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平和,但“吾朝水师”四字,却带著千钧之力。这是明確告知对方,大黔拥有维护海上秩序的实力与决心!
小野道臣与副使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彻底明白了姜淮的底线,允许在严格监管下的合法贸易(勘合贸易),但绝不容许任何形式的侵扰与破坏,否则必將面临大明水师的雷霆打击。
“下国谨记姜公之言!”小野道臣郑重承诺,“定当恪守『海之道』,只行合法贸易,绝不敢有违。”
“善。”姜淮见目的已达到,便不再施压,语气转为缓和,开始与使团探討起儒学经义、诗词书画,甚至详细询问了倭国的风土人情、物產工艺,显得博学而宽和。
他时而引经据典,令使团嘆服;时而对倭国文化表示出恰到好处的兴趣与尊重,消解了对方的紧张与敌意。尤其是当他用流利的官话,准確地说出几位倭国著名文人的名字和作品特点时,更是让小野道臣等人震惊不已,敬畏之心更甚。
这场接见,持续了近两个时辰。姜淮始终掌控著节奏,时而如春风化雨,时而如雷霆万钧,將文化、政治、军事的警示与怀柔巧妙结合,张弛有度。
使团告退时,小野道臣心悦诚服地行了大礼:“姜公学究天人,气度恢弘,下使五体投地!归国后,定將姜公之教诲,一字不易,回稟吾王!”
送走使团,钱文奎感嘆:“大人今日,先以《春秋》折其心,再以《禹贡》定其规,恩威並施,真乃神来之笔!”
姜淮望著窗外运河上往来的帆影,目光深远:
“倭人慕强而狡黠,畏威而不怀德。仅以力压,其心不服,易生反覆;仅以德化,其心不惧,易生妄念。
唯有使其既畏我之威,又慕我之文,知进退,明利害,方能保海疆长久安寧。”
“今日所言《春秋》、《禹贡》,看似典籍,实为规矩。让他们明白,欲与我交往,就必须遵守我们的规矩,文化的规矩,贸易的规矩,乃至这海上的规矩。”
他顿了顿,语气带著一丝疲惫,却更显坚定:
“这,才是真正的『守在四夷』。”
眾人皆默然,深深躬身受教。他们明白,姜淮今日所为,不仅仅是一次成功的外交接待,更是为帝国东南海疆,奠定了一个以文化和实力为根基的长期战略格局。
……
清流书院,明辨堂。
堂內烛火通明,映照著姜淮锐利如昔的眼神。虽年近五旬,鬢角微霜,但他身姿挺拔,处理政务、主持书院依旧精力过人。此刻,他面前长案上堆积的並非漕运盐政文书,而是来自各地、字体各异的书册与抄本。
钱文奎、周崇明等核心幕僚分坐两侧,神色凝重。
“大人,”钱文奎將一册《传习录》抄本轻轻推上前,“王阳明门人近日在江右讲学,聚眾数千,所言『心即理』、『知行合一』,与朱子『格物致知』之训颇有扞格。更有甚者,倡言『六经皆我註脚』,质疑经典权威,此风若长,恐动摇士林根本。”
周崇明补充道:“不止江右,浙东、湖广等地,亦有此类集会。其学说直指本心,简便易行,於科举失意、仕途困顿之寒门士子,颇具吸引力。长此以往,恐生『离经叛道』之弊。”
姜淮静默聆听,手指无意识地敲击著桌面。他深知,思想领域的纷爭,其影响远比具体的政敌更为深远、隱蔽。当年他力推“糊名誊录”,是为寒门打开科举之门;如今,这股新兴的“心学”思潮,却在以一种更激进的方式,衝击著维繫帝国秩序的思想根基,程朱理学。
这不仅仅是学术之爭,更是道统之爭,秩序之爭。
若放任“心即理”、“人人可为尧舜”的理念泛滥,將削弱科举所依据的经典权威,动摇官僚体系赖以存在的等级观念,甚至可能孕育出不受控制的民间力量。这对於他苦心经营的、以“经世致用”和“格物穷理”为核心理念的清流书院体系,以及他所维护的帝国稳定,构成了潜在的威胁。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朱子之学,格物穷理,循序渐进,乃士子修身、齐家、治国之正途。今有异端,空谈『本心』,蔑弃工夫,看似直截,实则如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易使人流入狂禪,荒废实务。”
他站起身,走到悬掛的孔子像前,目光灼灼:“思想之域,不容含糊。彼等既以『心』为旗,吾等便当高举『理』之炬火,正本清源,以肃清视听!”
“大人的意思是?”钱文奎隱隱有所预感。
“编纂《理学正源》!”姜淮斩钉截铁,“匯集程朱以来,诸大儒阐释经义、批驳异端之精华论述,尤其要针对当下这些『心学』妄论,逐一辩驳!我们要让天下士子明白,何为学问之正统,何为立身之根本!”
此议一出,满堂皆惊。这並非简单的著书立说,而是要以官方,藉助姜淮的巨大影响力姿態,发动一场思想领域的清算运动!
“可是,”周崇明略有迟疑,“如此大张旗鼓,是否会引来非议,说我等压制学术,党同伐异?”
姜淮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非是压制学术,乃是匡正学风!理学乃朝廷取士之依据,国家教化之根本。捍卫理学,便是捍卫朝廷法度,维繫世道人心!此乃大义所在,何惧非议?”
烛火將眾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满墙的书架上。姜淮立於巨大的楠木案前,案上铺开一张素白宣纸,他手持狼毫,目光扫过在场的顾青岩、钱文奎、周崇明等核心人物。
“《理学正源》之编纂,非比寻常註疏。此书关乎道统,繫於人心,必得如国之铸鼎,一言一字,皆有千钧之重。”
姜淮声音沉静,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故,编纂班子,须得精中选精,慎之又慎。”
他目光首先落在鬚髮愈显银白、但精神矍鑠的顾青岩身上,执弟子礼,深深一揖:
“顾老,您乃海內文宗,士林仰望。此书总纂一职,非您莫属。非唯借重您老之学问,更需您老之威望,以定此书中枢,镇八方异议。望您老万勿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