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给老子排好了!”
隨著锦衣卫总旗一声炸雷般的暴喝,三十多名往日里趾高气扬的朝廷命官,此刻像待宰的羔羊般被推搡进北镇抚司那扇阴森沉重的詔狱大门。
他们身上的緋色、青色官袍早已凌乱不堪,金线补子被扯得歪斜,有的甚至裂开了半边,露出里面沾满尘土的雪白中衣。
“哎哟!”
督察院御史张文焕一个踉蹌,额头重重磕在湿滑冰冷的石墙上,顿时血流如注。他颤抖著抬起保养得宜的手,看著掌心刺目的猩红,突然发出一声悽厉的哀嚎:“本官要见陛下!本官冤枉啊——!”
“闭嘴!”一名膀大腰圆的锦衣卫力士扬起黑沉沉的刀鞘,带著破风声狠狠砸在他佝僂的背上,发出沉闷的“噗”响,“再嚎一声,老子现在就让你尝尝『弹琵琶』的滋味!看是你这身老骨头硬,还是詔狱的弦子硬!”
詔狱门口,小旗赵忠武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那柄崭新的绣春刀。冰冷的鯊鱼皮刀鞘泛著桐油的清香,刀柄缠著紧密的青色新麻绳——这是三天前才从武库领出来的傢伙什!这几日他巴不得睡觉都搂著,惹得自家婆娘夜里直翻白眼。
他偷眼看了看身旁几个同样目瞪口呆的手下,压低嗓子:“都给我把腰杆子挺直嘍!眼珠子瞪圆了!皇爷重用咱们锦衣卫,这是天大的脸面!谁要是怂了、软了,丟了皇爷的脸,老子第一个扒了他的皮!”
“头儿…”一个在门口站岗的年轻力士,喉结上下滚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带著不易察觉的颤,“这阵仗…乖乖,我爹在卫所里当差三十年,怕是做梦都没见过这么多穿红袍青袍的老爷一起进詔狱…”
赵忠武没有立刻答话。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著簇新的刀柄,思绪却飘回了父亲生前那些烟雾繚绕的夏夜。
老父亲总爱呷著劣酒,絮叨著锦衣卫往昔的荣光——永乐爷年间,緹骑如何如狼似虎,一夜之间抄了十几个公卿大臣的家,金银財宝流水般抬进北镇抚司;成化初年,詔狱如何人满为患,连过道都塞满了待审的犯官…那些他曾经只当是老人吹嘘、遥不可及的传奇故事,如今竟真真切切、血淋淋地在他眼前上演!
“都听好了!”赵忠武猛地从回忆中惊醒,胸中一股混杂著亢奋与惶恐的热流直衝脑门,他刷地一下挺直了因常年懈怠而微驼的腰板,声音陡然拔高,带著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
“这些个道貌岸然的犯官!平日里鼻孔朝天,视我等如草芥,如今胆敢欺负咱们皇爷年幼登基,在朝堂上兴风作浪!今日落到咱们北镇抚司手里,定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天子亲军』的威风!什么叫『詔狱』的规矩!”
赵忠武吼完,只觉得一股久违的、近乎陌生的血气在四肢百骸里奔涌。他下意识地又挺了挺胸膛,感受著新发的甲內衬带来的、前所未有的支撑感。想想这几日锦衣卫翻天覆地的变化,简直像在做梦!
对於锦衣卫这个衙门,自从成化年开始,便如江河日下,渐失锋芒。宪宗皇帝设西厂以分锦衣卫之权,东厂亦趁势坐大,厂卫之爭愈演愈烈。
到了万历朝,锦衣卫早已没了洪武、永乐年间“飞鱼服绣春刀,緹骑遍天下”的威风,上至指挥使,下到普通校尉,多是靠恩荫、捐官混进来的紈絝子弟,真正能干事的少之又少。
衙门里整日扯皮推諉,查案时不是收受贿赂,就是敷衍塞责。北镇抚司的詔狱里,刑具蒙尘生锈,昔日让人闻风丧胆的“弹琵琶”“刷洗”等酷刑,竟成了唬人的摆设。
更可笑的是,堂堂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竟要靠给东林党人递帖子、送贺礼才能勉强维持衙门运转。
底下的校尉力士们更是苦不堪言。微薄的月俸被上官层层剋扣盘剥,到手连一家老小的口粮都买不齐。堂堂天子亲军,竟沦落到要靠替达官贵人看家护院、敲诈勒索商贩、甚至强占民田来赚取外快餬口的地步!
走在街上,京城百姓见了他们这身飞鱼服,不再是敬畏,而是像躲瘟神一样避之不及,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厌恶,背地里骂他们是“朝廷的恶狗”、“吸血的蛀虫”。也唯有在欺辱那些毫无反抗之力的平头百姓时,他们才能勉强找回一丝早已变质的、扭曲的“威风”。
直到前几日朱由校登基,锦衣卫才迎来转机。自从那位铁面阎罗般的同知许显纯许大人,还有那位脸色苍白的禁卫军千户吴苍吴大人联袂上任以来,南镇抚司那原本积满灰尘的校场就成了修罗场。
三日前,在吴大人带来的三百名铁塔般、披掛精良得晃眼的禁卫军虎视眈眈之下,许大人冷著脸,將名册上所有在京的锦衣卫——甭管是世袭的少爷秧子还是混吃等死的老油条——一个不落地全轰到了校场。
那场面,赵忠武一辈子忘不了。许大人就站在点將台上,背后是吴大人和他那三百身披重甲、手持雁翎刀的禁卫军。
许大人手里捏著厚厚一叠卷宗,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扎进每个人的耳朵眼。他一条条念著:哪个千户熔了库里的精铁去私铸铜钱;哪个百户倒卖了武库的军械中饱私囊;哪个总旗吃空餉吃得脑满肠肥…念一条,吴大人带来的禁卫军就上前拖走一个。求饶声、哭喊声震天响,可许大人眼皮都没眨一下。
最终,三颗千户的人头、十二颗百户的人头,连带几十个总旗、小旗的脑袋,血淋淋地滚落在校场的黄土上。
紧接著,八百多个老弱病残,被毫不留情地裁汰出去,名册上一笔勾销。偌大的锦衣卫,最后清点下来,竟只剩下五千一百三十个还能站直的汉子!
裁汰之后,配发军械时才发现,库房里堆放的所谓“甲冑”,大多是成化、正德年间的老古董,铁片锈蚀得如同烂渔网,用麻绳勉强串著,轻轻一碰就哗啦啦往下掉渣,內衬的絮早已板结髮黑,散发著餿味。赵忠武身上那件穿了快十年的旧甲,在这里竟还算“上品”!
那些象徵锦衣卫身份的绣春刀更是不堪入目。刀鞘漆皮剥落,露出朽木。抽刀出鞘,刀刃卷得像锯齿,布满黄褐色的锈斑,別说砍人,怕是连根硬点的柴火都劈不断。
“这就是天子亲军的倚仗?这就是拱卫陛下的利器?”吴苍大人当时的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碴子,他隨手拿起一把锈死的破刀,手指一掰,“咔嚓”一声,刀身竟应声而断!他环视著鸦雀无声的校场,目光如刀:“从今日起,这些破烂,全给老子扔进熔炉!一件不留!”
紧接著,就是赵忠武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大手笔。人手一件崭新的镶贴甲內衬、精锻的绣春刀,连弩,弓箭,流水般从南海子拨发下来!然后又以禁卫军为教官,每日训练不止,一时之间,锦衣卫衣甲整齐,一时之间有了几分精锐的感觉。
更让赵忠武这些底层军士热泪盈眶的是,许大人当场宣布皇命,补发上个月拖欠的餉银,每人还额外赏了两石实实在在的粮食!有小道消息在人群里疯传:这钱粮,是皇爷朱由校登基后,从自己的內帑里硬挤出来的!
刚让他们眼馋的是,吴苍大人当时指著自己带来的禁卫军,那些士兵身著光鲜亮丽的鎧甲,手持精良武器,像一尊尊铁铸的雕像。他对台下眼巴巴看著的锦衣卫们吼道:“眼馋吗?想要吗?皇爷说了,只要你们效死尽忠,好好操练,对得起这身飞鱼服!以后,能者上,弱者下,你们也能穿上这样的甲,拿上这样的刀!光宗耀祖,就在今朝!”
想到吴大人那句“光宗耀祖”,赵忠武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脚底板直衝天灵盖,连握著刀柄的手都微微发烫。他深吸一口詔狱门口那混合著血腥、潮湿和一丝新鲜桐油味的空气,胸膛高高賁起,新甲下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远远看去,昏暗的火把光线下,一个魁梧、凶悍、带著崭新杀气的锦衣卫小旗身影,如同铁铸的凶神,牢牢钉在詔狱那象徵著死亡与恐惧的大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