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搅箏琶(14)
她的小屋已拿清水冲刷过一遍,被染污的床具俱已丟弃,可仍有不散的臭气在——由她自个身上发出的。是方才撂挑子时衣角被溅到,抑或泼脏別人的屋子时,她就已经把自己给弄脏了。屋角有一只小缸,青田擼开袖子跪下地,把整条左胳膊都泡进去,又徐缓地把下巴頦搁在缸沿上。似乎只一剎,她的嘴就大大咧开,却又把牙关紧紧地闭住,没有一丝哭声,只看到掛在头上的雨滴先有一滴落下,紧跟著眼中就涌出两行清泉,转瞬间变作三峡洪流,在水缸里激盪出层层的涟漪。被押出北京城时她没哭,被当奴役驱使时她没哭,被十指连心的剧痛牵得夜夜冷汗淋漓时她也没哭,而现在,她狠狠地教训了她的敌对者们,却反而哭得这么惨、这么绝望。
除了青田自己,全世界都不理解为什么,尤其是这样一个只有豁出去当婊子,才能贏得尊重的世界。
从这一天起,青田在梳月庵的生活安逸得多了。儘管仍要做拾柴扬米的杂活,但不属於她的活计再无人敢推给她。到雨季结束时,她的右手已差不多痊癒,还有些麻木感,但活动起来是半点儿不妨碍的,不过被毁了形状。大拇指缺了一块,食指结出了一个小瘤,中指的指尖歪向了一边,並且统统地没有了指甲。曾为她的手而生的“玉笋”一词,再不属於她了。但青田竟全无所谓,只安之若素地以这只丑陋变形的手敲击著一只椿木木鱼;在每晚夜课的一遍《阿弥陀经》、三遍《往生咒》、礼拜八十八佛、一遍《大懺悔文》、一刻钟的念佛回向后,她回房的第一件事依然是击鱼诵经,一诵就诵到深夜,手边堆著一大沓疏头——祈福的祝文,每一篇都印有著密密麻麻的小圈,念完一遍经就拿硃笔点去一个圈。她独来独往,不说不笑,除了做活就是念经,整个梳月庵,甚至整个扬州的尼庵都找不出比青田更为虔诚的比丘尼。她偶有的走神,就是在颂念间隙的怔望,眼里的內容无关於五戒十善,而是把一双凝波剪水红了又红的七情六慾。但很快,她就会摇摇头、眨眨眼、深吸一口气,接著敲动手內的小棰。
露明星黯、月漏风穿的山夜,木鱼单调的响动似一颗心的脚步声,孤孤单单地执著前行著,不知要走向哪里,走向谁。
12.
与扬州安於一隅的静謐相呼应,被册立皇后一事搅得纷纷扰扰了大半年的北京城也进入了夏日昼长、品茗调香的好光阴。
皇后的最终人选是在五月敲定的,大家族仕女统统落选,胜出者是位名不见经传的通州閔氏,其父只是位三品都督,即便以后父的身份被封为三等承恩公,也非常地不成气候,明眼者一下就能看出这是摄政王继对內阁后,接著对后族的抑制。而此次非贵族之女能够登上后位,亦是摄政王已全面取代王门內阁、乾纲独断的標誌。
向皇后的娘家纳徵[7]就在端午节之后,聘礼礼金是金五千、银一万,皆由户部特铸,大元宝上是龙凤呈祥的纹样。此外另有贡缎、银器,或赏赐后家父兄姊妹等一干杂物,样样凸显著天家威仪。
忙得不可开交的日子一过,人流如梭的摄政王府也清静了一段。午后的园中,一架棚上缠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浓荫匝地,日光不到。周围的白石坛开满了名种卉,沁芳吐蕊。边上是白玉作栏的金鱼池,浮萍碧草间,五色文鱼掉尾穿游。就在木架下、坛边、鱼池前,王妃香寿倚栏斜坐,身著短腰绣罗襦,艾绿色绣葫芦的十二幅留仙裙,发间几点翠水梅鈿,歪戴著一支西府海棠,不过是孕妇的居家穿戴,却艷丽得赛似神。
她鬢边有几根碎发在风丝中轻飘,娇嫩的红唇带著瓣的香软,低嘆出蜜的字:“王爷……”
齐奢的手里是一把尺八大撒扇,缓缓为妻子上下搧动著。他笑了笑,自肘边一只盛满了鲜藕的冰盘中拈一片,餵入香寿的口中。
香寿含了藕片,含住她来之不易的甜蜜,细细地品味。隨著夏日的到来,曾消失在丈夫眼中的温暖又一丝丝地回来了,是肥沃的黑土地,每一寸都被太阳晒过;而太阳本身——香寿知道齐奢眼里原有的那些光亮去哪儿了,被某个人带走了,可是不要紧,她会把它还给他的。总有一天,她会成为点亮他眼睛的那个人,当他看到他们完美无缺的头生子,他会因为她而感激生命。香寿坚信这就是她的宿命,毕竟从一开始她就是命运交到他手上的“礼物”。至於其他的,与其说她不愿想,毋寧说来不及想,在这样千金一刻的幸福中,除了拼尽了全力幸福外,做什么都是多余的。
她碎光斑斕的双目紧抓著他郎艷独绝的面孔,眼皮供养柔肠百牵,“王爷……”
齐奢笑著將扇子一扣,拿乌木骨扇柄自香寿的腮颊滑过,“怎么又来了?总这么善感,仔细伤胎气。来——”他掇过一小碟甜点,朝清池一指。香寿掐了几小块点心撒入水中,立见五顏六色的游鱼爭相唼喋,引得她笑声连连。
齐奢左手围护著她,右手已又抖开了扇面为她轻扇著,其作態之亲密如胶似漆,但齐奢自己却仍嫌不够近,简直嫌远得罪大恶极,活像是和就偎在他怀里的身怀六甲的妻室相隔有方圆几十里,无论他怎样努力,也看不著、碰不到她。当他看她时,他看到另一些什么,当他触碰她时,他触到另一些什么,这另一些什么统统由另一个女人的零零碎碎所构成:一梢眉、一束肩、一弯明媚的眼波,她头颅在他心窝的净重,她擅於开解他胸怀像开解他衣裳的手臂,然后就是她可耻的背叛、无情的辜负,她將他的一颗心千刀万剐的狠毒……爱恨交错地一件摞一件、一样挨一样。他尽可以鶯歌燕舞、金樽翠板,有兴致就回家当一个体贴的好丈夫,再有兴致就去家外做一会儿风趣的妙情人,他甚至又恢復了早几年的乐趣,在一群孌童的屁股里寻找真諦。他再无须每晚乏味地赶回一个地方,他爱上哪儿上哪儿,爱干嘛干嘛,反正他上哪儿干嘛,他都和那女子在一起。他醒来时,她在他怀中闔眸甜睡;他阅折时,她在他身畔红袖添香;他刷马时,她在他背后柳林试马;他入眠时,她在他身下香温玉软……他听得到她的声音,闻得到她的气味,他被她不可以数计的片段所垒出的长墙圈禁著,深不见天、与世隔绝。
但幸运的是,齐奢对於圈禁有著丰富的经验。他了解,只要慢慢熬,在绝望里整夜地开著眼,在有光的地带保持沉默或微笑,抑制住冲那高墙控诉捶打痛哭嗥叫的衝动因为这除了让自己看起来像条疯狗外毫无用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尊严地等待。月復一月,年復一年,总有脱出樊笼的日子。所以齐奢半分也不急,才刚过去一百天,对於接下来无穷无尽的铁窗岁月,这才仅仅是个热身而已。
想到这里,他笑了。夕照如金、夏似锦的美景间,倜儻温存的摄政王抓过块小手巾,托起了王妃的纤纤玉指,替她將指尖的点心屑一一揩去。同一时间的另一空间里,却是个因日以继夜的牢困而已接近於精神失常的病人,在他荒野一样辽阔的单人间里,自言自语地抓过了空气,托起空气,揩拭著空气。
丛间的夕阳西沉,清朗的夏夜隨风流觴。齐奢陪香寿消遣了一下午,入夜在床边护著她早早就寢,这行他自己就悄声离开,到府外寻开心去了。
照旧是帘子胡同,那里有绝標致的人物,烧异香、种奇草,吹拉弹唱样样来得,保证哄得人心怒放。齐奢膝头坐一个、腋下夹一个、腿根里还跪著一个,任这些个肌滑如油、臀白於雪的小龙阳把一盅盅的西洋葡萄酒灌他,喝到了兴起处,也少不得大闹葡萄架、赏玩后庭。昏昏沉沉疯到了快四更,他才信马由韁,姍姍而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