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卫玠,名满天下,貌美如玉,是真正的清流高门。
而自己,不过一介武夫,一个降虏之后。
在这种人物面前,他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寒暄过后,刘奚话锋一转,直入主题。
“实不相瞒,今日前来,是有一事,想请卫氏援手。”
他將自己在工坊遇到的冶炼瓶颈,简略说了一遍。
“……木炭火力终有极限,若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非得另寻他物不可。我於少府故纸堆中查到,昔日巨富石崇,便曾试以石炭铸钱。此物虽烟大,火力却远胜木炭。”
“石炭?”
石炭也就是煤炭。
卫玠微微皱眉,显然对这种东西不甚了了。
在这个薪柴遍地的时代,很少有人会注意到那种黑不溜秋的石头。
刘奚点了点头:“河东之地,山脉延绵,石炭储量冠绝天下,且多有裸露於地表者,极易开採。我想请卫氏出面,在左近寻一处露天煤矿,助我开採。”
河东郡就是山西的下半部分,说到煤炭,肯定就会想到山西。
卫玠却思索片刻,便道。
“此事不难。我记得垣曲县便有此物。可沿亳清河水路,直入洛水,运抵洛阳,倒也方便。”
“那河东北方呢?”刘奚追问道。
山西北部的煤炭,无论在储量、品质还是开採难度上,都优於南部。
煤炭的质量,关係到冶炼的质量。
刘奚当然想要最好的煤炭炼製最好的钢,不然洛阳附近就有煤矿,何必捨近求远?
卫玠闻言,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理所当然的轻蔑。
“北方?北方如今皆是胡人南下,流民遍地,与禽兽无异,谁敢去那里?”
卫玠这句话,让刘奚心中剧震。
这还是河东吗?这他娘的给我干到哪里来了?
在他的认知中,三河之地——河南、河內、河东,乃是天下的腹心,是华夏文明的核心地带。
东汉之时,朝廷最精锐的北军五校,其兵员便多徵发於此,號为三河骑士,何其驍勇。
关羽、徐晃、张辽皆是河东人。
可如今,这腹心之地竟也成了胡人南下的前线,被卫玠这等世家子弟,视作蛮荒畏途。
晋室之衰败,远比他想像的还要触目惊心。
事情谈妥,已近午时。卫玠笑著起身,发出了邀请。
“刘令远道而来,今日定要留下,吃一顿便饭再走。”
刘奚客气地应下。
自有僕役上前,引著卫玠与刘奚,向设宴的偏厅走去。
另一名管事则走到薛亢面前,躬身做了个手势,引他去往专供隨从用饭的外院。
这是世家大族待客的规矩,主客入席,部曲在外。
薛亢对此早已习惯,甚至心中还鬆了口气。
与卫玠这种人物同席,他浑身不自在。
还不如去下面,和那些护卫们一起大口吃肉来得痛快。
他点了点头,便要转身跟上管事。
刚迈出一步,他的手臂,却被一只手轻轻拉住了。
薛亢一愣,回头看去,正是刘奚。
“刘令?”
刘奚没有看他,只是对那名管事平静地说道。
“薛兄与我,乃是此行的伙伴,並非我的隨从。石炭之事,若无薛兄,也办不成。他的席位,当与我一处。”
开玩笑,刘奚还打算借用一下薛氏的人力,帮他挖煤炭呢。
他说得理所当然,语气中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那管事愣住了,下意识地看向自家郎君卫玠。
卫玠也是微微一怔,隨即脸上露出更高深的笑意,连忙打圆场。
“是极,是极。是在下疏忽了。薛郎君,快请上座。”
薛亢僵在了原地。
他看著刘奚那只还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又看了看卫玠脸上客气的笑容。
最终还是埋著头,跟著刘奚一起去了。
午宴之上,气氛融洽。
卫玠谈吐风雅,举手投足皆是世家风范。
刘奚应对从容,言语不多,却总能说到点子上。
薛亢则闷头吃喝,偶尔在刘奚的示意下,才会开口说上一两句关於汾阴的趣事。
酒过三巡,卫玠放下玉箸,目光在刘奚与薛亢之间流转,看似隨意地笑道。
“说来也是有缘。刘令乃蜀地先主之后,这位薛郎君亦是蜀中旧人。今日两位同至我卫家,可见天意如此。”
他这话,看似在拉近关係,实则是一句暗藏机锋的试探。
薛亢闻言,脸色微微一变,端著酒杯的手都僵住了。
刘奚却仿佛没有听出其中的深意,只是淡淡一笑,主动避开了这个话题。
“都是前朝旧事,不足掛齿。倒是卫氏,自先汉起便是河东望族,家风绵延至今,令人敬佩。”
卫玠见他如此谨慎,也不再追问,只是话锋一转,又提起了另一桩事。
“说起蜀中旧人,我倒是想起,河东左近,似乎还有一支陈氏,亦是从蜀地迁来。”
他看向刘奚,眼中带著一丝探寻。
“听闻,是护卫令祖的白毦兵都督,陈到之后。”
刘奚端起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