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公平的。
无论是被认为是新世界希望的火种,又或者是一个普通士兵,猛烈的基因突变会公平的夺走他们每一个人的生命,这个被严密保护起来的堡垒和任何一个最穷苦的农民居住的简陋居室没有任何不同。这並非是人们想像当中的末日,財富,权力,武器,训练,没有任何能干预死亡降临的东西。
在上报了潘帅的死亡后,老刘只领回来了一个担架,给他这个担架的人告诉他人手不够,所以李星渊和老刘只能亲自用担架抬著潘帅的尸体走到停放尸体的地方。
李星渊选择站在了前面,背对著潘帅的尸体,他不想看著那张变得太过陌生的脸。老刘大概也是如此,但他没说什么,他的嘴巴抿的紧紧的,像是两块契合的钢板,因为悲痛而咬合在了一起。
李星渊不认路,但也不需要认路,他之前就注意到了那黑色的滚滚浓烟冲天而起的地方,几个墨绿色的帐篷在那浓烟前面排成了一排,大概就是临时的停尸间,这里充斥著一股煤油以及蛋白质烧焦后的微妙臭味混杂起来的气味,这气味即便是在火葬场或者是类似的地方一般都闻不太到的,只有在短时间內高频率的焚烧尸体才能產生这样的气味。
走近了李星渊才注意到,这里的帐篷大概原本不是墨绿色的,而是军绿色的,只是现在湿漉漉的,像是被油浸泡过一样,所以才显得像是墨色,帐篷的铁架子上也泛著暗黄色的油光,几乎要滴落下来,砸到人的头上。
他有点反胃,但胃里能翻出来的只有一股胀气,顶开了他的喉咙,却没有经过他的嘴巴,而是顺著脊樑衝到了脑子里,让他更加疲惫且混乱。
如果说寻常情况,军队大概会借用附近医院或者殯仪馆的冰柜储藏尸体,然后將其运回故乡,但眼下並没有这样的条件,估计连挖坑掩埋尸体的人手都不够,因此只好採取了原地火化的措施。
他们刚把潘帅的尸体放在了一个小推车上,刚好遇到了另外一群人也来送尸体——如果说那还能被称之为尸体的话。
血肉以一种诡异的姿態从中心点爆裂开来,混杂著颅骨,黄白色的神经,暗红色的血液以及凝固的黑色內臟,它们如同被搅拌到了一起,但又没有完全融合,依旧能稍微的分清楚各个部分的大致样貌,他——她,或者乾脆还是用它——是新鲜的,大概是刚死不久,血肉还在微弱的颤动。已经被破坏到了这个地步,和肌肉相连的运动神经还没有完全坏死?它甚至还在流著血,从那断裂的,摊放在担架上的肌肉纤维当中,几个粗暴的断口当中,滴滴答答的流著黑色的血液。
送尸体的人脸色没有悲痛,只有麻木,他们简单的说了几句,在穿著白大褂的军医递出来的文件上签了个字,然后就匆匆离开了。
“这是怎么回事?”记者的本能让他开口,但他开口之后就后悔了,他並不想知道为什么。
“是火种死在了休眠仓里,这些天也不是第一个了。”一个穿著白大褂,带著口罩的军医草草的看了一眼潘帅,然后就把注意力放在了那摊血肉上,他用自己带著手套的手指触摸了一下血肉的表皮,李星渊注意到那血肉又轻微的蠕动了一下,破口处吐出了几口黑色的脓血。
“只是死亡?”李星渊多问了两句:“一般的尸体可不会变成这样吧?”
军医有些不耐烦的看了一眼李星渊,但他看到李星渊没有穿著军装,或许是以为李星渊是一个还没有进入休眠的火种吧?他耐下心来解释道:“休眠仓每十五分钟会自动更新一次休眠仓里面的营养液,同时监控一次火种的生命体徵。”
“他应该是刚好死在了一次生命体徵监控之后,基因突变发生了,癌细胞大量增殖,导致了病人的死亡。一般情况下,得不到营养的癌细胞也会很快死亡。但是——当然只是猜测——那些用来供给病人的营养液同样供给给了那些基因突变的癌细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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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医用带著手套的手支起了自己的眼镜,揉了揉自己的鼻樑,然后用一种麻木的,冷静的口吻如此敘述道:“当十五分钟之后,检测到火种的生命体徵消失,士兵们会把他从休眠仓里面取出来,然后推到这里,和其他的尸体一起火化,腾出来的休眠仓可以给备用的火种使用——如果现在还能联繫他们赶过来的话。”
李星渊看著那团血肉,它的抽搐越来越轻微了,离开了营养液,这一团巨大的癌细胞组成物並不能活太久。
“如果火种们在休眠仓里面也会病发。”他突然说道:“那他们真的能活到未来吗?”
军医瞥了一眼他,没有说话。
李星渊也不需要答案,他低下头盯著潘帅那张衰老颓败的脸,那肿胀的几乎要脱出眼皮的眼球也盯著他。
某个瞬间,他似乎能听到潘帅用那混不吝的声音再次说道:“你说的对,我不用再受苦了。”
死者们已经不需要再受苦了,但是活著的人呢?人类的未来,究竟要再经过几多的苦难呢?
“走吧。”那个军医拿出了一个文件,递到了李星渊面前:“写上他的名字,如果可能的话,写上他的家庭住址,如果这一切过去了的话,我们会把他的骨灰送到他的亲人身边的。”
李星渊接过了那一沓纸,这不是个多么专业的文件,只是再简单不过的a4纸罢了,但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名字,黑色的字挤在了一起。
他深吸了一口气,写上了潘帅的名字,然后笔尖顿了顿,抬起头来看向了老刘。
“老刘,你知道潘帅是哪人吗?”
老刘坚钢一样的嘴巴里吐出了一个地址,那是北方,离这里很远的一个地方,但老刘记得很清楚,精准到了门牌號。
李星渊点了点头,写上了地址。
军医接过了那沓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然后便先推著潘帅的尸体走进了帐篷里。
李星渊不会抽菸,但这个时候却想抽一根试试究竟是什么滋味了,能不能压住自己內心的苦闷,他把那揉的皱巴巴的中华烟盒从自己的裤兜里面拿了出来,在手里面掐了掐,然后抽出一根递给老刘。
老刘摇头拒绝,李星渊就把那根歪歪扭扭的烟放到了自己的嘴巴上,但也没有点燃,他咬著菸蒂,像是咬著什么和自己有著血海深仇的东西。
两个人蹲在停尸房的门口,看著前来运送尸体的人来来往往。
半晌之后,李星渊取下了自己嘴巴上叼的中华烟,將它重新团起来塞进了烟盒里。
“老刘,送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