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襄一手环抱於腋下，一手摸著下巴，任由思绪发散。

倘若茶政面临亏损，而通商之法能扭亏为盈，也不是不能尝试。

“恩，方小郎，你继续。”

方仲永手中笔锋勾勒，桑皮纸上现出“通商”二字。

“通商伊始，茶农与茶商直接议价、交易，前期价格尚不稳定，官府可酌情干涉，假以时日，价格趋於稳定，则官府不再干涉，任由市场发展。茶商从茶农处收购茶叶，自行加工、存储、贩运，盈亏自负，而商人本性为逐利，会儘量避免损耗。

如此一来，山场失去监守自盗的机会，茶农除了承担贡茶官焙，则不再承担损耗与劳役，负担轻了，收成也有了盈余，谁还会逃户呢？

没了劳役的茶农，空閒之余，只会愈发积极的去开垦茶田，从而增长茶產，也可为茶商加工茶叶，多挣一份辛苦钱，茶农们有了积蓄，必定改善衣食住行，从而带动纺织、盐酒、木具、瓷器等各行各业的发展，朝廷各项商税会有明显拔高之势。”

蔡襄屏著呼吸，细细听到方仲永话音顿住时才长吁一口气，这一路推导过来，他对“自由通商”的刻板观念正悄然发生著转变。

倏地，方仲永在短暂停顿后话锋一转，“然而，好景不长，天性逐利的商人为了攫取更大利益，绞尽脑汁来避税，並在茶叶中掺杂陈腐旧茶以此牟利，更有甚者，会冒著风险向海外走私茶叶。

商人为了保护不义之財，会抱团取暖、会向上输送利益、会培养士大夫群体来操纵朝堂充当庇护伞，仅需数十年，朝廷商税又会陷入困顿之中。

一旦爆发战爭，朝廷难免受困於財短，向富商徵税会遭到士大夫反对，想要填补財政赤字，只能加征平民赋税，如此一来，平民不堪重负势必揭竿而起。”

蔡襄听得脸都青了，前一刻於心头攀升起的一缕“自由通商”好感在此刻间荡然无存。

甚至有种想破口大骂“奸商”的衝动。

就在方仲永说得口乾舌燥时，林閒不知何时端来一碗泉水，方仲永道了一声“谢”，转眼间尽饮山泉，一股清凉甘甜顺著咽喉贯入腹中，燥渴尽解。

“正值国家內外交困之际，聪明的你看出问题所在，於是披肝沥胆，不惜成为天子孤臣，大刀阔斧进行更张！”

或许是被甘泉润了喉，此话鏗鏘有力、掷地有声，听得蔡襄臂膀微颤，大呼：“大丈夫当如是！”

“可......方小郎，我该如何更张呢？”

看著完全代入其中却因不知更张之法而陷入忧虑的蔡襄，方仲永知道，时机成熟了。

於是，在桑皮纸上写下五个大字：榷茶合同法。

“你深夜草擬更张方略，方略中，请官家另置都茶司，重新收回发卖权，责令太府寺印造『茶引』，『茶引』印造需採用特製加厚桑皮纸，加盖三司茶案印，偽者皆斩三族连坐。

都茶司当职官应置合同底薄，各路州县置合同场，根据合同底薄进行勘验、回收茶引，是为『榷茶合同法』。

合同法下，商人贩萘需先入京向都茶司购引，有引才能向茶户买茶，而所购之茶皆需以官造笼筇盛装，由官府合同场秤量、点检、封记押，在茶引和笼筇靨盾盖底用纸题写合同场年月日，商人姓名、茶叶指定贩卖去处、茶色、斤重、宇號、料数等。

商人到了指定的贩茶地，当地官员再次验证数量、等第，然后启封贩卖，贩卖还要请卖茶人在茶引上批写所买数量。

商人卖茶应设时限，可分『长引』与『短引』，长引时限一年，购茶量可高些，估税也要高些，可转路售卖；短引限时一季，购茶量少些，估税低些，仅限本路兜售，商人限期售罄茶货，则缴回茶引、笼筇。

无引、无笼筇盛装、无官府押而贩茶者，皆按走私论处。

再以茶户五户为一保，揭发走私者重赏，隱瞒走私者连坐。”

方仲永一口气道出『榷茶合同法』所有重点，眼前的蔡襄半歪著脑袋，揣摩著『榷茶合同法』的可行性。

“恩......官府有了发卖权，加之五保连坐，杜绝走私的同时而不干涉定价权，茶叶流通也不受阻碍，朝廷得利，也能防止『奸商』做大......”

蔡襄眸光一凝，正了正脖子，拿起摺扇一敲桌面，呼道：“好法子，真是好法子！縝密、周详，倘若实施妥当，无懈可击也！不敢想，此法竟出自十三岁少年之口......呃，莫误会，蔡兄我不是瞧不起你的年纪......实在是你的智谋与年纪不相匹配呀！”

蔡襄喉结滚动著，胸膛起伏好一阵才平息下来，“待我梳理一番，明日將此法呈给庞漕司，由庞漕司向官家上疏推荐此法，只是，你此前翻涨四番的言论是否有所夸大？”

“蔡兄，此句非但没有夸大，反而说得保守了，庞漕司若行上疏之举，札子上必须添上此句。”

“若无法达成，可是欺君之罪！”

“蔡兄，你想想，此法一旦实施，茶產必然年年攀升，產余多时可由朝廷兜底，於泉州设置市舶司，引海外商人来行商，征其茶税、关税，当下，定有许多不法茶商私通海外，这份利何不由朝廷来挣？莫说翻涨四番，往上都是有可能的。

再者，欲请官家改革茶政，不见其利，官家定会被那群保守派哄得胆怯而不敢轻变，庞漕司若能担保此法，並请官家先以北苑为试点，试得好，再向全国铺陈开也不迟。”

失去北方的南宋，在『榷茶合同法』下，除开川陕的茶马互市，茶利仍能超过七百万贯，北宋若行此法，千贯茶利並非是奢梦，方仲永对此充满了信心。

考虑到此法必然触及守旧派的利益，一下子全国铺陈开是不切实际的，当下官家年轻，也未必有这个魄力。

若能凸现茶利之多，官家想必会动心，而北苑茶利已然聊胜於无，拿来作试点正好，干得好对朝廷是好事一桩，干得不好，朝廷也没什么损失。

蔡襄听得眼前一亮，方才他是有顾虑的，顾虑此法会遭到守旧派抨击而流產，先行试点这法子可谓是温水煮青蛙，徐徐图之，有了好成绩，官家便有了信心，再铺陈全国时也能堵住那群守旧派的嘴。

一旁的林閒听得稀里糊涂，他对茶政是一窍不通的，故而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可看著方仲永与蔡襄相视而笑，笑得十分开怀，他不明觉厉。

林閒不知道的是，二人此刻间对笑，將彻底扭转他们茶农的困顿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