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飞如绯雪,夜樱朦胧的像是大气萌生的梦境。
他抬头,伸手去接那飘落的樱瓣,怕是如琉璃似的,碎裂在掌心。刚刚做完法事,丧家哀然欲绝的哀戚严肃中,无言的樱却用另一种形式,宣告生命终了也有其欢欣的一面。
蜿蜒的小径,他缓缓拾阶而上。鸟居隐在雾样夜里,只有一点隐约的影子。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樱花,他就会想到他的同学。
或许是总部大图书馆的门口也有棵高大的绯樱,掺杂在西方学子中,他们显得这样少数的东方学生,不管来在何地,都会到这儿寻求一种乡愁的慰藉。而他,明峰,总是在树下读著书,每次喊他时,总是得轻轻的,像是要将他从遥远的梦境唤回来。
「日安,明峰君。」他们都来自东方,却是不同的国度,为了尊重彼此,都是用英文交谈的。但是呼唤他的名字时,总是会加上日语的敬语。
因为他来自一个非常古老的国度,阴阳道的部分思想是由那个国度传来的。
「早啊,音无。」他像是大梦初醒,唇间泛着温然的微笑。
他们会熟稔起来,是因为一起上了一堂老道士开的「符论」。老道士乡音非常重,又坚持用中文讲课,写的板书比符咒还像鬼画符,吓跑了许多学生。结果上了一个学期,剩下两个用功的学生。
宋明峰,仓桥音无。
说起来,音无是有点可怜他这个同学的。东方的学生已经够少了,但是日本阴阳道毕竟传承已久,师资完备,在红十字会受到一定程度的敬重,能够和他切磋研习的同学老师众多;反观明峰坚持的中国茅山派道术,已经衰败凋零到仅存他一个学生,入学以来,明峰连要找个老师指导都还找不到,勉强只有个修习符学的天师派道长还开了堂符学,让他有得上课,其他都得靠自己自修。
但是,音无也是敬佩他的。他这个身材修长优雅,宛如风中白杨的美少年同学,却孜孜不倦的埋首在庞大的图书馆中,努力挖掘点滴典籍,他的努力有目共睹,连教历史兼任图书馆长的史密斯老师都对他赞誉有加,乐得把繁难艰深的东方书籍部交给他管…
他不但自己的功课学得严谨,难为东方书籍部这么多种文字,他都学了起来,管理得井井有条。梵文不消说了,连火星文般的韩文都能读能写,课余还研究失传已久的金文。
有回,音无的老师指定了他一份艰难的报告,他正发愁,明峰只淡淡的问了大概,「要找里高野的资料?你到日语部,第九排第五列左边数来第二十一本以后,应该可以找到一些。」
音无很讶异,照着他的话去找,果然找到一堆。「…但是我要找的却是开山之初的分裂与叛变。」
「呀,」明峰搔了搔头,「有是有…但那只有老师可以阅读的。放在特别管理部…」
音无好半天无法作声,「…你看过?」
「也大略的翻过一下。」明峰漫应着,还在仰头想办法,「你知道我日文说得极差,但是读写还没问题…我记得是有的,但是年代和详细不太记得了…这样不能做报告…」
「你该不会图书馆的书都看过了吧?」音无睁大眼睛。
「哪有可能。」明峰苦笑,「也就东方图书部我比较熟。西方图书部我才看了一半左右,还是略翻。少数民族部那就很生疏了…」
他说他只是「比较熟」,但是要找什么资料,问他就有。
后来是明峰偷出来借给他写报告,事后很久音无才知道,为了他偷这本书出来,被史密斯老师记了支大过。逼问着他,他只是笑笑,逼紧了才说,「史老头跟我闹着玩儿的,记个过有什么大不了?只是被查了出来,零零碎碎的又有些不该借出去的书借了,不得已才记个过交代过去。什么大不了的?需要这样大惊小怪?」
他的笑容从容适意,完全不挂怀。这让音无很愧疚,但是,他们的交情就更好了。
那年,教符学的老师过世了,就他们两个伤心的抱头痛哭。一来上了他四年课,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二来…
明峰可以修习的术科可以说没有了。
「明峰君,你还是改宗吧。」其实这样劝他,音无皙白的脸颊都红了,啊,这样真的很没礼貌…「其实你的基础很深,若是改宗阴阳道,假以时日,一定会比我还…」
「音无,谢谢。」明峰理了理桌上几本残本典籍,「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没关系,再两年我就毕业了…虽然我于茅山道学还是入门而已,但是我不继续学下去,茅山派真的要绝学了。」他苦笑,却是坚毅的苦笑,「我不能改宗。我是宋家的子孙,就算是最后一个茅山派道士,我也要坚持下去。」
真的是,非常令人敬佩的同学啊。毕业后,音无回来继承家业,接了神主的位置,比他早了半个月走。
一回来,诸事需要安顿,忙碌之余,居然没时间去探问他。
不知道明峰毕业了没有?看到这美丽的绯樱,实在忍不住想起故人哪…
「神主,有客人来了。听说是你的同学呢…」呼唤声打断了他的沈思,音无不禁喜形于色。
难道是…?
「明…」他正要嚷出来,只见一个光头扑了上来,「哇哈哈~老弟,我毕业啦!
我终于毕业啦~」
「真田…真田学长?」他有些啼笑皆非。
修行僧很爽朗的哈哈大笑,「念了十年,那起死老头终于让我毕业啦!培养了十年感情他们还想怎样?哇靠,十年□!我宝贵的青春啊~」
说得音无都笑了。他这位同乡师兄几乎要破记录,一般在红十字会修炼约六年,若是学分修够了,五年也能毕业。他入学的时候,虽然不同宗,但都是日本同乡,所以喊他学长,等他快毕业的时候,已经有点害怕,这个万年学长快要变成学弟了。
虽然不是明峰,但是故人来访,还是令人开心的。
「…我可是卯足了劲,今年一定要毕业的!」真田大声嚷嚷,「今年让我累积点经验,明年等禁咒师休假结束,说什么我也要申请当她的搭档!」
「禁咒师?」音无呆了呆。他知道让红十字会上「禁咒师」这样封号的人非同小可,而这个禁咒师已经数十年都是同一人了。
「可不是!?」真田乐得飞飞,「你没见过所以不知道,等你见到了,□…那个美,真的美得跟观音一样慈悲!法力又强大,使着一把双头包金的铁棍儿,飞腾于空的时候,像是龙神似的!又大方,又爽朗,真是哪儿找得到这样的好女人…」
「是女士?」音无好奇的问。
「什么女士?小姐,是美丽漂亮的小姐!」真田嚷着,「本来我想去当她的助手,谁知道那个支那痞子抢了去!你还记得吧?图书馆那个死书呆,什么明峰的?他居然跑去当禁咒师的助手了!真是气死人…」
明峰毕业了?他去当大师的助手吗?
「…禁咒师在哪儿休假呢?」才问出口,他就脸红了。
整理行李时,他脸孔还直发烧。他这个羞赧的毛病怕是好不了了…奶奶也说,他就是太怕羞了。
但是这么怕羞的他,却一听到明峰的消息,马上要出国去找他了。
「他对你那么重要吗?」世代守护着他们家的神狐打了个呵欠。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音无急急的说,忙着往行李塞土产。
「这我是不管的,」神狐撇了撇尾巴,「我劝你最好别去,但你也未必听我的。」神狐的眼神变得冰冷而缥远,「…黑暗中,有獠牙在微笑。望着女子皙白的颈项。」
音无惊住了,他知道神狐预言往往灵验,「…等等!玉荷!你说得是什么意思…?
是预言吗?是吗?」
神狐只是朝后笑了笑,「我不过咸水。一切你就自己小心吧…」消失了踪影。
原本只是想念明峰…他胡乱把行李塞一塞,站了起来。如果神狐都有预言了,他更非去不可!
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平安啊,明峰君…
音无的中文虽然不算很好,但勉强还可以对付。岛国的铁路也还发达,就是有点误点罢了。让他比较窘的是,一路上老有男孩子试图跟他搭讪…
「我是先生。」他紧张到口齿不清。
「小姐,不要怕,」搭讪的男生脸红心跳,哪儿来这么清秀漂亮,脸红得这么好看的女孩?「我不是坏人。」
…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但我也不是小姐…他真的好想哭。
好不容易红着两颊挤出车站,他拦了计程车。
「小姐,往哪去?」司机老大满脸灿笑。
…他已经懒得纠正了。「中兴新村。谢谢…」虽然他脸红得几乎抬不起来…呜,我穿t恤牛仔裤是什么地方像小姐…
(事实上,音无,你整个人都像少女一样纤细美丽…orz)
好不容易在中兴新村下了车,他大大的叹了口气。还真是…大啊…要从哪儿找起?
他张开灵识,开始搜寻,发现了一个微弱的结界。他穿越大片的草地,靠近一看…虽然微弱,却精巧的像是沾满露珠的蜘蛛网,那样的纤细、剔透。他从来不知道,结界也可以用这种美丽的手法编织出来,奇怪的是,只拦住妖力低弱的小怪,力量略大些的妖魔却可以自由进出。
而且,完全不防备人的。
他有点不放心,这样跨越人家的结界实在很没礼貌…但还是硬着头皮跨过去。
「嗯?稀客。」只见一个像是敦煌壁画走下来的丽人拿着团扇,很感兴趣的望着他,「难得这儿有神主当客人。」
音无被吓了一跳,很认真紧张的行了个九十度的礼,「抱歉,我、我,我是仓桥音无,来找友人明峰君的。」
丽人望了他一会儿,娴静的露出微笑,「神主大人,我是麒麟的式神,蕙娘。请进,明峰『君』…」她忍不住肩膀抖动,还是尽了全力忍住笑,「他在屋里,我领你进去吧。请跟我来。」
…这样娇美的女郎是式神?音无不禁敬畏起来。种种的传说、耳闻,都纷纷出现在脑海里。听说禁咒师纵横优游数十年,多少大师前辈都曾事师于她,提起她的名字,不管是耆老还是教授,都会肃然起敬。
糟糕,我这样贸然前来,会不会打扰了明峰的修炼?
「如、如果大师在忙的话,我还是…」他急着说。
「…是有点。」蕙娘将脸别一边,「那个『大师』和『明峰君』在门后面…」
门后面?音无战战兢兢的一看…只见明峰咬牙切齿、青筋浮出的和一个少女扭成一团,正在抢手上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修炼?」音无目瞪口呆。
「夺车。」蕙娘含糊的吐出两个字。
…这是什么法术?音无抱着脑袋,中国的法术果然博大精深…但是他怎么想也想不出来曾经看过「夺车」这种仪式和法术的记载…
蕙娘终于掌不住了,放声大笑,眼泪潸然的落下来,「哈哈哈哈~他们在抢象棋的『车』啦~」
「赖皮鬼!你这赖皮鬼!」明峰气急败坏的大叫,「这只车是我的,我将军了□!」
「不算不算啦!」麒麟死命的抢着,「我下错了,我不是要挪那只士啊!」
「起手无回大丈夫!」
「谁跟你大丈夫?我又不是男的!」
音无惨白着脸,看着他那「玉树临风、忧郁中带著书生气质」的同学,和「落落大方、宛如观音般美丽慈悲」的禁咒师…
突然觉得他脑海中的既有美好印象龟裂、崩溃了…
「…我该听神狐的话的。」
「咦?」和麒麟扭成一团的明峰抬头,惊喜莫名,「音无!你不是音无?怎么来了也不说呢?」
他松开麒麟,拉起音无的手,「啊呀,热坏你了!你最怕热了…来来,我倒真正的中国茶给你喝…」
原本的狰狞和青筋都褪去了,又是他熟悉的明峰君了。「…嗯,我来看你了。」他忍不住含泪,又怕人家笑,抢着问候,「禁咒师大人,冒然来访,我是仓桥音无。」
「我日文很差。」麒麟忙着偷挪象棋,「你的名字中文怎么念?」
「音无。」他很规矩的回答。
「我将军罗。」她跟明峰狞笑,转过头和颜悦色,「鹦鹉?」
明峰简直要气炸了,他千忍百忍,别吓到音无…他这个老同学是很纤细的…「音无。」
「鹦鹉?」麒麟一弹指,幻化出一只雪白鹦哥。
啪的一声,明峰把鹦哥捏个粉碎,脸色铁青着,「…大姊头,你的耳朵需要掏一掏喔。要不要我拿牛肉刀帮你通一下?」
「耍流氓?我好害怕喔。」但是她的语气和表情都显得很恶意。
这个这个…自己家里闹也就算了,在这样可爱纤弱的小客人面前也这样,未免有些丢脸…蕙娘急着陪笑,「□,麒麟,今天有很棒的小鱼干,刚好给你炒个下酒菜如何?音无大人,留下来吃饭吧?」
「我不要你煮。」麒麟很娇蛮的一撇头,「我下棋下赢了,应该是明峰煮给我吃。」
「你!」明峰炸得跳起来,「是谁输了?你使那种小人手段…」
「小明峰,你可爱的老同学吓坏啦!」蕙娘不由分说把他和音无塞进厨房,「去去去,边煮饭边叙旧吧…」
正气得七窍生烟,在厨房跳上跳下指天骂地,惊骇过度的音无,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明峰自觉失态,脸孔泛红的打开冰箱倒出冷泡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