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条朝天路,她玉霖走了十年,再熟悉不过,可当时同行的感觉,就是和从前不太一样。
但玉霖并不疑惑。
本来人活着,行走坐卧都孤独。有个人身心干净地相陪,哪能和一个人时候一样呢。
那日,阴晴多变的梁京,顷刻变天,乌云卷来,天盖低压,一群又一群避雨的蚂蚁,在地上爬得飞快。玉霖一路上什么都没想,张药松手时,她人已到了金门前。
玉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不可输于虫蚁,不能辜负张药。”她如是想着,垂下眼眸,挽起了一路被风吹乱的耳发,在御阶下行跪。
张药独行上阶,殿外观政的人见他过来,自然地分出一条道来。
镇抚司虽然兼司法,但毕竟天子亲自节制的衙门,暗处行走,不上明堂。此刻陡见他露面,观政的众人里,便有几个年少的勋贵少年,忍不住小声议论道:“他怎么这个时候到这前面来了?”
议声将起,就有人扯袖拦阻,
张药并没有走那条道,只在人尾处站住,垂手而待。
阶下鞭鸣一声,众人闻鞭恭肃。司礼监奉明帝重新升座,奉明帝落座时,扫了一眼跪在班列之外的陆昭,面色倒是远好过之前。
殿内的香炉中,又换了一轮龙涎香,新香遇旺火狠烧,烟如涌泉争先恐后地涌出鹤嘴,香得干冽撩人。
今日殿外观政的人实在太多,浓香和人气熏蒸,本就撑病前来的赵汉元咳嗽不止。
奉明帝似作随意地问了一句:“赵老还支撑得住吗?”
赵汉元忙道:“臣失仪,大罪……”
奉明帝越过殿外观政的人头,朝阶下看了一眼,随即迅速收回目光,撩平膝上的袍子,笑道:“倒是无妨,有病是得治的,身子不好,也该歇着。朕不过是觉得,后面要议的事,若是赵老不在,恐不得定论。”
他说这话的时候,却没看着赵汉元,反而望着班中端立的赵河明。
吴陇仪和毛蘅二人相邻而站,听罢此话,不禁相视一眼。
奉明帝的语调较之之前,松快了不少。二人皆不解,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配殿里究竟出了什么事,能令寡了半日脸的天子重新开颜。
陆昭忍不住道:“陛下,私银的事情还没有议定……”
奉明帝抬手打断他:“诶,陆卿不急嘛,先平身。”
“陛下!”
“朕要和你们议的就是这件事。”
奉明帝说完,舒展肩背,赫然提声,对众官道:“天机寺余恩为刘氏女扶乩寻物,偶破菩提塔下的旧土,白银得已见天,朕觉得是一桩天喜,然……”
奉明帝刻意顿住,赵河明只觉额前火烧,而背脊寒透,一热一冷,逼出了一阵汗。
“然北镇抚司上报,外头风言大起,质疑这两百万两白银的来历。议陆卿所奏之前,朕觉得,还是该先问一问这件事情。”
赵河明闻言,于百官之中猛地抬头,谁想却直愣愣地迎上了奉明帝的目光。
他忙垂首,竟又听得赵汉元在他前头,咳得浑身乱颤。
然而奉明帝并不在意赵汉元的狼狈,目光就像钉死在赵河明身上一般。
“张药。”
这一声唤,引得众人回身,集目张药。
张药殿外跪应:“臣在。”
奉明帝问道:“人带来了吗?”
“是,已经带进来了。”
“行,那就传吧。”
张药叩首起身,回头和阶下的玉霖对视了一眼,喝道:“把她带上来。”
百官引颈而望,皆不知道来人是谁,只有赵河明已然猜准,张药此刻召见的人,必是玉霖。
果然,阴沉沉的御阶上,行来一个纤细的人影,穿过观政者分给张药的那一条道,行至殿前,叩拜行礼。
“你啊,是有福的。”
奉明帝说着笑了起来,“之前突患疯病,朕没忍心处死你,今儿看着,倒还是三魂七魄,都齐全。”
玉霖道:“陛下是天子,奴婢是疯还是不疯,全凭陛下一判。”
“呵……会说。天机寺藏银见天,你是有功该赏的,可朕听张药奏报,这是你……戏弄朕的。”
“奴婢岂敢。”
“玉霖,说实话,否则……
奉明帝的手在案上猛然一拍,“朕亲自拷问你。”
这一声掌响,直迫得赵汉元一个踉跄,险要向后栽倒。
赵河明忙上前撑扶住自己的父亲。与此同时,赵汉元狠抓了一把赵河明的手腕,声音压得极细极低,说得却是咬牙切齿:“你又被她算计了……”
赵河明看向玉霖,她跪在陆昭身后,垂着头,看不见神情。
但奉明帝的意图,他已经猜透了。
影怜寻物,余恩扶乩,本就是玉霖设的局,也只有她知道,那万两白银并非天授,而是人藏。至于她为何会知道这一切?因为她在刑部看过刘氏杀夫一案的真实卷宗,知道何礼儒的陈尸之处,继而不再信任赵河明独自求证,因此私探过菩提塔下的冰窖。
所以她把自己送到了明堂上。
这的确是玉霖该有的手段,自作细针,只往奉明帝和赵汉元的博弈中间狠插,强成要害之人,换来两方顾忌。
今日若内阁不肯开口弹压户部的陆昭,解天子之困。那么气急败坏的奉明帝,就要借玉霖从前的身份,从白银的来历问去,至直问及,刑部篡写卷宗之罪。
玉霖行此道已经不是第一次,屡屡成功,不仅绝处逢生,还助她自己,以女子本相,重新踏进了这梁京城里的一等地界。玉霖有这样的敏力和玲珑,赵河明从不怀疑,只这一次他没有想到,开局的人并不是玉霖,而是北镇抚司的那个从前砍人如砸瓜的张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