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凤琴带著妹妹、闺女外甥摔门走了,院子里的狼藉还没收拾利落,屋里的哭闹声就紧跟著掀了起来。
吵闹声也没把家里喝多的男人吵醒,像二伯这样被吵醒的也没敢睁开眼睛, 翻个身继续睡。
小荔在房间里听见声音也没出去看,她想都是穷闹的,要是家家富裕,还能差这一块猪肉。这个贫穷的年代,家家日子都不容易,谁家不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可谁不是先顾著自己的小家呢?
老太太一辈子当家惯了,总觉得家里大小事还得听她的。可经了这档子事,才猛地回过神来——分了家,儿女们早不像从前那样对她言听计从了。她窝在炕上哭了大半晌,到了晚上,捂著脑袋直哼哼,硬是把几个儿子都叫到跟前,一边抹泪一边哭诉,那股子委屈劲儿,像是受了天大的亏。
老太太坐在炕沿上,一手拍著大腿,一手抹著满脸的泪,哭腔里带著气儿,一抽一抽地念叨:“你们仨良心都让狗吃了啊……忘了小时候家里穷得叮噹响?60年那灾年,地里长不出庄稼,锅里能映出人影儿!我跟你爹饿得眼冒金星,攥著半块红薯干,自己舔舔嘴皮子,全塞给你们仨嘴里了——就怕你们饿坏了根儿!
“好不容易把你们拉扯大,一个个给你们盖房子、娶媳妇,我跟你爹熬白了头,手上的茧子比鞋底都厚!原以为老了能享点福,结果呢?分了家,翅膀硬了,我说一句你们顶十句,眼里还有我这老婆子吗?嫌我老了没用了是吧?这就是养儿防老?我这心吶……疼得跟针扎似的……”
她越哭越凶,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翻来覆去就这几句,像是要把一辈子的委屈都倒出来。炕梢上,老头叼著旱菸袋,吧嗒吧嗒抽著,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他瞅著哭天抢地的老伴,又看看站在地上低著头的儿子们,只是用菸袋锅子在炕沿上磕了磕菸灰,一声没吭,烟圈慢悠悠地飘到屋顶,散了。
小荔爸和大伯、二伯三个站在炕前,听著母亲哭哭啼啼数说往事,那话像针似的扎在心上。小时候饿肚子时母亲偷偷塞过来的半块窝头,寒冬里父亲把他们揣进怀里暖著的体温,盖房子时父母佝僂著背搬砖和泥的身影……一桩桩、一件件在脑子里翻涌,鼻子一酸,眼泪就再也忍不住,顺著脸颊往下淌。
三人对视一眼,喉头都堵得慌。还是大伯先“噗通”一声跪在炕沿边,声音带著哽咽:“爹,妈,是儿子们不好,让你们受委屈了……以后我们一定好好孝顺你们,绝不再让你们寒心。”
小荔爸和二伯也跟著跪下,头微微低著,眼泪滴在炕席上,洇出小小的湿痕。“妈,您別再哭了,伤身子。”小荔爸攥著母亲粗糙的手,声音发哑,“我们仨记著您和我爹的好呢,以后家里有啥事儿,还听您的。”
二伯也红著眼圈接话,话都说不连贯:“对,妈……您放心,往后肯定好好孝顺你和爸……”
三个大男人跪在那儿,肩膀微微耸动,平日里再糙再硬的心肠,此刻也软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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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眼角的泪还没干,心里头跟明镜似的——要说多伤心,倒也不全是,儿媳妇们不听招呼是一回事,可这三个儿子要是也跟她离心,那她这一辈子的主心骨就算塌了。刚才那通哭,一半是委屈,一半是要把这三个儿子的心重新攥回来。
她瞅著三个大男人跪在炕前红著眼圈的模样,知道火候差不多了。抽噎声渐渐歇了,抬手用袖口抹了把脸,声音慢慢放软,带著点刚哭过的沙哑,却透著股子长辈的温和:“唉……妈也不是非要为难你们,就是心里头憋得慌。”她逐个看过去,目光在三个儿子脸上打了个转,最后落在他们攥紧的拳头上,语气鬆了松,“妈知道,你们仨都是孝顺孩子,打小就懂事。刚才是妈糊涂了,多说了几句,你们別往心里去。”
话里带著台阶,眼神里却藏著掂量——只要这三个儿子还认她这个妈,还肯听她的话,那这个家,就还得是她说了算。
三个儿媳妇在堂屋门口和灶房里忙活,屋里老太太的哭喊声、三个儿子的哽咽声,断断续续飘出来,字字都钻进耳朵里。
小荔妈正往灶膛里添柴,听著那话,手里的柴火顿了顿,嘴角往旁边一撇——又来这套。大伯娘在一旁擦著碗,余光瞥见弟媳这模样,自己也偷偷翻了个白眼,心里明镜似的:这哭是给儿子们看的,眼泪水一半是真委屈,一半是拿捏人的法子。二伯娘靠在门框上,抱著胳膊,嘴唇抿得紧紧的,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却没敢出声。
她们仨对视一眼,眼里都带著股子不服气,可终究谁也没再搭腔。毕竟是公婆和儿子们的场面,这时候进去呛声,反倒落个“搅家精”的名声。灶房里的柴火噼啪响著,把屋里的动静衬得愈发清晰,仨人手里的活没停,心里却跟揣著团乱麻似的,五味杂陈。
老太太攥著老大王有才的手不放,指腹摩挲著他手背上粗糙的纹路,声音软得像浸了水的,却带著股子缠劲儿:“有才啊,你两个妹妹不易啊……一个农村姑娘嫁进城里,那门槛高得能绊断腿!城里亲家看她们的眼神,都带著三分轻贱。咱做娘家的再不帮衬著点,遇事给她们撑个腰,她们在婆家能抬得起头?受了委屈都没处哭去……”
她絮絮叨叨,翻来覆去都是女儿在城里的难,眼角还掛著泪,语气里的疼惜几乎要溢出来。
三个儿子低著头听著,心里头跟塞了团似的,闷得慌。是,妹妹们或许不易,可谁又容易呢?他们在地里刨食,汗珠砸进土坷垃里,换来的粮食刚够填肚子;农閒时钻进深山老林采山货,踩著露水出门,顶著星星回来,背篓里的蘑菇、榛子能换几个零钱,还得提防著野兽和迷路;盖房子时自己脱坯、和泥、上樑,脊樑压得直打晃……谁不是拼著命往前熬?
可这话堵在嗓子眼,谁也没说出口。只看著母亲那副为女儿揪心的模样,默默嘆了口气。
窗外的月亮悄悄爬过墙头,把清辉洒在窗纸上,映出屋里沉默的影子。三个儿子没再跪著,就那么围在炕边站著,或蹲在地上,陪著爹妈。刚才掉的眼泪还在脸颊上留著印子,炕席上那几小块洇湿的痕跡,倒像是把心里的话都浸在了上头。
老太太的絮叨渐渐轻了,只是摩挲著老大的手,指腹反覆碾过他手背上的老茧,像在確认什么。灶房里的柴火不知何时熄了,只剩下火星子偶尔噼啪一声,衬得这夜格外静。大伯偷偷抬眼,看见父亲的菸袋锅子又亮了一下,烟圈慢悠悠地裹著屋里的嘆息,飘向樑上掛著的那串干辣椒,红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