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这个月的第十六次日食。
日食的时间一次比一次更久,第一次的时候只有不到两分钟,如今过了四个小时天空依旧是暗的,太阳只留下了一道细微且苍白的圆弧,像是被某种东西洞穿之后所残留下来的遗骸。那残骸已经失去了发光的能力,因此天空整个都是暗色的。
科学家说挡住太阳的东西不是月亮,但那究竟是什么呢?
眯著眼睛向那被遮蔽的太阳看去,时间久了就会感觉到眼睛上的烧灼感,视网膜似乎和那太阳一样被烧出了一个黑色的孔洞,某种可疑之物似乎蠢蠢欲动,想要趁机从那孔洞中流入到颅脑。李星渊不得不移开了目光。
“老陈。”李星渊看向自己的髮小,咧嘴一笑:“还是我该跟他们一样叫你陈教授了?”
陈教授没理他,而是直接发问:“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你是一个月前来到这里的吧?那我只能告诉你很糟糕,得癌症的人还在不断变多。”李星渊看向了陈教授:“医院已经住满了——但那些住进医院里的並不比医院外面的更加幸运,因为医院早瘫痪了,病人和尸体们混居,那些还活著的人们大多躲到自己的家里。”
“据说即便如此,他们之中的某些依旧会莫名其妙的消失不见。”李星渊眯起眼睛,看向了远处黑暗寂静的山林,几个从火种基地亮起的大灯打在林子里,勾出了一个透亮的圆弧,为陆续赶到这里的人们指明方向,但那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黑暗比夜更深沉:“还有更多,更离奇的事情——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上学传著看的那种小本的鬼故事杂誌吗?我在来的时候看到了比那上面的內容更不可思议的东西。”
似乎就连自己都不確信自己曾经看到的那东西是否真实,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感觉到有些滑稽,李星渊脸上带起了一丝无奈的笑容:“一头鯨鱼的尸体。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了山路上,把进山的车道堵的严严实实,最近的大海离我发现它的地方足足有两千公里,而在我发现它的那个时候,它刚死没几个小时,被微生物分解產生的气体撑的鼓鼓囊囊,那味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我不是个生物学家,但我能肯定的告诉你,它身上的伤口不是任何人类已知的自然生物能造成的。简直像是被某种庞然大物——比起一头蓝鯨远远大得多的庞然大物——给啃噬了一口,你能想像吗?就像是人类吃热狗一样,某个东西把那头鯨鱼拿在手里就那么咬了一口,然后扔到了一边。”
现在轮到李星渊提问了,他看向了那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盯著那人的眼睛:“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想听什么样的答案?”作为李星渊的髮小,从小一起长大,年纪轻轻就在高能物理方向上有所建树的物理学家,陈炎承不常愁眉苦脸,但如今那笼罩在黑暗当中,只有吸菸时微弱的火光照亮的脸上露出了惨然的苦笑:“从官方的角度来说,还是从物理学家的角度来说?”
“一场前所未有的高能粒子风暴袭击了我们,它来自某个几千光年之外的超新星爆炸,穿过了迢迢星海,击穿了大气层,正中了我们所在的地球。”陈炎承抬起头来看向天空:“这是几个大国的一起商量出的新闻通稿,有些人认为这个说法更能让人们接受一点。”
“但从物理学家的角度上来说。”他猛吸了一口烟,对著黑暗的天空吐出了惨白的烟雾:“你知道的,一百年来,经过几代人的不懈努力,我们建构起了一个物理学的大厦,儘管其上阴翳颇多——但至少在我们经验可以概括的常规世界当中,大多数发生的事情都得到了解释。”
“但是我们整理出来的那些规律,究竟是否是整个宇宙通行的真理,学界一直对此爭议不断。”
“我们一直认为,直到某一天,我们的飞船飞出了太阳系,我们才能得到答案。”
陈炎承掐灭了香菸,他的脸庞完全隱没在了黑暗中。
“但我们太乐观了。”
“宇宙的规律並未安分的等待我们探索,而是铺天盖地的向我们衝过来了。”
“你刚才说起了大海,那就拿大海做比喻吧,想像宇宙是一个大海,而人类,地球,太阳系,实际上是在一场猛烈的潮汐活动当中暂时被抬出了海面的孤岛。”
“我们在两个浪头的间歇之间建立起来了文明。”陈炎承在黑暗当中用双手比划了一下:“我们自以为生活在一个乾涸的世界当中,靠著沙滩上的沙子堆砌起来了我们的物理,化学——可能还有数学——然而事实是,当浪头落下的时候,我们用沙子堆砌起来的一切都会消失。”
李星渊默默的听著陈炎承的话,儘管不能完全理解,但是他依旧能从陈炎承的口气当中听出那深深的绝望:“所以,物理学不存在了?”
在黑暗当中,陈炎承摇头的动作依旧清晰可见:“不是不存在,而是从来没存在过。”
这一次的日食似乎终於要过去了,那遮住太阳的东西没有移开,更像是一点一点聚拢了起来,太阳逐渐从一个稀薄细微的轮廓由外而內的重新开始变得丰盈,但依旧苍白而遥远。
“我们是不是该躲起来?”李星渊提醒道:“他们说晒现在的日光可能会更容易得癌症。”
“癌症率的升高和日光无关,至少这点我可以保证。”陈炎承的脸显的疲惫而浮肿,这是李星渊时隔半年多之后第一次清晰的看到他的脸,看上去简直就像是过去了二十年那样:“比起暗处,我现在更喜欢站在明亮一点的地方。”
陈炎承又从自己的口袋里面摸索出了一根香菸点上:“之所以会有那么多的人得癌症,唔,还是用之前那个例子做比喻吧。我们並不是在深海诞生的生命啊。”
“我们所有的进化都是为了在岸上生活所產生的,又怎么能適应海洋呢?容许人类存在的物理法则已经终结了。而且,或许,地球上的某个地方,某个最黑暗的角落当中,还潜藏著上一个深海时代诞生出的生命,它们以何种形式存在,又是否已经隨著海浪的冲刷而醒来?这就是未知的事情了。”
李星渊沉默了半晌,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只横亘在山道上,被自己腐败的气体撑得鼓胀恶臭的鯨鱼,他摇了摇头,將那想法丟出了脑海:“你的意思听上去就像是人类已经完蛋了,那你找我来干什么?见最后一面?”
“人类已经完蛋了,至少知道事实的绝大多数人是这么认为的。”陈炎承一口气吸掉了半根烟,但他的眼睛当中像是突然炸起了一团火:“但我觉得还有那么一点,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可能还有那么一点希望。”
“在浪头打下来之前,我的研究所研究出了一点东西。”陈炎承又一口吸掉了剩下的半根烟,將菸蒂丟在脚下用皮鞋捻掉,像是借著这口烟气,他的眼睛越来越亮:“一点东西,没人信,也不一定真的有用,但说不定能帮我们——人类——度过这场灾难。”
“你发现了什么?”
“光。”陈炎承说道:“我捕捉到了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