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0章 我的女儿就交给你了(9.4k)
“剑之始,非金铁之利,而在心意之诚。以此代剑,先学握”与站”。
“”
游苏手中並无现成的儿童佩剑,他隨手摺下一段院中梧桐的柔韧枝条,约莫二尺来长,递给了跃跃欲试的小师娘。
小师娘今日换上了一身窄袖束腰的练功服,对於她这样自小以大家闺秀为目標培养的女孩而言並不该穿这样的衣服,还是她磨了娘亲许久,才以“习字时活动方便”为由討来的。
青色的衣料衬得她小脸莹白,少了几分书卷气,倒真添了几分颯爽的雏形。
“握”与“站”,听起来简单至极。然而,当小何疏桐依言摆开架势,才知其中艰辛。
“肩沉,肘坠,腕平。五指虚握,非死扣,亦非鬆懈,如握雏鸟,须有力而不伤其生机。”
游苏的声音平稳清晰,指尖在她小小的肩、肘、腕处轻轻点拨、调整。
他纠正她过於紧绷而僵硬的肩膀,引导她沉下因紧张而耸起的肩胛骨。
对於这样的肢体接触,小何疏桐只觉得有些害羞,却没多少牴触。
“足如生根,膝微曲,含胸拔背,头顶青天。非是枯立,而是静中蕴动,如古松迎风。”
他绕到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挺得过直而显得僵硬的腰背,示意她微微放鬆,感受气息下沉。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小何疏桐额角已沁出细密的汗珠。平日里握惯毛笔、翻动书页的纤细手指,此刻要维持一个看似简单却极其讲究的握姿,指节很快便传来酸胀感。那双从未真正“扎根”过的腿脚,在保持微曲、重心下沉的姿態下,也开始微微颤抖。
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她努力维持的小小身躯上,映出她紧抿的唇和眼中那份不肯服输的倔强。
“累了可以稍歇。”游苏温声道。
“不累!”小何疏桐立刻回道,声音带著点喘息,“老师,我还能站!”
游苏看著她微微颤抖却依旧努力维持標准的双腿,心中既欣慰又感慨。
他没有去追究师娘为何决定要修剑的原因,这当然不可能仅仅是为了帮他追將来的她自己,更是因为师娘找到了自己也想要摆脱刺破的东西。
而这三尺青锋,可以帮她。
这份远超同龄人的坚韧与专注,这份发自內心的喜欢与投入,早已超越了“为了帮老师”的童言稚语。她是真的沉浸其中,享受著这看似枯燥基础带来的挑战与蜕变。
这就是刻在骨子里的剑修天赋一天赋不仅仅是悟性,更是这份肯下苦功、
甘之如飴的心性。
有此心性加持在身,也难怪师娘將来会成为名动五洲的女子剑仙。
一段时间的基础桩功之后,便是最简单的剑招起手式一刺。
“刺,剑之根本。看似一往无前,实则內含千钧。非手臂之力,而在周身协调,劲发於足,传於腰,贯於臂,凝於尖。意到,气到,力到,三点一线,如白虹贯日。”
游苏手持另一根树枝,以极慢的速度示范。
看在小何疏桐的眼中,他的动作舒展而凝练,哪怕只是最基础的“刺”,也带著一种说不出的韵律美感。
这远比宣纸上龙飞凤舞的笔墨更吸引小何疏桐,她天性淑雅,却又因长久生活在规训之下,对金戈锋利之意有所嚮往,百般武器之中,號称“百兵之君”的剑正合她意。
她屏息凝神,努力模仿。然而,身体的协调远非意念能及。她往往顾得了脚下发力,就忘了手臂的平直;顾得了手臂前送,又忽略了腰身的扭转。那小小的梧桐枝刺出去,时而歪斜,时而绵软无力,全无半分老师演示时那种凝练的锐气。
游苏没有过多言语指点,因为天资聪颖的小师娘根本不需要他过多指点。他只是在她动作明显变形时,用树枝轻轻点在她需要调整的部位:“足尖再內扣半分。”
“腰劲未发,手臂先行了。”
“意,你的意念要走在剑尖之前。谋定而后动,先出剑再去想刺哪里,那是蠢人行径。”
他看著她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默默爬起来,重新摆好架势。那份执拗的刻苦,让他这个来自未来的“旁观者”都为之动容。
他仿佛看到了未来那位莲剑尊者,在无人知晓的岁月里,於高山之巔、於月下寒潭,是如何日復一日,千锤百链,才將一身剑骨打磨得那般纯粹无瑕。
基础练习极为枯燥,但游苏自有办法让它变得生动。
他將剑理融入小故事,將枯燥的挥刺变成“刺穿飘落的梧桐叶”的游戏。
当小何疏桐终於能在十次挥刺中,有八次精准地刺中游苏信手拋下的落叶时,那瞬间点亮她眼眸的璀璨光芒,比这何府內珍藏的任何珠宝都要耀眼。
文化课的学习也並未落下。只是如今的书房时光,氛围早已截然不同。游苏不再拘泥於经史子集,而是带著她学习一些朴素至理之余,也开拓视野。小何疏桐听得如痴如醉,那些文字在她脑海中化作了山川大河、奇珍异兽、仗剑天涯的壮阔图景,与她手中日渐熟悉的“剑”隱隱呼应。
游苏看著她眼中越来越亮的光彩,看著她因握剑而日渐挺拔的身姿,看著她谈论起“剑”时眉飞色舞的神情,心中感慨万千。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一双眼睛也注视著这一切。
这对师徒间的关係也在这日復一日的陪伴与教导中愈发亲密无间。
小何疏桐在游苏面前,彻底褪去了在父母长辈面前的乖巧克制,展露出这个年纪的女孩最本真的模样。
她会因为练剑时的一个小突破而兴奋地扑过来抱住游苏的胳膊欢呼;会在解不开九连环时,皱著鼻子,可怜巴巴地拽著游苏的衣袖求助;会在听故事时,托著腮帮子,大眼睛一眨不眨,追著问“后来呢?后来呢?”;也会在偶尔练剑太累,靠著游苏肩膀沉沉睡去时,发出小猫般的轻鼾。
只是游苏知道,这样开心的日子对师娘来说终有尽头,而他能做的—一只有冷眼旁观。
无山先生终究是有气魄的大儒,他虽曾被一首词羞辱拂袖而去,但时过境迁,对那惊才绝艷的词句终究念念不忘,更不忍明珠蒙尘,於是將那半首词上报给了书仙峰的峰主。
而也仅仅就是这半首词,就让峰主做下决定要收此女为徒。
当书仙峰的信使將这个好消息告诉何鸣佩夫妇之后,何夫人欣喜若狂。
玄霄宗书仙峰,那是多少书香门第、修真世家子弟梦寐以求的圣地!
纵使是在玄霄宗十二峰中,书仙峰也无疑是对整个五洲而言盛名最大的一座。因为术法、丹道、符道这些仙道都极为普及,纵使天术峰坐拥天术尊者这位术法第一人,却也不能说天术峰在术法之道上一家独大。但为天下著书、传承文脉的组织却並不多见,甚至算是稀有,而书仙峰更是其中权威。
所以为表郑重与喜庆,也为向族亲宣告这份荣耀,何府当即大摆家宴。
何鸣佩容光焕发,何夫人亦是精心装扮,眉梢眼角皆是掩不住的骄傲。远亲近邻、依附何家的门阀代表纷至沓来,贺喜之声不绝於耳。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热烈。
小何疏桐被母亲精心打扮过,坐在父母身边主桌的位置上。她努力维持著端庄的仪態,小手却紧紧攥著自己的那双筷子,好似它们就是自己用来保护自己的剑。
周遭喧囂的恭维、羡慕的目光,像一层层无形的压力,裹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低著头,看著面前精致菜餚上氤氳的热气,心却沉甸甸地坠著。
那些关於书仙峰、关於未来“书仙”的期许,对她而言,非但不是荣耀,反而是沉重的枷锁。她惴惴不安,只觉自己像个被架上高台的木偶,扮演著一个不属於自己的角色。
她甚至生出现在就跟爹娘以及所有人坦白的念头一她不想当什么书仙,她想学的是剑道。
可那样的话爹娘会很受伤吧————所有人也都会不理解,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欢声笑语的场合。
她不是没想过早跟爹娘坦白,但剑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哪怕你天资再高,也绝不是一件可以速见成效的事情。满打满算,她也不过入门三个月的时间,倘若拿不出实质性的成果,与爹娘讲了只会適得其反。
她最终还是放下了筷子,没有选择对在场所有人挥出这一“剑”。年纪尚幼的她终究还没能摆脱自己的本性,她太顾及外人的感受了,即使这会委屈自己。
她假笑著扮演著这场家宴的主角,席间,自然少不了对这位“未来书仙”的考教。
一位鬚髮皆白、以学问著称的何家旁支族老,捻著鬍鬚,笑呵呵地开口:“听闻疏桐侄女得书仙峰峰主青睞,实乃我何家之幸。老朽不才,近日研读《玄元秘录》,於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一句,略有不解其深意,不知侄女可有何高见?”
满桌目光瞬间聚焦在小何疏桐身上。
她身体微不可查地一僵,心跳如擂鼓。
《玄元秘录》?她早已將这类深奥道藏拋诸脑后,此时努力回想曾学过的只言片语,却如同雾里看,怎么也抓不住清晰的脉络。
她小脸憋得通红,细密的汗珠沁出额角,嘴唇囁嚅了几下,却只发出蚊蚋般的声音:“此句————当是言天地 化之玄妙————根、根源————”
语焉不详,含糊其辞。那族老眼中的期待渐渐转为失望,隨即又浮起长辈对晚辈的宽容笑意,打著圆场:“呵呵,无妨无妨,书彤侄女年纪尚小,能略解其意已是不易。此等玄理,待入书仙峰后,自有大能教导,日后必成大器!”
同桌宾客也纷纷附和,说著“孩子还小”、“未来可期”之类的场面话。
然而事实上,这样的考教並不是第一次了,小何疏桐大多都答不上来,以至於所有人都隱隱觉得这小书仙之名名不副实,却不可能在此时打何家主的脸,只得自己悄悄腹誹。
只是这勉强维持的和善气氛,很快被另一人打破。
坐在上首的何弘图,目光深邃地扫过小何疏桐,脸上带著一贯的、难以捉摸的笑意。
他並未直接考教诗文,反而转向坐在何夫人身侧的翟长老—那位以乐入道的玄霄宗琴仙子。
“翟长老,”何弘图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席间眾人耳中,“听闻您新近才收了一位十岁的小弟子,天资聪颖,进境神速?不知如今是何等修为了?”
翟长老对这位何家大爷素来礼敬,“弘业尊者消息灵通。我那徒儿確实有几分天赋,上月刚突破至通脉境大成,根基还算稳固。”
“哦?凝水境大成了?”何弘图故作惊讶,隨即目光又落回小何疏桐身上,语气带著一种长辈关切的感嘆,却字字如针,“疏桐侄女我记得————八岁就通脉了吧?天赋之佳,乃我何家之最。可怎么如今都十一岁了,也只是大成在望?”
他微微摇头,似乎颇为惋惜,“叶家那小子,萧家那丫头,在这个年纪似乎都也已通脉境大成了。便是翟长老新收的徒儿,也后来居上了。这————莫不是书道一途,太过浩渺精深,於孩童而言,反倒有些————揠苗助长了?”
孩子间的对比,无疑最能精准地刺痛望子成龙的父母心!
何鸣佩脸上强撑的笑容瞬间凝固,何夫人握著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席间的气氛骤然降至冰点。原本热闹的交谈声也低了下去。一道道目光,或同情、或探究、或幸灾乐祸地落在何鸣佩夫妇和小何疏桐身上。
翟仙子哪知这何家大爷问自己问题是为了让好友难堪,此时忙站出来打圆场道:“弘业尊者言重了。书道博大,厚积薄发,岂能以一时修为论长短?疏桐————自有她的造化。”
闻言,何弘图也附和著说是自己短见,还主动赔了不少酒,算是让宴会重新进行了下去,只不过仍是在一种极其压抑和尷尬的氛围中草草收场。
身为家主的何鸣佩长醉不醒,何夫人则更觉气恼。也不等丈夫酒醒,她就脸色铁青地走向女儿的闺阁。
长久以来对女儿闭门“苦修”的隱忧在此时再也按捺不住,她必须要亲眼看看,女儿这所谓的“顿悟期”,到底顿悟了些什么名堂!
书房的门被何夫人猛地推开!
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她凤眸圆瞪!
墙上,原本悬掛的山水字画旁,赫然贴著几张用炭笔勾勒的人体持剑姿势图;书架角落,散落著几页写满剑招名称和心法口诀的纸笺;地上,甚至还有几片被削断的、带著剑痕的梧桐叶;就连桌上,摆放的也並非那些道藏典籍,而是《基础剑理图解》《百兵谱·剑篇》这样的书籍!
何夫人只觉得一股热血直衝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她几步衝到书案前,抓起那本《基础剑理图解》,指尖因用力而颤抖。
她猛地转身,將书狠狠摔在呆立原地、小脸煞白的女儿面前!
“何疏桐!”何夫人声音尖利,带著前所未有的失望和愤怒,全然失了往日的优雅从容,“这就是你的顿悟”?这就是你的潜修”?你瞒著我们,关起门来,就是在学这些粗鄙武夫的把戏?!”
她指著满室的“罪证”,气得浑身发抖:“我何家书香门第的脸面,今日在满堂宾客面前,被你丟得一乾二净!你大伯问得好啊!修为停滯不前,连翟琴仙刚入门的弟子都不如!原来心思全用在了这歪门邪道上!你对得起你气蕴书华”的天赋吗?你对得起爹娘对你的期望吗?你对得起何家列祖列宗吗?”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小何疏桐的心上。
她看著母亲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委屈、不甘、被误解的痛苦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没,喉咙像是被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唯有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无声地滑落脸颊,砸在冰冷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