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缝铺的王姨夸我手巧,说下周就能去上工。”江野刻意让语气轻快些,手指却不自觉地绞著衣角。
李素娟的咳嗽突然剧烈起来,胸腔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哮鸣音。江野慌忙扶住母亲,触到手背时嚇了一跳,那温度烫得灼人。
“妈。”江野揪心。
“没事……”李素娟摆摆手,每说一个字都喘得厉害。她颤抖著从枕头底下摸出个锈跡斑斑的铁皮盒子,盖子已经变形得需要用力才能掰开,“这是上个月的药费……你先拿著。”
江野指尖抚过那些被摩挲得发软的纸幣,每一张都带著母亲双手的温度。她目光忽然定格在母亲中指上那道深刻的勒痕,那是被纺线常年勒割留下的印记,十年如一日,从未真正癒合过。
“闺女,”李素娟声音颤抖得厉害,“王姨那边……还是回了吧。”她视线飘向床脚那摞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夜大教材,每一本书脊都被翻得起了毛边。
“妈这病,不能再耽误你念书了呀。”
“您说什么呢。”江野强扯出一个笑,手指轻抚著袖口整齐的针脚,“夜大的课我都看会了,不影响。王姨说了,我白天去上班,晚上还能把书带去看呢。”
窗外的纺织厂传来下班的汽笛声,惊起一群麻雀。那些扑棱著翅膀的身影,像极了三年前那个没能飞往大学的自己。
江野別过脸去,生怕母亲看见她眼底的泪光。
李素娟突然直起身子,那双被线磨出老茧的手死死攥著江野,“当年要不是妈这身子不爭气,你早就……”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来。
江野轻轻拍著母亲的背,感受到掌下单薄肩胛骨的震动。她的目光落在那些夜大课本上,忽然想起多少个深夜里,她就著走廊灯光偷偷看书时,总能听见母亲在屋里压抑的咳嗽声。
女儿的心思,其实母亲一直都知道。
“妈,”江野的声音很轻,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坚定,“书我会继续读,工也要打,等我赚够了前,就带你去做手术,你的身体一定能好起来。咱们娘俩,谁都不能倒下。”
看著江野消瘦的面庞,李素娟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嘆。她伸出手,为女儿捋了捋鬢角的碎发,浑浊眼里满是心疼与愧疚。
“好了,您休息吧。这个点该有便宜菜甩了,我去菜市场看看。”
江野重重握了握李素娟的手,收拾起心情,拎起墙角的菜篮正要出门,木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条缝。
江野拎起墙角的菜篮正要出门,木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条缝。一张油光满面的脸探了进来,带著一股廉价髮胶味和隔夜的酒气。
“哟,姑娘也在家啊。”赵老三咧著嘴笑,露出被烟燻黄的烂齿。
他是厂长远房表弟,专在厂区这片放高利贷,內口袋里总揣著厚厚一沓现金,人送外號“赵阎王”。肥头大耳的油腻男今天穿了件崭新皮夹克,领口露出金灿灿的大链子,在昏暗旧屋里格外扎眼。
赵老三眯缝著眼打量江野,目光黏腻得像蜗牛爬过的涎线,从她洗得发白的衣领一路滑到打著补丁的袖口,“这才几天没见,小野倒是越发水灵了。”
里屋传来窸窣的响动,李素娟挣扎著从床上下来,声音里掺著心虚,“老三,再宽限两天成不成,月底厂里就发工资……”
“工资?厂里上个月就把你开了,哪来的工资?”赵老三踢了踢墙角的煤堆,灰烬扬起来,在昏暗的灯泡下打著转,“连本带利都快八千了,我这儿可不是开善堂的。”
听到这个消息,一片湿意驀地漫上江野眼眶,她看向母亲,“妈?”
李素娟低著头,不敢看江野。
赵老三可懒理这娘俩的情绪,他环视四周,看到床上的教材后不屑一笑,突然凑近江野,开口喷撒著难闻的热气,“小野还想上夜大呢?这年头读书有什么用,就是把这几本破书都学烂了,也还不上那八千,倒不如早点找个出路。”
说著说著,他肥胖身躯越凑越近,视线像黏稠浆一样糊在江野脸上。
江野攥紧了手里菜篮子。
“赵老三!”李素娟猛地把江野拉到自己身后,紧紧护著,咳嗽起来,“钱我们一定还,孩子还小,你別为难她……”
赵老三嗤笑一声,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个计算器,啪啪地按著键,“就你这把老骨头,拿啥还?”他看著江野,咂么两声,“小野么,倒是有希望。”
“这样吧婶子,我给你指条明路,夜总会王经理那儿正缺陪酒的,一晚上五十起步。就小野这模样,挣个两年准能还清。”
江野死死盯住赵老三,感到胃里一阵翻腾,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
她知道那个地方,就在工人文化宫隔壁,霓虹灯招牌每晚都把整条街映成曖昧的粉紫色。每天回家路过时,总能看见几个浓妆艷抹的女人蹲在门口抽菸,单薄的超短裙根本遮不住大腿上的痕跡。
“要不……”赵老三压低声音,带著令人作呕的情慾黏腻,“跟我处朋友也行,每月给你三百零钱,比在纺织厂挣得多多了。”他的手突然朝江野屁股上摸来,指间还夹著半截没抽完的烟,菸灰险些蹭到她的手。
就在江野咬牙隱忍、指甲深陷进掌心之际,李素娟不知哪来的力气,抓起桌上的搪瓷缸狠狠砸过去,“滚!你给我滚出去!”
热水泼在赵老三的皮夹克上,腾起阵阵白汽,在昏暗灯光下扭曲成狰狞鬼影。赵老三脸色骤变,一把將李素娟推搡在地。
就在他抬脚要踹向母亲的瞬间,江野积蓄已久的怒火终於爆发,她抡起墙角的搪瓷盆,用尽全身力气砸向赵老三的后脑勺。
“砰”的一声闷响,鲜血顿时从他发间渗出。
赵老三踉蹌两步,摸到满手鲜红,再看著眼前这对仿佛要与他拼命的母女,瞬间怂了。他发狠踹翻墙角煤炉,燃著的煤块滚了一地,在水泥地上溅起一串火星,“行啊,给脸不要脸是吧。三天,三天后还不上前,就拿人抵债!”
门被狠狠甩上,震得墙上的灰扑簌簌往下落。
江野扶起母亲,看著满地狼藉,胸口剧烈起伏著。
那一刻她清楚地知道,有些底线,就算拼上性命也要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