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计帐,太仓运来一百石米,你便只在我们的帐本上,记入帐,一百石。对不对?”
张穆点头。
“但若太仓的记帐官吏,自己记错了,记成了一百二十石。你我两边,帐目便对不上了。想要查错,便要將两个月的竹简,全部翻出来,一一核对,费时费力。”
“我的法子,则是每有进出,记两笔帐。”
刘奚说道,“太仓运来一百石米。我们的粮仓帐本,要记入帐,一百石,来自太仓。同时,我们也要为太仓,另立一册,记出帐,一百石,送往我部。”
他看著张穆。
“如此一来,每一笔钱粮的来龙去脉,都清清楚楚。月底核算,所有帐册的入,与所有帐册的出,其总数,必然相等。若是不等,便说明,帐记错了。哪里错了,一看便知。”
张穆呆呆地看著地上那两个简单的圆圈,和那几根代表著钱粮流转的算筹。
他感觉,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正在他面前,缓缓打开。
刘奚看著他那副震惊的模样,心中却很平静。
他之所以要大费周章地,搞出这套记帐法,原因很简单。
要保证,自己经手的每一粒米,每一文钱,都绝对的稳妥。
这个时代的后勤,就是一个巨大的、充满了无数漏洞的筛子。
十万石军粮,从洛阳出发,一路转运到河北前线。
真正能送到士卒嘴里的,能有一两万石,便已是天大的幸事。
剩下的八九万石,要么是在途中被各级官吏、军头,层层盘剥贪污。
要么便是因为管理混乱,在运输储存中,白白损耗掉了。
这並不夸张,当初诸葛亮北伐,运二十石,才有一石能到士兵手上。
正所谓费粮二十钟致一石。
这倒不是因为晋国效率高,而是因为诸葛亮走的是山路,路上民夫和牲口又要消耗不少。
刘奚的这套复式记帐法,便是要將这个筛子,每一个漏洞,都堵得严严实实。
哪怕是运粮的船沉了,那也必须在帐本上,清清楚楚地记上一笔。
某日,某船队,於某地,因何故,损失军粮几何。
每一笔帐,都有来处,有去处。
如此一来,任何贪污和浪费,都將在帐目上,暴露得一清二楚。
刘奚自己做过假帐,自然也知道如何提防做假装。
只有一切的数据,老老实实记录在册,才会让他感到安心。
到了黄昏,码头上的劳作,终於停了下来。
刘奚站在渠边,看著那些蜷缩在角落里、衣衫襤褸的民夫,眉头紧锁。
一整天下来,进度慢得令人髮指。
他派去清点的人回报,这次徵发来的民夫,青壮极少,大半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者,或是尚未成年的少年。
这些人,连背负一袋三十斤的粮袋,都走得摇摇晃晃。
现在这年头,青壮大部分都跑到山里去了。
一听到徵发民夫,还有几个人敢出来。
自己又不是那些豪族,动不动可以奴役数千佃户。
船在等米下锅。人却抬不动米。
而他负责转运的军粮,总数更是多得嚇人。
刘奚突然思索到,这恐怕不是疏忽,这是阳谋。
有人就是要把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死死地扣在他的头上。
但是自己从洛阳起事以来,得罪的人似乎太多了,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他没有发怒,只是转身,对身旁的张穆下令。
“传令下去,所有人,就地扎营。”
他指著码头旁的一片空地。
“把我从带来的那些快拆帐篷,都搭起来。再请周夫人的部曲动手,为这些民夫,建一座能遮风挡雨的营地。明天早上也不要让他们搬运粮草了,去周围的山上给我砍些木头来。”
夜色深沉,刘奚快马加鞭,返回了试弩棚。
直接闯入了灯火通明的工坊。
“所有匠人,立刻到主帐议事!”
李达、黄茂,连同荀氏派来的几位老师傅,都被他从睡梦中叫醒。
当他们睡眼惺忪地走进主帐时,看到的,是铺了满地的图纸。
“都別睡了。”
“按图上所画,连夜赶工。天亮之前,我要看到第一批成品,若是成功了,人人赏三百钱。”
刘奚现在手下的工匠已经不少了,少府之人,招募的流民,再加上荀蕤支援的,一共有五十人。
整个工坊,一夜未眠。
甚至连向纯,都来打铁支援。
次日,天还未亮。
刘奚灌了两大口浓得发苦的茶水,用冷水抹了把脸,便带著人,再次返回了码头。
他的身后,跟著数十辆大车。
车上装满了连夜赶製出来的、各种奇形怪状的金属构件与工具。
当刘奚带著车队,回到码头时,听到一阵阵悽厉的惨叫,还有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闷响。
只见一群穿著制式盔甲的士兵,正在用皮鞭,疯狂地抽打著那些本就疲惫不堪的民夫,逼著他们去搬运粮袋。
刘奚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他对身旁一名身材高大的羯人说道。
“黄熊,去,让他们住手。”
那羯人,正是当初被他赐姓的石熊。
黄熊点了点头,大步上前,在那鞭子再次落下时,一把抓住了鞭梢。
“放肆!”
对面的领头军官厉声喝道,他身后数十名士兵,立刻围了上来。
刘奚麾下的骑士,也毫不示弱,立刻上前,双方剑拔弩张。
那军官看到刘奚,神情突然变得恭敬起来。
“刘校尉,我乃苗愿將军麾下都伯,奉命前来督运。贵部的事情办得太慢了,再这样延迟下去,恐怕会耽误殿下的大事。”
“延迟?”刘奚看著他,突然笑了。
他指了指自己身后那些大车上的金属构件。
“今日,我便让你看看,什么叫效率。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