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著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又瞥了一眼那仍在玩向日葵的姑娘,终究没再说什么,一撩衣摆,大步流星地钻出了茶摊,身影很快消失在昏黄的官道尽头。
茶摊內顿时只剩下滚水的嘶鸣,以及风颳过幌子的呜咽。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枯瘦老头,黄龙山,或者说,那个曾搅动春秋风云、令无数人闻其名而胆寒的魔头黄三甲,终於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眸並无寻常老人的浑浊,却也不是如何精光四射,只是一片深,深得像古井,井水里沉著无数破碎的星辰和湮灭的朝代,偶尔闪过一丝波动,便似有惊涛在其中酝酿。
他並未看向温华离去的方向,而是转向了那玩向日葵的姑娘。
“孩子”他的声音乾涩沙哑,像是两块磨砂的石子在摩擦。
“嗯?”少女抬起头,笑容甜美依旧,指尖却无意识地掐下了一小粒葵籽,轻轻捻碎。
杀手榜第一人,喜怒无常,人命於她,有时確不如手中一株向日葵来得有趣。
“出去。”黄龙山的话简短至极,不容置疑。
贾佳嘉歪头看了看他,也不问缘由,仍是那般笑著,轻巧地跳下条凳,裙摆如同一片鲜嫩的叶子在昏暗中一闪,便已出了茶摊门帘,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外面的风沙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茶摊彻底安静了。
黄龙山那枯瘦如竹节的手指,在油腻的桌面上极轻地叩击著,节奏古怪,似在推算著什么。
他那万古不变的脸上,眉心几不可查地蹙起一道细微的摺痕。
到了他这等窥探天机、执掌大势的境界,早已心如古潭,映照万物而不起波澜。
但这几日,那深潭之下,却无端涌起一丝莫名躁动。
冥冥之中,他赖以纵横捭闔、將眾生视为棋子的那张棋盘,那经纬分明的线条,似乎……轻微地扭曲了一下。
並非是有新的棋子落下,也不是哪颗棋子脱困,而是承载这棋盘的根本,那维繫天地运转的某种“理”,发生了极其细微、却足以令他这等人物心悸的偏移。
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波纹盪开,尚未触及岸边,但他已感知到了那石子入水剎那的颤动。
这变化无关乎天下气运流转,无关乎王朝更迭,甚至无关乎江湖风云,而是更深层、更本质的东西。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他全神贯注於棋局之时,极其隨意地,调整了一下棋盘的角度。
於是,他算定的某些事,原本清晰无比的轨跡,竟变得有些模糊不清,生出许多未曾预料到的枝节和变数。
这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几乎已经被遗忘的情绪——一丝捉摸不定,一丝……隱隱的不安。
黄龙山重新闭上眼,不再去看这北莽的荒原,而是將心神沉入那无边无际的玄妙之境,试图去捕捉那一道紊乱的轨跡,追溯那变数的源头。
灶上的铁壶,水已烧乾,壶底发出焦灼的嗤嗤声响,他却浑然未觉。
茶摊之外,北莽的风沙愈烈,吞没了天地,也仿佛要吞没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变故。但黄三甲知道,有些变化,一旦开始,便再不会停止。
这盘棋,似乎要变得更有趣,也更凶险了。
北风捲地,白草折腰。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跋涉在北莽无垠的荒原之上。
前面的读书人虽然一身麻衣,面容古朴,但是眼神温润似古井无波,正是那轩辕敬城。
后面的男子,则是一身掩不住的江湖气,眉宇间带著几分歷经世事的沧桑与坚韧,正是吴来。
他们此行,不为游歷,不为问道,只为弒神。
目標直指那高居九天、执掌北方权柄的真武大帝。
自南而来,一路北上,寒气渐重,风如刀割。轩辕敬城步履从容,仿佛脚下不是冻土寒冰,而是自家书斋前的青石板。
吴来跟在其后,默不作声,只是偶尔抬眼望向北方天际,目光锐利如鹰隼,藏著滔天的恨意与决绝。
“那真武大帝,当真就在这北莽极北之地?”吴来终是忍不住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轩辕敬城並未回头,声音平和:“天机所指,气运所聚,应在北极玄冰之下,幽冥弱水之畔。不会有错。”
吴来咬牙:“可我们已踏遍三座雪山,寻过七处冰窟,连个鬼影子都没见著!莫非那老儿怕了,躲了起来?”
轩辕敬城微微摇头,目光扫过四周看似毫无异状的冰原:“非是躲藏。乃是以无上神通,布下了结界。咫尺天涯,镜水月。我等此刻,或许就在他殿门外打转,却不得其门而入。”
吴来闻言,面色更沉,手按上了腰间那柄看似寻常却饮过无数高手血的剑柄。
他感受著四周天地间那若有若无、却又坚韧无比的屏障,一股无力感混合著愤怒油然而生。
这结界並非以力见长,而是巧妙地扭曲了空间,混淆了感知,如同一个巨大的迷宫,將他们困於其中,空有屠龙技,却寻不到龙在何方。
“该死!”吴来低吼一声,剑气微吐,身旁一座冰丘轰然炸开,碎冰四溅,“这般躲躲藏藏,算什么大帝!”
轩辕敬城轻嘆一声:“莫要焦躁。真武乃上古尊神,即便如今式微,其手段亦非我等凡俗所能轻易窥破。静心,凝神,总能找到那结界运转的蛛丝马跡。”
话虽如此,但轩辕敬城温润的眼眸深处,也掠过一丝极淡的凝重。
这结界之精妙,远超他的预料,仿佛与整个北莽的极寒天地融为一体,生生不息,循环往復。强行破之,非但不能功成,恐会引动天地反噬,后果难料。
两人只得继续在这片被无形之力笼罩的冰原上徘徊,如同陷入琥珀的飞虫,每一次看似向前迈步,实则可能是在原地绕圈,或是在向更远处偏离。时间,在这徒劳的搜寻中悄然流逝。
……
与此同时,北莽极北之地的至深处。
这是一片连北莽魔头都不愿轻易踏足的绝域,万年玄冰堆积如山,寒气足以冻结神魂。
在一片巨大的冰川之下,隱藏著一座古老的冰宫,宫闕巍峨,却寂静无声,瀰漫著苍凉与死寂。
冰宫核心,一座完全由玄冰构筑的莲台之上,一团朦朧的玄光正在缓缓流转。
光晕中,隱约可见一个魁伟威严的身影盘坐,周身缠绕著无数断裂又重续的大道法则碎片,气息起伏不定,时而浩瀚如星海,时而微弱如萤火。
正是於此沉寂养伤的真武大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