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处处杀机
黄鸞提议双方联袂游歷剑气长城,確实很有诱惑力。
剑气长城的剑阵太过衔接紧密,几乎就没有閒著的剑仙。
站在栏杆上的仰止,甚至已经撤掉了障眼法,显露出帝王冠冕、一袭龙袍的君王风采。只是仰止没有立即出手,她远望城头上那个年轻人,与黄鸞问道:“城头剑仙出剑变阵不定,极有章法,难道是此人的手笔?凭什么,他不就是个游歷剑气长城的外乡人吗?什么时候浩然天下文圣一脉的牌面这么大了?据说这陆芝对读书人的印象一直不太好。”
先前陈平安与托月山大祖嫡传离真一战,蛮荒天下的山巔大妖,皆是优哉游哉作那壁上观的看客,自然都瞧在了眼里。只不过那会儿,类似仰止这类古老存在,依旧没觉得这种稍微大只一点的螻蚁,能有什么本事可以影响到这场战爭的走势。在这种一座天下与剑气长城的对撞过程当中,哪怕是上五境剑修,依旧是谁都谈不上不可或缺,先前剑气长城三个剑仙,说死则死,激起些水花而已。
曾经有只攻上城头的大妖,重伤而返,最终消失在滚滚流逝的光阴长河当中,临终笑言,剑气长城除了陈清都,谁都不算个东西。蛮荒天下那个立地顶了天的灰衣老者,也就只算个东西了。
剑仙,大妖,在此事上,確实谁也別笑话谁。
知道仰止已经没有了出手的念头,黄鸞点头笑道:“这小子一个劲找死,不知道能够活蹦乱跳到几时。”他看著那个站在陆芝身边的陈平安,“看来这小子对我怨气颇深啊,多半是怪我在他与离真捉对廝杀的时候,送了份见面礼,如今又將那师兄左右的重伤,迁怒到我身上了。这般礼遇,非但不感恩,还不知好歹,那我就与他打声招呼。”
黄鸞心意微动,天上城池当中,凭空消失了一座红墙绿瓦、香火裊裊的古老宫观,以及一座山巔矗立有一块“秋思之祖”石碑的孤山,山上只有那枯树白草红叶黄花,小山头之上,满是萧索肃杀之意。
宫观去往陆芝、陈平安所站城头,孤山则去往两座茅屋处。
古老宫观被陆芝一剑劈斩为两半,狠狠撞在两人脚下的城墙之上,化作阵阵齏粉。
风雪庙剑仙魏晋则出现在了小孤山之巔那块石碑一旁,下一刻,孤山所有草木石块缝隙之间,便绽放出无数剑光,然后无声无息,荡然一空。
这个继风雷园李摶景之后的东宝瓶洲修道天赋第一人,在他刚刚到剑气长城的时候,依旧是玉璞境剑修,短短数年间,住在小茅屋內,不过是参加过一次攻守战,与老大剑仙和左右相邻练剑,就有了几分即將破开瓶颈躋身仙人的气象。
仰止与黄鸞打了声招呼,离去之前,她多看了那个年轻人几眼,记住了。
不承想那个年轻人非但没有见好就收,反而合拢摺扇,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姿势,动作缓慢,所以极其扎眼。
黄鸞忍住笑,有点意思。仰止是曳落河旧主,更是飞升境巔峰,她要是衝动行事,铁了心要与那陈平安较劲,一定会兴师动眾,黄鸞当然乐见其成。折损的,是仰止的藩属势力,战功却要算在他黄鸞头上,蚊子腿也是肉,而且到了浩然天下,各自跑马圈地,谁的嫡系兵马多,谁更兵强马壮,谁就能够更快站稳脚跟,这是要以人和爭地利,最后得天时。此事,绝非小事。
只不过黄鸞还不至於说些煽风点火的言语,因为只会適得其反,让仰止脑子清醒几分,更会顺带记恨自己。
蛮荒天下,没有规矩,很舒坦,但其实偶尔也麻烦。
仰止笑道:“黄鸞,如果你能抓住那小子,最终交由我处置,除了补偿你付出的代价之外,我额外拿出浩然天下一座『宗』字头山门与你换,再加上一座大王朝的京城,如何?”
黄鸞摇头道:“今天陈平安露面之前,我肯定答应这笔买卖,现在嘛,价格低了些。”
仰止脸色阴沉。
黄鸞看也不看这个蛮荒天下的女子君主。
仰止御风离去,只撂下一句话,迴荡在黄鸞所坐的栏杆附近。
“別后悔。记住,以后你敢染指任何一座山下的王朝京城,都是与我为敌。”
黄鸞拒绝的,不仅仅是一个陈平安,还有仰止透露出来的双方结盟意向。
黄鸞对於仰止的威胁,浑不在意。
数万妖族修士匯聚而成的那条法宝洪流,声势依旧无比宏大。
但是相较於那道井然有序的剑气瀑布,前者就显得略显杂乱无章了。
剑气长城所有剑仙的出剑,都已经开始放弃“快意”二字,不再追求个体的杀伤力,不再是天地无拘的那种酣畅淋漓,而是近乎每一剑递出都充满了功利算计的意味,计较的是在出剑破阵之余应该如何更多庇护住己方中五境剑修,应该如何与其余位置相隔极远的剑仙配合来击毁某件关键重宝,在撤剑出阵的同时,飞剑应当如何鬼祟去往法宝洪流的两翼大地之上,割取某些地仙妖族修士的头颅。
黄鸞自然有些心疼,只是谈不上太过头疼,真正需要头疼,务必解决这燃眉之急的,是己方阵营里的那些军帐。
关於他们十四个的出手,灰衣老者私底下订立过一条小规矩,无聊了,可以去城头附近走一遭,但是最好別倾力出手,尤其是本命神通与压箱底的手段,最好留到浩然天下再拿出来。
陆芝手中那把剑坊制式长剑,无法承载陆芝剑意与整座宫观的撞击,收剑之后,瞬间崩散消失,她与陈平安站在墙头上,转头看了眼摇动摺扇的年轻人,道:“隱官大人就这么想死?还是说已经不打算在后续战事当中,出城廝杀了?我听从老大剑仙的吩咐,在此护阵,是护整个隱官一脉的剑修,不是陈平安。你想清楚,不要意气用事。”
蛮荒天下的大妖秉性,没什么好说的,先前陈平安打杀离真也好,之后左右一人递剑问剑全部,那些畜生其实都没觉得有什么,因为蛮荒天下从来不计较什么大是大非,但是对於私仇,境界越高的畜生,会记得越清楚,所以陈平安此举,是直接与两只大妖结了死仇。
陈平安以摺扇轻轻敲打脑袋,那女子大妖竟然忍住没动手,有些遗憾。
不然陆芝只需要负责阻滯大妖仰止片刻,就会有三个早已被“隱官”飞剑传信的剑仙岳青、元青蜀、吴承霈,各施手段神通,断其退路,至於到时候谁来斩杀大妖,当然不是某个大剑仙,而是一大堆茫茫多的剑仙,因为登上城头之前,陈平安就交代过郭竹酒和王忻水,一旦有大妖靠近城头,就立即飞剑传信所有本土剑仙,將其围杀。
如今的剑气长城,剑仙人人各司其职,环环相扣,才营造出了那条剑气瀑布力压法宝洪流的大好形势,但是一旦隱官一脉的飞剑传信出去,瞬间就会有数十个剑仙听令行事,立即掉转剑尖。
陈平安微笑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习惯就好。黄鸞与仰止,只要一个衝动,说不定就要成为一双亡命鸳鸯,不是神仙眷侣胜似神仙眷侣。”
有一件事陈平安没有泄露天机,两把“隱官”飞剑,其中更加隱蔽的一把,直接去往老大剑仙那边,一旦有大妖临近,除了一大堆剑仙出剑之外,还要老大剑仙直接向陈熙和齐廷济下令,务必出剑將其斩杀。眾目睽睽之下,剑仙已经人人出剑拦截,这两个在墙头上刻过字的家主,不过是顺势捡漏罢了,到时候谁会留力?不敢的。
陈平安除了断定那隱官萧愻是叛徒之外,其实也信不过这两个杀力极高的老剑仙,这原本看似是一桩顶天的坏事。
可事实上,信得过,有那信得过的手段,信不过,就有信不过的安排。
仰止与黄鸞如果觉得如今的剑气长城,还是以往万年的剑气长城,觉得有机会安然无恙往返一趟,那就得付出代价。
不是说万年以来,剑气长城的出剑,不够高,恰恰相反,正因为之前万年剑仙出剑的慷慨壮烈,才为今天隱官一脉剑修贏得了运筹帷幄的余地。
陆芝摇头道:“你想得太简单,熬到仰止这种岁数、境界的老畜生,没几个蠢的。”
“是我想得浅了。”陈平安笑呵呵道,“好在我们也没什么损失。”
陆芝摆摆手,道:“隱官大人继续忙,此处有我镇守。”
对於这个临危受命的隱官大人,陆芝觉得足够尽心尽责,做得比她想像中还要更好,但如果只说个人喜好,陆芝对陈平安,印象一般。
原因很简单,终究不是剑仙,甚至都不是剑修。
陈平安跳下墙头,回到案几那边落座,笑道:“害大家白忙活一场。既然没成就算了,本就是赌个万一。”
陈平安一边埋头抄录书册,一边藉此机会,为隱官一脉所有剑修復盘,与这些“下属”说了一些自己更多的心路脉络,缓缓道:“蛮荒天下此次攻城,已经进入第三阶段,大妖白莹负责先前的第一场揭幕战,除了改变一定程度的天时地利,更多还是用来勘察、確定剑气长城这边的布防细节,加上某些背叛剑修暗中的飞剑传信,使得蛮荒天下占尽了先机,这其实是一门极其考验火候的细致活,这与歷史上大妖白莹的形象十分契合。在十四只大妖当中,相对而言,白莹从来不喜欢以力杀敌,玩的就是攻心为上。所以如果是白莹坐镇,我根本不会露面。”
陈平安停下笔,略作思量,拾起桌上那把合拢摺扇,指了指画卷上先前五座山岳的某处遗址,道:“然后由那仰止负责守住战场上的五座山头。相较於需要时时刻刻与六十军帐通气的白莹,仰止显然就不需要太多的临阵变化。那五座山头,藏著五只大妖,为的就是截杀我方仙人境剑修,与仰止自身关係不大,是畜生们早早就定好的策略。之后是大妖黄鸞。显而易见,仰止最为直来直往,哪怕是曳落河与那死敌大妖的鉤心斗角,在我们看来,所谓的计谋,依旧浅显,所以仰止是最有希望出手的一个,比那黄鸞希望更大。万一成了,无论是黄鸞还是仰止死在城头这边,只要有一只巔峰大妖,直接死在了所有剑修的眼皮子底下,那就是剑气长城的大赚特赚,萧愻叛逃一事带来的后遗症,我们这些新的隱官一脉剑修,就可以一鼓作气给它填平。”
“我赌的这个万一,不是赌仰止脑子不够用,蠢到了不知轻重的份上,而是赌她的戴罪之身,押注她的身不由己,赌那黄鸞会来一次小小的火上浇油。假设剑气长城守不住,妖族入侵浩然天下,求什么?自然是山河万里。大妖们各自所求的大道,与谁求?靠兵强马壮?靠攻城战功?当然是,但真正最关键的,还是托月山的一句话,准確说来,是那妖族大祖的一个心意喜好。只是很可惜,那仰止没咬饵上鉤,十分谨慎。由此可见,蛮荒天下的大妖,是何等的务实不务虚,这是我,以及在座各位,都需要借鑑的地方,更是需要警醒的地方。所以我们不能想当然。”
说到这里,陈平安眼神凌厉,重复了最后一句话:“所以我们不能想当然!”
陈平安又立即满脸笑意,道:“所以此后第四场第五场,哪只大妖负责坐镇,蛮荒天下大体上的攻势,滋味如何,是急缓有度,深諳兵法之道,还是傻了吧唧埋头送死,我们其实是可以事先预判一二的。不过对方拥有整整六十军帐,比我们还要精打细算,这点预判,意义不大,聊胜於无吧。”
南边墙头那边,陆芝哭笑不得。
这些言语,分明是那位隱官大人先前在城头上,察言观色,觉得没机会与她多念叨几句的话语,现在就变成了她不想听也得听著。
但她对陈平安的印象没有变得更好。
不过陆芝对隱官大人的观感,还真就无形中又好了几分。
陆芝眺望南方战场,然后回头看了眼那座人人不出剑的“小天地”,待她重新转头后,有了些笑意。
大概那些剑修,就是老大剑仙最期待的年轻人吧。
而她陆芝,与许多如今的剑仙,可能也曾都是这样的年轻人。
陈平安望向眾人,收敛神色,换了一脸震惊,疑惑道:“都到了这个份上,你们竟然还没点想法?我只知道下五境练气士,出手不停,会损耗心神灵气,还真不晓得脑子用多了,会越来越迟钝的。”
作为唯一的上五境剑修,米裕是最镇定自若的那个,不是境界高,只是觉得反正没他什么事情,隱官大人真要心生不满,与人秋后算帐,也是林君璧、玄参这些年纪不大却心黑手脏、一肚子坏水的小王八蛋顶在前面。
邓凉沉声说道:“妖族下一座结阵大军,全是剑修,我们此次变阵,对於这拨敌人而言,其实是我们餵剑他们学剑。例如剑仙们的出剑,如何以剑仙收剑的代价,换来整体剑阵的杀力最大,如何集中顶尖剑仙的出剑,爭取毫无徵兆地击杀敌方地仙剑修,肯定都会被学了去,哪怕对方只是学了个架势坯子,那么下一场剑修之间的相互问剑,若无应对之策,我们的损失定然会骤增。”
陈平安以摺扇指向林君璧,笑眯眯道:“君璧,只管畅所欲言。”
林君璧立即有了腹稿,微笑道:“大势如此,我们处於劣势,剑阵自然不可更改。但是我们可以换一种法子,围绕著我们所有的关键地仙剑修,打造出一系列的隱蔽陷阱,我方所有剑仙,接下来都要多出一个职责,为某个地仙剑修护阵。不但如此,护阵不是一味防御死守,否则就毫无意义了,一切作为是为了打回去,因为我们接下来要针对的,不再是敌方剑修当中的地仙修士,而是敌方真正的顶尖战力,剑仙!”
陈平安点点头。
赌那万一,杀那仰止、黄鸞不成,换成数个敌方剑仙来凑个数,也算不亏。
陈平安其实一直在等邓凉与林君璧的这番言语。
一旦有人破题,其余人等的查漏补缺,几乎是眨眼工夫就跟上了。
顾见龙看了眼画卷上的飞剑与法宝的对峙,然后翻开桌案上一本书册,点头道:“那我们就需要赶紧將这丙本翻烂才行,爭取早早拣选出十到二十个我方地仙剑修,作为诱饵。丙本的撰写,原本是王忻水专门负责,估计接下来,肯定不能依旧只是王忻水一人的职责。在这之外,刚好我们又可以对己方剑仙们进行一场演武和测验,尝试更多的可能性。以前剑仙杀妖,还是太讲究自我,至多就是三三两两相熟的剑仙朋友並肩作战,但事实上,这未必就一定是最好的搭档。丙本成了下一场战役的重中之重,这副担子,不该只压在王忻水一人肩上。隱官大人,意下如何?”
陈平安单手托腮,手肘撑在桌面上,坐姿歪斜,好像在一张纸上隨便写著什么,旁边就摊放著那本已经夹了好些纸张的己本。陈平安写字不停,看了眼顾见龙,笑著点头,道:“公道话。我亲自帮著王忻水完善丙本,圈画出担任诱饵的二十个地仙剑修。”
玄参跟著顾见龙的思路,继续说道:“先前我们对於己方剑仙的搭配出剑,能够验证效果的机会,还是少了些,刚好藉此机会,砥礪一番,好让剑仙配合越来越顺畅。剑仙性情何等清高,当下我们不过是占了新官上任的便宜,加上方才剑仙们出剑,確实效果还算不错,有了更多实打实的战功,剑仙自然心中不会太过彆扭。可是长久以往,如果我们隱官一脉的飞剑传信新鲜劲儿一过,我们积攒下来的那点战功,不顶事,剑仙前辈们只会越来越懒得搭理我们。所以隱官大人说得对,就事论事,我们隱官一脉的敌人,除了蛮荒天下那些畜生,我方剑仙的境界、地位和心思,亦是我们隱官一脉的大敌,不可不察!关於此事,不能是事到临头,我们想到了什么就去做什么,缝缝补补,只会貽误战机,必须专门有人负责此事的研究。”
董不得说道:“此事交给我。”
林君璧犹豫了一下。
陈平安说道:“董不得只负责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仙,林君璧负责所有的外乡剑仙。君璧若有疑惑,邓凉在內所有外乡剑修,有问必答。涉及剑仙前辈的某些隱私內幕,是不是应该为尊者讳?这些顾虑,你们都暂且搁放起来。我这隱官,不怕狗血淋头。连你们的切身利益,我如果都护不住,还当什么隱官大人。剑仙即便恼羞成怒,因此而心怀怨懟,也落不到你们头上。”
郭竹酒突然说道:“那么万一,对方已经想到了与我们一样的答案,围杀地仙剑修是假,甚至就是真的,但反过来设伏我们剑仙,更是真。我们又怎么办?如果变成了一种剑仙性命的互换,对方承受得起代价,我们可不行,万万不行的。”
说到这里,郭竹酒忧心忡忡,望向自己的师父,如今的隱官大人。
陈平安笑道:“每走一步,只算后面的一两步,能贏棋吗?我看確实很难。所以郭竹酒的这个想法,很好。我们永远要比蛮荒天下的畜生们,更怕那万一。对方可以承受许多个万一,但是我们,可能只是一个万一临头,那么隱官一脉的所有布局和心血,就要功亏一簣,付诸流水。”
陈平安转头望向一直比较沉默寡言的庞元济,道:“庞元济,甲本正册上的大剑仙们,在城头位置该如何调整,又该如何与谁配合出剑,你可以想一想了。老规矩,你们定下的方案,恶人我来当。”
庞元济点头道:“没问题。”
陈平安缓缓说道:“按照战事的推进,最多半个月,很快我们所有人都会走到一个极其尷尬的境地,那就是觉得自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到了那一刻,我们对剑气长城的每一个上五境剑仙、地仙剑修都会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那时候该怎么办?去详细了解更多的洞府境、观海境和龙门境的剑修?可以了解,但绝对不是重点,重点还是在南方战场,在乙本正副两册,尤其是那本厚到好像没有最后一页的丁本。”
陈平安加重语气,接著道:“在座所有人,我们这些隱官一脉的剑修,是註定要让人心失望的,就看各自的修心了,或多或少而已。因为我们谁都不是完人,谁都会出错,而我们的每一个小错,一旦发生了,在战场上就是动輒死伤千百人的灾难后果,之前所有因为我们的殫精竭虑,尽心尽力的出谋划策,而为剑气长城赚来的一个个胜算,辛辛苦苦积攒而来的一点一点战功,要么就会被那些自己人选择忘记,要么被他们大骂,但是最可怕的,是眼神怨恨的沉默,很多人的沉默。”
一直觉得自己是最多余的那个存在的米裕,忍不住开口说道:“那就证明给他们看,他们没错,但是我们更对!”
陈平安打开摺扇,扇风不停,笑道:“谁还敢说我们米裕剑仙是多余之人?谁,站出来,我吐他一脸口水!”
除了米裕脸色尷尬,所有人笑容都颇堪玩味。
米裕皮笑肉不笑道:“隱官大人,我谢谢你啊。”
陈平安摆摆手,道:“米大哥是我们隱官一脉的定海神针,莫说客气话,生分!”
顾见龙点头道:“公道话!”
既然有了不知死活的顾见龙带头,很快就响起了一声声很像隱官一脉的言语。
“附议。”
“属实。”
“同意。”
“无异议。”
陈平安合拢摺扇,轻轻搁放在手边,道:“开工挣钱!”
扇面之上,有那蝇头小字的小楷题款,若不细看,好似空白扇面。
人从天上,载得春来。剑去山下,暑不敢至。
一艘符舟停靠在北边墙头,落下一个人,青衫仗剑,神色枯槁,拳意松垮,好似大病初癒,他收起符舟入袖,缓缓向隱官一脉走去。
不光是隱官一脉的剑修,就连玉璞境的米裕都有些措手不及。
与眾人朝夕相处的隱官大人,竟然只是陈平安的阴神出窍远游?
肯定是老大剑仙亲手施展的障眼法了。
阴神陈平安笑著起身,手持摺扇,身形倒退,往后掠去,与那一路前行的真身合二为一。
陈平安轻轻握住摺扇,走到座位前,盘腿而坐,笑道:“很是想念诸位。”
隱官一脉的剑修,都是当之无愧的修道天才,一等一的天之骄子,之所以暂时境界不高,就只有一个原因,年纪小,故而对於阴神出窍远游一事,自然不会陌生。只是三境练气士的阴神出窍,是稀罕事,而能够在剑气长城长久出窍,远游这方剑气沛然的天地间,半点不露痕跡,更是怪事。
只不过这类怪事发生在陈平安身上,米裕在內的剑修,甚至懒得深究。
倒是陆芝,看到更多,直接以心声询问道:“陈平安,你先前诱使仰止、黄鸞出手,一开始就打算让他们得逞?”
陈平安在丙本册子里边圈圈画画,帮著王忻水挑选出二十个己方地仙剑修,同时以心声涟漪回復陆芝道:“寻常钓鱼的诱饵,入了水,引来大鱼,哪怕大鱼最后被拖曳上岸,那点鱼饵,留得住吗?你自己就说过,活到了仰止这个岁数的老畜生,不会蠢的。阻止他们撤退的手段,当然还是我先来,不然我方剑仙的围杀之局,稳当不起来。”
陆芝皱眉道:“一旦阴神崩溃,就是大道根本受损的下场,你身为隱官,何必如此?”
陈平安笑道:“一个三境修士的阴神,换一两只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巔峰大妖,很划算的买卖。”
陆芝犹豫了一下,先前陈平安的那种兜圈子言语,陆芝其实並不喜欢,所以直截了当说道:“请你坦诚相待。”
陈平安沉默片刻,道:“隱官一脉想要立足,光靠那些无形的战功,不够。隱官一脉最大的问题,在於躲在幕后,太过安稳,人人是剑修,却不曾递出一两剑,在战事顺利的阶段,没有问题,但是剑气长城战损一多,隱官一脉就会招来非议,这是人之常情。所以我早早付出一点代价,就能让整个隱官一脉少受一点心境上的影响。而隱官一脉能够心无旁騖,出谋划策,排兵布阵,从长远来看,剑气长城收益极大。”
陆芝摇头道:“你说的这些,应该是真话,但我知道你没有说出全部理由。”
陈平安没有否认,道:“有些心里话,只能先余著。陆大剑仙这会儿就別刨根问底了,没有意义。”
例如师兄左右身受重创,陈平安为何没有悲慟万分,当真就只是城府深,擅隱忍?
自然不是。
因为陈平安內心深处,希望师兄左右能够活著,並且活得问心无愧,总之绝对不能是那“左右是个死”。
老大剑仙在寧府演武场,曾言若是一个好结果,回望人生,处处善意。
即是此理。
老大剑仙当时拘押自己阴神,不许自己与师兄通风报信,要他一定小心那隱官偷袭,事后陈平安去茅屋那边探望师兄,对老大剑仙並不生气,更无记恨。
世事少谈“如果”二字。
陈平安结束了这场对话,道:“陆芝,你只管尽心尽力护阵隱官一脉,有剑即可,无须费心其他事。”
陆芝难得开玩笑道:“隱官大人好大的官架子啊。”
陈平安只得勉强学自己的弟子学生,拿出一点落魄山的旁门左道,微笑著多说了一句:“陆大剑仙剑术通神,几可登天,晚辈的官架子大不大,在前辈眼中,可不就是个拿来当佐酒菜的笑话。”
陆芝一笑置之。
陈平安一心三用。
圈画出一个个丙本地仙,隨时与负责丙本撰写的王忻水以心声沟通细节。
关注走马道上那两幅长卷的动静,这就是隱官的职责所在,放权不是放任。
还需要仔细观察十一个剑修,聆听他们之间的对话、交流,就像是一名吏部官员在负责京察大计。
陈平安搁下笔,习惯性揉了揉手腕,没来由想起《真珠船》那本书的卷六,其中列有“幼慧”一条。
举目望去,在座十一个剑修,如果身在浩然天下,以他们的资质和天赋,无论是修行,还是治学,大概都有资格躋身前列。
其中又有几人的特长尤为出类拔萃,例如那玄参,简直就是一张活地图,他对两幅画卷的关注和记忆,就连陈平安都自愧不如。玄参对战场上的每一处地理形势,例如某一处坑洼,它为何出现、何时出现,此地对於双方后续廝杀会有哪些影响,脑子里都有一本极其精详的帐本,其他人想要做到这一步,真要上心,可能就需要耗费额外的心神,远远不如玄参这般水到渠成,乐在其中。
所以陈平安专门让玄参多写了一本战场实录,届时作为其余剑修必须瀏览的一部参考书。
王忻水对於小规模战事的预判,拥有一种惊人的直觉,所以陈平安在自己手头事务不紧张的时候,就很喜欢观察王忻水,忙里偷閒如饮酒。王忻水对於画卷上许多关键时刻的剑修出剑,都觉得不够尽善尽美,甚至是瑕疵太多,每当这时他就会神色微变;或是当敌方法宝精妙配合之时,王忻水就焦急不已。只是战场上瞬息万变,王忻水为了记住这些细节,往往是眼睛死死盯住画卷,手上写字不停,字跡无比潦草。偶尔,王忻水还会心情黯然,似乎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所见所想所记所写,到底有无用处,毕竟他身为隱官一脉的剑修,离著战场太远,即便置身战场,他难道还能顶替剑修出剑不成?所以王忻水是表情最丰富复杂的那个人,兴许只是几个眨眼工夫,王忻水脸上就喜怒哀乐齐全了,加上王忻水喜欢自顾自碎嘴嘀咕,就很有意思。
林君璧的通盘筹划,是一种类似本命神通的看家本领,只要给他足够的消息、情报去支撑起一场战局,他就几乎从不犯错。
郭竹酒对於“意外”,也就是最糟糕的场景设想,往往快人一步,甚至是想到更远一步。
所以除了董不得与林君璧合力编撰的那本《剑仙人心书》,还有明言玄参单独写那战场实录之外,陈平安又让王忻水、郭竹酒等人也各自撰写一本“隨笔”。先前陈平安提纲挈领的正副十二本书籍,皆以天干命名,接下来这些,好像可以用十二地支取名。
天干地支齐备,剑修居中是人和,也算是討个好兆头。
董不得突然说道:“怕就怕蛮荒天下的剑修大阵,只用一个最笨的法子向前推进,只讲他们自己的配合,其余什么都不多想,绝不贪图战功,那么我们的后续算计就都落了空。最头疼的地方,在於我们只要是没赚到什么,就是个亏。一旦如此,何解?”
陈平安抬起头,轻声笑道:“可解。剑气长城攻守战,大开大合和豪杰气概惯了,其实也不太好。战场之上,置身其中,蛮荒天下的畜生们一个个託身白刃里,身边儘是战死的相熟战友,那我们就別把它们真当作没有教化、没有七情六慾的傀儡木偶。十三之爭之后,妖族攻城两场,回头来看,皆是有备而来的演武歷练,如今蛮荒天下更有了六十军帐,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每一处战场,都有无数人盯著,人心此物,是有感染力的。”
“所以想要防止对方剑阵『稳中求不输』这个最坏情况的出现,有三件事可做:第一,接下来我们的剑阵,多学齐狩,虐杀敌军;第二,可杀不可杀的,重伤而不杀,越生不如死越好,撤出战场后,这拨伤员,便是天然的怨气源泉;第三,我们挑一些吵架厉害又喜欢吵架的,例如那赵个簃与程荃两个前辈,我看就很適合,出剑之余,骂天骂地,尤其是骂那蛮荒天下的剑修,例如骂他们此次攻城问剑,其实就是一场『认祖归宗』,这些话,剑仙必须骂,嗓门大些的年轻剑修,境界越低越好,更要骂。这三件事做好了,就容不得蛮荒天下性命最值钱的剑修,不想著多做点什么。对方愿意多做一些,我们就有机会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道:“先前我与离真捉对廝杀,你们真以为我对他的那些言语,不恨不恼?怎么可能,我当时就恨不得生嚼其肉,將那崽子抽筋剥皮。只不过因为是两人对峙而已,容不得我分心丝毫,只能压著那股情绪。可是此后两军对垒,以数万剑修对峙数万剑修,终究是那人心空閒有余地。记住,我们虽然需要去了解我方剑仙的人心脉络,但是事实上,我们更需要去设身处地,想一想蛮荒天下到底是怎么看待这场战爭以及所有战场的,想明白了,许多事情,我们就有可能去未卜先知,不但顺势,更可自己造势,成为阳谋之局,由不得蛮荒天下不入局。”
林君璧感触颇深,点头道:“確实如此,战场之上,若是我们隱官一脉能够將整个战场变作一座仿佛小天地的存在,那就可以处处占儘先手。”
陈平安说道:“试想一下,如果我们完全了解那大祖的想法,以及十四个王座巔峰大妖的诉求,那会是怎样一个场景?”
眾人愕然。
陈平安笑道:“当然是做不到的,人力有穷尽时,懂得认命,也是本事。”
郭竹酒突然说道:“有了不薄的乙本正副两册,其实我可以顺藤摸瓜,再翻一翻旧隱官一脉的秘档,多了解一些蛮荒天下的秘闻內幕,试试看猜一猜那些大妖的想法。我肯定不会耽误正事,师父你都不用放一百个心,放一个心就够够的了……”
只是师父这个称呼,刚脱口而出,郭竹酒就立即闭嘴,有些恼火自己的说话不著调,愧疚给师父丟脸了,毕竟隱官一脉的规矩,还是要讲一讲的。
陈平安说道:“喊师父不打紧,就像其余人如果喊我陈平安,而不是別彆扭扭喊我隱官大人,我觉得更好。”
顾见龙如释重负,笑容灿烂,只是刚要说一句公道话,陈平安就转头望去,笑道:“顾兄,敢情这是承认了自己的『彆扭』?这么容易就上鉤了,修心不够啊。隱官大人说客气客气,你们还真就与我不客气啊?如果是在浩然天下,你除了修行,靠天赋吃饭,就休想去官场、文坛和江湖廝混了。”
顾见龙如丧考妣,看架势,是要被穿小鞋了?
陈平安说道:“先前如果不是米剑仙给出了那个答案,我其实都有些后悔拋出那个话题。诸位,我们坐在这里,做这些事情,不是我们必须要如此,不光是玄参这些外乡剑修,哪怕是董不得、庞元济这些本土人氏,也不该如此小胳膊细腿偏偏挑重担,一个不小心,是会压垮道心的。比起去城头那边畅快出剑,庞元济,你选择哪个?”
庞元济实诚道:“出剑。”
王忻水刚要说话,陈平安脸上笑呵呵:“嗯?忻水也有公道话要说?”
王忻水立即见风使舵,道:“隱官大人,我是想附议庞元济。”
王忻水还真比较特殊,属於念头运转极快却出剑跟不上的那种天才剑修,因为境界不够高,所以战场之上,总是帮倒忙。虽不能说是王忻水乱来,事实上王忻水的每一个建议,都恰到好处,但是王忻水自己无法以剑言语,他的朋友,亦是如此,所以王忻水才有了剑气长城最新五绝之一的头衔——上阵之前我可以,打架之后算我的。
所幸一直没有太过惨重的伤亡,可是王忻水对於上阵廝杀一事,心情极为复杂,不是害怕战死,而是会觉得浑身不得劲,自己本心,处处磕碰。
陈平安笑了起来,道:“客气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我可能会时常离开此地,四处走动,若有怨气,记得藏好。再就是以后出城廝杀,你们是肯定没机会了,我却可以,只管羡慕。”
性情沉稳却不失灵性的邓凉问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在剑气长城是一句天大的混帐话,但是在我们这里,隱官大人,还是要请你三思后行,就算真要离开城头廝杀,也注意隱蔽行踪。我们隱官一脉,没有隱官大人坐镇,沦落到必须临阵变帅,是兵家大忌。”
“好意心领了。这般直言不讳,就该是我们隱官一脉的规矩。关起门来,都是自家人,自家人说几句难听话,是好事。”陈平安说道,“不过能杀我的,如那仰止、黄鸞,尚且不敢涉险出手。其余的畜生,没记性,不信邪,大可以来找我试试看。”
邓凉想起了先前女子剑仙谢松花的一剑功成,便不再言语。
陈平安站起身道:“我去找纳兰烧苇和晏溟两位前辈聊一聊。”
陈平安抓起那块“隱官”玉牌,掛在腰间,要去找两位同道中人,聊聊倒悬山跨洲渡船的事情。这不是隱官飞剑的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需要面谈。
有些话,还真就只能他用隱官大人的身份来说才行。
行走在走马道上,神色萎靡的陈平安自言自语道:“天下学问,唯夜航船最难对付。”
米裕看了眼那个年轻人的背影,心里泛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思绪。
若说先前陈平安的远游阴神坐镇隱官一脉,是奇。
陈平安的言行举止,处处给人以一种险峻惊怪之感,每一句话都用心深沉,都是在无形中积攒威严,一点一点更加攥紧隱官的权柄,甚至会让人不由自主去揣摩他的心思。
那么现在的陈平安,好像心態更正。
哪个更好,米裕也说不上来。
其实都好个屁,老子好歹是一个玉璞境剑修,在这儿倒成了最说不上话的那个。
尤其是米裕想到自己与文圣一脉的那点恩怨,更是糟心不已。
米裕最后揉了揉下巴,喃喃道:“我脑子当真不灵光吗?”
陈平安突然转头喊道:“米剑仙,与我一起去,估计很快米剑仙就有的忙了。”
米裕硬著头皮跟上。
只是与陈平安言语过后,米裕鬆了口气,原来是好事,还能去倒悬山那边透口气。
不但如此,陈平安还主动问了米裕一些想法是否可行。
米裕也就实话实说,一一否决。
这个年纪轻轻的隱官大人,似乎也谈不上如何灰心丧气。
春幡斋主人邵云岩,在倒悬山是出了名的深居简出。
邵云岩今天逛了四大私宅里的猿蹂府、水精宫和梅花园子,都是路过,远远看几眼。
因为施展了障眼法,加上邵云岩本身也不是经常拋头露面的人,所以能够认出这个剑仙的,屈指可数。
邵云岩最后找到了一座酒肆,以术法敲了门。涟漪荡漾开来,门开了,邵云岩跨过门槛,铺子里边的生意,依然冷冷清清,除了自己,一个客人都没有。
在这残存的黄粱福地,喝上一杯忘忧酒,几乎算是所有游歷倒悬山的世外高人都要做的一件事情。
老掌柜坐在柜檯后面打盹,柜檯上搁放著一只碧玉诗文八宝鸟笼,里面的那只小黄雀,与老人一般打盹。
那个名叫许甲的年轻人瞧见了邵云岩,十分开心,主要是惦念著这个春幡斋主人的那串葫芦藤,所以在眾多熟人酒客眼中,以惫懒著称的许甲今儿特別殷勤,赶紧搬了一坛酒放在桌上。许甲其实与邵云岩没打过交道,但是听说这个北俱芦洲出身的剑仙,早年刚到倒悬山那会儿,曾经慕名来过这里饮酒,给不起酒钱,就用那根葫芦藤上的某枚养剑葫,与酒铺要了一坛酒,喝了个烂醉如泥,后来挣了钱,有些反悔,想要按照市价,以大把穀雨钱结帐,掌柜没答应,邵剑仙约莫是与掌柜慪气,就再没来过铺子喝酒。
邵云岩站在那堵墙壁下,打量了几眼,笑道:“七八百年没来,竟然都快写满一堵墙了,铺子的生意这么好吗?”
许甲埋怨道:“人比人气死人,听说剑气长城有座酒铺,卖那粗劣酒水,才开张一年多,但是那些个无事牌,都快掛满三堵墙壁了。”
邵云岩拎著那坛忘忧酒,坐回当年第一次来此喝酒的酒桌,倒了一碗酒,望向柜檯那边,笑道:“掌柜,那串葫芦藤已经让一个小姑娘带去了北俱芦洲的水经山,再过十几年,那枚养剑葫就会瓜熟蒂落,到时候劳烦掌柜派人多走一趟了。关於这枚养剑葫的归属,我已经与水经山打过招呼,人露面,拿走葫芦,就这么简单。”
老人“嗯”了一声,睁开眼睛,瞥了眼许甲,道:“你去不去?”
许甲问道:“要是我离开铺子,刚好小姐回来,咋整?”
老人笑骂道:“我就不明白了,你个崽儿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我那闺女,要脸蛋没脸蛋,要身段没身段,脑子还拎不清,还早就心有所属,如何配得上你?”
许甲怒道:“我从小就在这里,见过几个女子?不喜欢小姐,能喜欢谁去?喜欢你这个糟老头子啊?”
老人也不恼,闺女离家出走多年,铺子就一老一小,守著这么个冷清地儿,也就靠著自己这个弟子添些人气了,捨不得骂,骂重了,也闹个离家出走,铺子太亏本。
老人笑道:“那就更应该让你滚蛋了,去外边走走瞧瞧,真正好看的女子,让你挑花了眼。”
许甲点头道:“我也有些想念曹慈了,在北俱芦洲拿到了养剑葫,就去中土神洲找他。”
说到这里,许甲起身走到柜檯那边,拎起鸟笼一阵晃荡,训斥道:“你个憨货,当年为何瞧不出那陈平安的武道根脚,就喜欢病懨懨装死是吧?”
笼中黄雀,与那青冥天下三掌教陆沉的黄雀,是同种。
只不过一个测文运,一个测武运。
邵云岩笑道:“掌柜,有故事,可以说道说道?”
老人摆摆手,道:“喝你的酒,只把忘忧酒当寻常酒水喝的,糟蹋好东西,要不是看在那枚养剑葫的分上,我都不稀罕卖你酒水。”
邵云岩喝著酒,隨口问道:“水精宫还是做著日进斗金的春秋大梦,光想著挣钱,改不过来了,可是猿蹂府那边已经搬空了家当,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就想知道掌柜这铺子,以后开在哪里?天下仙家酒酿千百种,我几乎都喝过了,能够喝过还惦念的,也就掌柜的忘忧酒,和那竹海洞天的青神山酒水了。”
老人瞥了眼那个还在与笼中黄雀慪气的弟子,绕过柜檯,自己搬了一坛酒,坐在邵云岩桌边,倒了一碗酒,各喝各的。
老人说道:“我是世外人,你是局外人,自然是你更舒坦些,还瞎掺和个什么劲?既然掺和了,我这铺子是开在眼前,还是开在天边,就算问出了答案,你喝得上酒吗?”
邵云岩笑问道:“能说点心里话?”
老人点头道:“铺子规矩,你是知道的,喝酒之人的醉话,半句不到外面去。”
邵云岩望向酒铺大门那边,白雾蒙蒙,轻声道:“早年答应过剑气长城一件事,不得不做。”
老人问道:“不能跑路?”
老人很快点头道:“难。”
邵云岩笑道:“不用跑,只要不是大摇大摆离开倒悬山,做点鬼祟样子,就都没问题。”
老人沉默片刻,道:“既然如此,那你还敢留下?你这点境界和剑术,不够看的,真是自己找死了。蠢死,確实不如醉死。行吧,我再白送你一坛酒。”
邵云岩说道:“剑气长城那边,隱官大人已经叛逃去蛮荒天下了。”
老人一挑眉头:“萧愻那小姑娘,对浩然天下怨气这么大?”
邵云岩笑道:“听说换了一个新隱官。如果掌柜猜得出来,我就不白喝铺子一坛酒,掌柜可以猜三次。”
老人想了想:“是当年跟著阿良捡钱最多最远的那个愁苗,还是寧姚那丫头?总不会是萧愻相中的那个孩子吧,叫什么来著。”
许甲说道:“好像是叫庞元济。”
邵云岩哈哈大笑道:“白喝一坛忘忧酒,心情大好。”
邵云岩喝了两坛忘忧酒,醉醺醺走出了酒铺后,觉得不虚此行。
老掌柜也与他说了些趣事,例如关於第五座天下的一些內幕,大好河山千万里,一处处风水宝地、远古遗址,一座座崭新的洞天福地,虚位以待。青冥天下那边,好像也能分得一杯羹,种种匪夷所思的大道福运,静待有缘人。老掌柜最有分量的一番言语,则是连邵云岩也从未听说,甚至想都无法想像的一桩秘闻。老人说许多儒家圣人,不光是在光阴长河当中为了开疆拓土、稳固天地,陨落得悄无声息,其实战死之人,不在少数,所幸那位“绝天地通”的礼圣,始终还在,率领一位位前赴后继的儒家圣人,在天幕之外的未知远方,与某些冥顽不化的古老神祇对峙已久。
邵云岩当时忍不住问道:“其余三座天下,无须如此吗?”
老掌柜摇头说道:“无须如此。”
邵云岩还想问其中缘由。
身为诸子百家当中一家之祖的老人却说:“不知道为好。”
邵云岩一路散步,走回与那猿蹂府差不多光景的自家宅邸。
所踩之地,杀机四伏。
因为都在倒悬山之上。
与剑仙苦夏、林君璧一起游歷剑气长城的边境,既没有留在城头那边杀敌,也没有跟隨蒋观澄这些年轻人去往南婆娑洲。
边境就待在了那座梅花园子,与酡顏夫人下下棋,十分风花雪月。
不过今天边境离开了园子,去了捉放亭,看那一艘艘跨洲渡船的往返。
捉放亭被视为倒悬山最名不副实的一处景点,但是依旧每天熙熙攘攘,除了深夜时分,永远人满为患。
边境没去那边凑热闹,坐在捉放亭之外的一处崖畔白玉观景台栏杆上,以心声自言自语。
边境笑问道:“你不是经常吹嘘,自己与那老聋儿是旧识故交吗?老聋儿那处牢狱,根本就没有其他剑仙镇守,真没有半点可能,折腾出来点动静?”
“没可能,少去触霉头。”
边境哀嘆道:“我就纳闷了,蛮荒天下你们这些存在,境界都这么高了,怎么还这么死脑筋啊。”
“花花肠子,弯来绕去,也算大道修行?”
边境哪壶不开提哪壶,笑问道:“害你沦落到这般境地的道老二,果真无敌手?”
“不与他真正交手,根本不会明白这个臭牛鼻子的可怕。”
边境有些遗憾:“可惜东宝瓶洲老龙城的那位桂夫人,没答应咱们酡顏夫人的邀请。”
“是很可惜,那婆姨的真身,终究是最正统的月宫种,若是她愿意共谋大事,我们胜算更多。”
边境笑道:“我们?是你才对,我就是个身不由己的小角色。”
“身不由己,心却由己,你就少在这边当婊子立牌坊了。”
边境说道:“按照酡顏夫人的最新消息,不少心有所动的剑仙,当下处境,十分尷尬,简直就是坐蜡,估计一个个恨不得直接乱剑剁死那个二掌柜。”
这一次,那个“老不死”没有与边境言语。
边境看著那些跨洲渡船,人人脸上多是难以遮掩的喜悦神色,他笑道:“看著这些人,还这么多,我就心情好了许多,再无愧疚。”
来倒悬山,与剑气长城做生意,以物易物,最划算,满载而来,满载而归,回了本洲,一转手,就是惊人的差价。
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说的就是这些做著五花八门生意的跨洲渡船。
何况越是大战期间,渡船每次往返,越是一本万利,因为有了往死里压价的筹码。
边境点头道:“哪有什么对错是非,只有立场。至理名言,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