酒佳肴,侍女穿梭添酒。
角落里,几位乐师拨弄琴箏,音乐清雅。
气氛轻雅,全无朝堂的森严,更像是一场好友雅集。
荀蕤是名士,又是引荐人,被安排在靠前的位置。
刘奚作为他带来的客人,座位也颇为体面。
唯有向纯,一身布衣,肤黑身魁,在一眾峨冠博带的士人中格格不入。
僕役只当他是个寻常部曲,便將他引到最末端的角落,几乎与乐师为邻。
向纯毫不在意,寻了个蒲团坐下,依旧闭目养神,仿佛周遭与他全无干係。
刘奚看在眼里,心中虽有不平,却也明白这是世之常情,並未多言。
他收回目光,正襟危坐,等待主人裴遐的登场。
不多时,环佩叮噹,一阵爽朗的笑声从厅外传来。
“让诸君久候了!”
眾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士人大步迈入。
他身著白衫,面如冠玉,举手投足间满是世家子弟的自信与风流。
此人,正是今夜的主人裴遐。
裴遐举杯向宾客致歉,祝酒三巡后,宴会气氛便热烈起来。
他今日新得官职,开席之初,话题大多是祝贺。
几位名士引经据典,將一番恭贺也说得风雅有趣。
酒过数巡,一位老者放下酒杯,抚须开口:
“说来,近日常听闻洛阳城中一桩奇闻,诸君可有耳闻?”
“哦?愿闻其详!”有人应和。
老者笑道:
“便是那孝车。据说是一架无需牛马,由人推行的小车,为腿脚不便的老者所制。”
此言一出,席间议论纷纷。
太常博士孔目皱眉道:
“我亦有所耳闻。听闻此物形制古怪,乃是源自西域的胡器。以胡器行孝,恐非我华夏正道。”
此话得到一些附和,他们认为华夏器物当有法度,不应沾染蛮夷之风。
然而,先前开口的老者却摆手道:
“此言差矣。孝道在心,岂在器物?汉时便有赐高寿者鳩杖之礼。那鳩杖不过是木头,这小车虽形制新奇,其敬老之意,与鳩杖何异?难道因其源自胡地,便要拒一片孝心於门外吗?”
这番话在情在理,不少人点头。
“说来惭愧,”那老者半开玩笑地嘆气:
“老夫这双腿脚,若有这么一架小车代步,怕是能多去几场雅集,多听几番高论呢!”
此话引得席上几位年事已高的名士会心而笑。
一人抚掌道:“此物若真能解老者之劳,管他胡器汉器,便是好器!我等讲求名教,名教之本便是孝。若有此物,奉亲出游,岂非大孝?”
一时间,方才还微词胡器的几人也陷入沉思。
他们嘴上坚守华夏正统,心里却不禁盘算此物的便利。
这种双重標准,在席间悄然蔓延。
刘奚始终沉默地听著,手摩挲著酒杯,目光平静。
而主位上的裴遐,也一直含笑听著,未发一言。
关於孝车的议论声渐歇,眾人各执一词,未有定论。
裴遐见状,抚掌一笑,朗声道。
“诸君之辩甚是精彩。恰好,我今日也备下一桩新奇之物,或可为这场爭辩再添一重意趣。”
他话音刚落,便对僕役使了个眼色。
很快,厅角雅乐乐师退下,取而代之的是几位深目高鼻的异域乐人,手持琵琶、箜篌。
不等眾人反应,一阵急促热烈的弦音骤然响起。
那旋律,时而如大漠孤烟,苍凉辽远;时而如铁骑突出,激昂慷慨。
正是时下洛阳流传的胡曲。
这乐声与中原雅乐截然不同,充满原始的生命力。
此曲一出,席间反应立判。
孔目重重顿下酒杯,低斥道。
“此乃郑卫之音,靡靡之声!宴集名士,岂能奏此胡乐,有违礼乐之本!”
身旁几人也纷纷附和,神情鄙夷。
然而更多的年轻宾客却被深深吸引。
他们或闭目倾听,或以指叩案,脸上是沉醉与感动。
一人忍不住击节而嘆:“此声发自肺腑,情真意切,比之那些四平八稳的雅乐,不知动人几许!”
眼看新爭论又要爆发,一直沉默的荀蕤缓缓起身。
他未直接爭辩,只是举杯向裴遐示意,脸上带著温和的笑意:
“主人家今日安排,別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