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秉诚看著父亲那油尽灯枯般却又固执无比的神情,再看看母亲无声的泪水,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像潮水般將他淹没。
他明白,此刻任何强迫都只会將父亲推得更远,甚至可能再次触发危险。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沉重的妥协。
“好好,爸,咱先回家就在家养著,但是,爸,您得答应我,一定要按时吃药,一片都不能落下,有任何不舒服,哪怕一点点不对劲,立刻让妈给我打电话,我手机二十四小时开著,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
他转向母亲,眼神里满是担忧:“妈,药我都分好了,放在小盒子里,一天三次,饭后吃,千万別弄错了。说明书我也写了最简化的服用方法贴在药盒上。有什么事,天大的事,一定要第一时间打给我,记住了吗?”
林鸿云用力地点头,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看著儿子从包里拿出那满满一塑胶袋的药瓶药盒,绿绿的包装,上面印著她一个也不认识的符號和文字,有些甚至是英文,还有儿子贴上去的写著字的纸条。这些,就是丈夫的命,也是压在她肩头,一座看不见却沉重无比的大山。
苏秉诚安顿好一切,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老屋,车驶出村口,他最后看了一眼后视镜中那栋老房子,意味著所有照护的重担和应对农村复杂环境的巨大压力,都將落在他那目不识丁的母亲肩上。
老屋里,林鸿云坐在床沿,呆呆地看著昏睡过去的丈夫,又低头看著手里那个装满药片,贴著她看不懂的字条的小塑料分药盒。
里屋传来几声压抑的呻吟,林鸿云的心立马揪成一团。
苏世江这几天,情绪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竟然闹得她措手不及,有时像块冰冷的石头,任她怎么唤都没反应,有时又像点著的炮仗,早上她端了碗刚熬好的白粥进去,他尝了一口,就猛地將碗推开,稀饭溅了一地,他瞪著眼吼:“烫死人,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早点死。”
“为啥,为啥要这样对我?”林鸿云经常坐在客厅,漫无头绪想这个问题。
她只知道丈夫病了,很重的病,脑子里的病,可这病到底是个啥,为啥让他变得这么陌生,说出那样伤人的话?
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她得弄明白,必须弄明白“抑鬱症”到底是只什么吃人的东西,可她连这三个字都不会写。
一天,傍晚,林鸿云正在厨房炸醋肉,隔壁家小孩苏志阳爬在墙头,探头进院子里四处瞧,那味道实在太诱人了,忍不住多吸了几口。
苏志阳背著书包,今年刚上六年级,虎头虎脑,除了不爱读书,干啥都机灵。
“志阳,別走。”林鸿云几乎是跑出院子的,苏志阳慌了一下,“夸差”一声,从墙角滑了下去,裤襠菱形开裂,冷气灌了进来,襠部一阵清凉,他有些心虚问:“婆婆,怎么了?”
“志阳,婆婆问你个事?”她有些侷促地搓著手,脸上带著討好的笑,说:“你先別走。”回厨房,手里拿了一碗醋肉塞苏志阳手里。
苏志阳刚才探头探脑就是在闻是不是从她家飘出来的炸醋肉香味,可把他馋坏了,刚出油锅的醋肉看不出热气,一摸却是十分烫手,他两只手指抓著醋肉尖角,一边吹气,一边呼呼哈哈吃了起来,吃了两三个,以后才缓过神来问:“什么事呀,婆婆。”
林鸿云也不急,在旁边等著孩子咽下去才问:“你读书多,认得多字,晓不晓得那个抑什么症?就心里头生的病,让人不想活的那种…”她努力模仿著医生和儿子说过的发音。
苏志阳愣了一下,眨巴著大眼睛:“抑鬱症?哦,知道啊,电视里说过,就是人心情特別特別差,连这么好吃醋肉都不想吃那种样子吧,睡不好,整天唉声嘆气,严重的,就是会想不开。”
他努力回忆著,但显然也讲不清楚根底。
林鸿云也是听得一头雾水。
看著林鸿云眼中的困惑更深,苏志阳忽然一拍脑门:“哎呀,婆婆,你干嘛问我呀,你用手机问ai呀,它啥都知道,比我知道的多一百倍,说著,他从书包侧袋里掏出一个屏幕有些磨损的旧手机。
“手机,问它?”林鸿云彻底懵了,眼睛瞪得溜圆,手机不就是打电话和拍照片的吗,还能“问”东西?还能“知道”?
“对呀,它是很厉害的ai,可聪明了。”苏志阳热情洋溢,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点划,他点开一个蓝色的图標,对著手机大声说:“小z,小z什么是抑鬱症?”
一个清晰带著点机械感的女声立刻从手机里流淌出来:“抑鬱症,也称抑鬱障碍,是一种常见的心境障碍。主要临床特徵是显著而持久的心境低落,兴趣减退,精力疲乏。核心症状包括:情绪低落,兴趣丧失,精力减退或疲乏感。其他症状可能有:注意力不集中,自我评价低,自责或有內疚感,对未来感到悲观,睡眠障碍,食慾下降,严重者可能出现自杀意念或行为……”
林鸿云像被施了定身法,整个人僵在原地,她死死盯著那小小的屏幕,嘴巴无意识地微张著,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这小小的方块,竟然会说话,还说得这么清楚。
“婆婆,你试试,就这样,叫它小z小z,然后问你想知道的,”苏志阳把手机塞到林鸿云微微颤抖的手里。
林鸿云像捧著个滚烫的山芋,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学著苏志阳的样子,凑近手机下方的小孔,用带著浓重闽南腔的普通话,磕磕巴巴地开口:“小z,抑鬱症能治好吗?”
手机屏幕亮起,那个平稳的女声再次响起:“抑鬱症是可以治疗的。治疗方法主要包括药物治疗、心理治疗和物理治疗,坚持规范治疗,大多数患者症状可以得到有效缓解……”
林鸿云听得极其认真,每一个字都努力往心里记。
当听到“患者可能因內心极度痛苦而出现易激惹和言语行为具有攻击性,有时会將负面情绪迁怒於最亲近的照顾者,这往往是疾病本身的表现,並非患者本意”时,她心头猛地一震,像被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原来那些刺耳的抱怨、无端的怒火,不是世江嫌弃她,是他自己痛得受不了了,那火是从他骨头缝里、心肝肺里烧出来的。
苏志阳看她听得入神,更来劲儿了。“婆婆,你这样问多麻烦,你手机给我,我也给你的手机弄一下这样的app。”
“说完,苏志阳就拿著她的手机熟练的摆弄起来,也帮她下了一个ai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