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启深吸一口气,“陛下明鑑,容臣细细稟告!”
只见徐光启袍袖微微一顿,从左袖中抽出一卷《边镇军备实录》,“自万历四十六年抚顺陷落至今三载,臣遍查兵部存档,统计九边现存大小火炮不过千余尊。其中堪战者,”他停顿剎那,喉结滚动咽下艰涩,“不足三成。”
暖阁里响起毕自严沉重的鼻息,朱由校的指节不自觉捏紧扶手上的云龙纹浮雕。
“其实我大明铸炮歷史悠久,不乏能工巧匠,如今所铸大炮不如外夷,其癥结所在有四,”徐光启语速加快,
“其一在於铜料之匱。铸炮需用精铜数万斤,我大明缺铜,再加上朝廷需要铜铸幣,导致工部存铜仅够修补旧炮。”
“其二在於匠制崩溃。军器局匠户逃亡过半,留下的只能按二百年前《武备志》铸造碗口銃、佛郎机等旧器。如今陛下施以新政,匠户必然用心”
朱由校听到这里,心中暗暗点头。他深知大明铸炮之技从未落后,像是『鸟銃、號称又远又毒的鲁密统、仿製的红夷大炮』等优秀火器层出不穷、真正桎梏大明火器发展的,是制度与贪腐,远胜技艺之差。
“既如此,朕当重赏能工巧匠,整肃军器局纪纲。”朱由校目光中透出一抹锐利,“朕闻卿之门生孙元化,铸炮之技堪称一绝,可否专督火炮之造?”
徐光启连忙道:“陛下圣明,孙元化为臣之弟子,性格忠谨,素来潜心兵器,尤擅调配火药。臣曾与之共制新式佛郎机,形制坚固,射速连发,如今为南海子兵工厂主事,若令其督造铸炮,必可成陛下良匠。”
朱由校拊案笑道:“好!命工部下旨,令其在南海子內,挑一场所,成立大明火器厂,专司火銃、火炮铸造,研製新炮,此事直接向朕负责。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后世的那场诡异的“王恭厂大爆炸”,造成周边居民百姓死伤万余人,周围十三里的房屋受损严重,东至顺成门大街,北至刑部街,房屋化为齏粉。甚至还波及河西务、通州、昌平以及百里外的蓟州,导致明熹宗的乾清宫发生晃动,不满周岁的皇太子朱慈炅受惊嚇不久身亡。
於是赶紧补充道:“另著工部、兵部即刻清查京师城內火药厂局——凡王恭厂、盔甲厂、安民厂等存储火药、製造火器之机构,限三月內尽迁南海子荒僻之所。新厂周遭须掘深一丈、宽三丈之壕沟三道,筑土石厚垣三匝。迁建完毕,厂区由朕之亲军日夜拱卫,严禁一切烟火!进出人等,衣履之中片纸火种亦不得私藏,违令者立斩无赦!”
朕再从內帑支银50万两,专供铸炮所用。朕再从南海子调两架天启式四马重炮,供徐爱情仿造优化。徐卿,尔可愿代朕亲理此事?”
徐光启正色道:“臣不敢辞,愿以死力效命,研製新炮,务使使我大明火炮精良。”
毕自严在旁插言:“陛下,徐公所言皆中肯。若言朝廷钱粮,实则也是桎梏军器之因,臣曾查户部库银,亏空甚巨。
九边军餉支絀,辽镇兵餉已欠三月有余,工匠得不到足额工钱,何能尽心造炮?若陛下不治吏治,不整餉制,纵有天工,亦无以成器。”
朱由校闻言,脸色微沉,他当然知道,户部钱粮一向是大明的老大难。身上扛著大明藩王,被朝廷优免的读书人、逃税避税的商人,这么多座大山,导致大明税基受损,能够撑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蹟了。
本来经过张居正改革后,靠著那些老底子,还勉强能够支撑,但隨著萨尔滸之败,各项支出浩繁,尤其是京师、辽东、西南防务,俱是无底深渊,更兼上下盘剥,漕运沉重,漕卒贪墨,百姓民脂民膏尽数流入贪官囊中,堂堂大明几乎財源枯竭。
他缓缓抬眼,目光如刀,语声低沉:“毕卿,户部所存国帑,尚有多少可用?”
毕自严闻言,忙垂首躬身答道:“回陛下,户部银库所余,尚有三百万两。然此数虽丰,实则所需无穷。”
“岁例、京营军费、漕运开支,皆需照常支应。九边军餉,如辽镇、宣府、蓟镇等处,更是悬而未决。加之当下西南土司不靖,防御调度尚需再开支五十万两,方可周全。臣恐怕,此实为入不敷出。”
他稍作停顿,復又抬眼补充:“陛下,眼下秋税在即,京畿通州、顺天仓储已入粟麦二百五十万石;江南待运粟尚有一百八十万石;山东、河南沿黄仓储亦积六十余万石。只是漕运艰难,河道失修,若再遇风水不调,损耗三成,恐难尽济。”
朱由校默默听著,心中暗暗盘算。
三百万两,听似巨额,放到大明这般庞大的朝廷支出中,几若沧海一粟。九边军餉,如同无底深渊,张口便是金山银海。再加上官员俸禄、京营军费、內廷所耗,几乎是左支右絀,难以调度。
他微蹙眉心,声音缓缓,却不失凌厉之意:“毕爱卿,国朝幅员万里,百姓亿万。缘何税收如此之少?田赋何在?盐税何在?商税何在?何以朝廷府库常年拮据,竟无余力解边疆之困?”
朱由校知道大明的財政有很大的问题,土地兼併、投献之风盛行、大明的宗室、特別是盐税、商税,更是低到离谱,但也没想到堂堂一个朝廷竟然这么惨,国库里竟然只有三百万两银子!
“陛下明察,国朝赋税中,以田赋为根本,然我朝税基已损!”毕自严语气带著无奈,
“其一,藩禁之害!太祖高皇帝分封,本为屏藩。然二百余年繁衍,宗室日巨,朝廷已不堪重负!”
“臣举一例:仅开封一地,周王宗支万数,岁需禄米数十万石!河南一省之地,所收田赋竟不足供奉周藩一系,尚需他省协济。天下亲藩郡王逾百,將军中尉不计其数,岁耗天下赋税几何?!”
“其二,优免滥觴!洪武时本为体恤士子勤学、清官守节,许以有限田赋优免。然法久弊生,今日士林之中,举人乃至生员,动輒优免田亩数百上千!
更有甚者,地方豪强富户,將田產纷纷『投献』於举人进士门下,藉此逃避税赋,使贫弱小民负担愈重。一县之田,掛於縉绅名下免税者竟有十之三四,朝廷从何收税?”
“其三,大户拖欠已成顽疾!富室田连阡陌,却倚仗权势,勾结胥吏,拖欠积年赋税视为平常。臣曾经知晓浙江嘉兴府一沈姓大户,坐拥良田三万余亩,歷年积欠赋税竟达白银两万两!地方官催缴不得,反受其威逼。
此类积欠,南方各府县,比比皆是!各地税吏只得將这巨额亏空,转嫁於仅剩的、无法逃脱的自耕农身上,逼得他们弃田逃亡,良田復又落入大户之手……此乃恶性循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