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望着她,目光平静,心内却波澜起伏。
她是他最初的梦,后来这个梦变得虚无缥缈,甚至变得不那么美丽,他也就不再追逐。他蓦地忆起那晚两人在凌烟阁上,水银般的明亮灯辉中,她绰约而立,流光溢彩。她望着自己盈盈而笑,熠熠生辉的双眸比天上的圆月还要夺目。
而那一晚,其实是她大婚的前夜。也就是在那一晚,他终于认清她只是个遥不可及的梦。
但此刻,他仍不愿这个最初的美梦被人击碎或是践踏。虽然他早已知道,身为朝廷中人,这是极不冷静成熟的行为,也许会给他此后的生涯带来血雨腥风的无尽麻烦,但是他还是要冒险一试。
“公主殿下,大事不好了,”雪雁披头散发地冲了进来,“驸马力战而死,叛军正在皇城内大搜太后和您……还有人说,太后也已遇害了……”
驸马死了,特别是泰山般巨大的靠山娘亲也遭了叛军毒手,安乐只觉浑身冰冷,双腿几乎不听使唤。
“公主殿下还愣着干什么,既然袁将军来救你了,还不快走!”雪雁嘶声大叫着,飞快地抛过来几件内侍的衣裤,再翻箱倒柜地找出几件安乐的衣裙,向自己身上套去。
安乐木然呆坐着,忽地一把揪住了雪雁,颤声道:“等等……”她扭头望向袁昇,“下一步,便逃出去了,我会去哪里?”
“隐姓埋名,寂然一生。”袁昇叹了口气,心内一惨,暗想,“李三郎已经公布了韦后毒杀先帝的罪名,现在看,这罪名很可能也会有你安乐一份。即便相王仁慈,但这天大的罪名下,他也不得不下令杀你。”
“寂然一生……寂然一生?”安乐喃喃着,忽地咬了咬牙,仰头笑了起来,“不,我不要寂然,我要灿然!与其庸碌寂然百年,哪若灿然怒放一瞬。我灿然过,这才是我安乐。”
她脸色苍白如雪,这时凄然一笑,挂着珠泪的绝美娇靥上涌出无尽的悲凉、爱怜、凄郁,仿佛寒风里突然绽放的白茶花。
袁昇心底却蓦地涌出一抹不祥之感,忙握向她的双手,才惊见安乐藏在大袖内的右手已紧抵在自己心口,那雪白的五指间攥着一把匕首。想是她在听到外面乱军嘶喊时便已摸出匕首了,这时听得母后、丈夫已逝,自己去向渺茫,登时生意断绝,才悄然挥刀……
“裹儿,你这是何苦?”袁昇忙抱紧她的双臂,顺手想掰开她的五指。哪知安乐死意决绝,右手又坚定地将匕首推了下去。她自来所用之物都是奢华无比,这把贴身所藏的匕首自然也是削铁如泥,瞬间直没至柄。
“昇郎,你很好,”鲜血瞬间染红了她胸前衣襟,安乐却轻轻抚了抚袁昇的面庞,“好到……我甚至想抛弃一切,只和你在一起!可惜,你知道,我办不到,我们都办不到……但你今晚能来,能让我死在你怀里……让我很安心。就像那阵子,我只有握住你的手,才能睡得安心……
“现在,终于又握住了你的手,很好,就让我安心地睡吧……这一切真像一场繁华的梦啊……”她的手忽然垂落。
“裹儿!”袁昇痛呼一声,只觉心底一阵难言的绞痛。
她横卧在他怀中,身上那袭浣花流水锦的纱衣上绣着她最喜欢的百花争妍图,只是那朵最娇艳的牡丹上却是一片刺目的血红。
她长长的睫毛合拢了,这时她终于安心地睡了,永久地睡去。
“公主殿下……”雪雁先前仿佛傻了一般,这时才扑过去,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哭。
“安乐公主在这里!莫走了安乐!”啸叫声中,大门忽然被撞开,李易德和陆冲并肩冲入。见了黯然肃立的袁昇,两人都是一愣,挥手止住了身后疯狂嘶号的兵士们。
这是发生在唐隆元年也就是景龙四年的政变。在这场狂飙惊澜的政变中,韦太后和安乐公主尽皆殒命,驸马武延秀被杀,同属韦后一脉的女权臣上官婉儿被杀。
天刚蒙蒙亮,李隆基便迅疾展开了政变的清尾工作。
当了二十余天皇帝的少帝李重茂被重兵“请”了过来,软禁在神龙殿内。
对韦氏一党的全面清剿捕杀也很顺利,韦后的堂兄、总知长安内外兵马的宰相韦温仓皇逃出府后被追兵斩杀;另一位宰相、已八十岁的老臣韦巨源也被飞骑斩于府门口……
进驻太极殿的李隆基听得捷报一个个传来,眉头却拧成一字,因为那个真正的劲敌宗楚客失踪了。
其实在三更天时斩杀韦后,大局已定之际,李隆基便派兵去宗相府追杀宗楚客。但铁唐死士很快回报,宗相府闭门死战,待得破门冲入,相府内却已不见了宗楚客的身影。
李隆基又惊又怒,立时命大将陈玄礼亲自率一支劲旅出宫,满城搜捕宗楚客。
五更天很快过去,又很快,天色大亮,但宗楚客便如融入河川的一滴水花,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到宗楚客那秘门新任真宗的身份,李隆基心内寒意渐浓,这样一个羽翼遍布、阴谋百出的人物如果逃走,实在是后患无穷。
袁昇也知此时形势非常,不得不强抑下悲郁,向李隆基请缨出马,带着陆冲等一众辟邪司群英出宫搜寻。
此刻的袁昇已和昨日判若两人,这一夜惊变后,相王府一边几乎掌握了所有的朝堂力量,袁昇能调动的力量也大得惊人。但他发动了铁唐、辟邪司、金吾卫等多部人马四出探查的结果,却是毫无所得。
随着日色渐高,袁昇的眉峰越蹙越紧,宗楚客身边死士高手极多,这些人更兼精熟地府秘道,如果由秘道辗转逃遁,那当真如鱼入大海,难觅其踪。
他只得一道道地颁下急令:封锁长安城所有城门,除了临淄郡王的亲笔手令,任何人等不许出入。速遣辟邪司精干,配以重兵,由高剑风和吴六郎带领,急速探查各处地府秘道及其出口……
直到时辰近午,吴六郎和高剑风终于匆匆赶来禀报,宗楚客找到了!
原来这老滑头带着两名贴身死士,都扮作了客商模样,想从通化门逃出长安,但他在行囊中藏了鼓鼓囊囊的一批金银珠宝,被路上禁军看出端倪,过来盘查。一场混战之后,主仆三人横尸在通化门下。
“为何要杀了他!”袁昇愤愤地一顿足,忙率人飞速赶往通化门。
通化门前一片混乱,街上已血迹纵横,可知适才的血战是何等激烈。袁昇疾步赶到宗楚客的尸身前,俯身细察了片刻,才黯然站起身,摇了摇头。
“不是他。虽然他生得几乎与宗楚客一模一样,可是,这老儿居然没有易容,只是简单地将面部涂黑了些,又身藏重宝,招摇过市,这岂是宗楚客的行事风格?”
过不多时,两骑快马几乎同时赶到通化门下。两名辟邪司暗探带来了两个惊人的消息:安化门发生了激战,三名壮汉护送一名老者,形迹可疑,遭到盘查后拔刀硬闯,最终被乱刀斩杀。据说那老者的相貌酷似宗楚客。
开远门处,一支送葬的队伍想强行冲关出门,一番激战后,队伍中的七八人或被杀,或自尽,而那个扮作死尸的人同样酷似宗楚客。可惜这个“死尸”也在混战中死于兵士刀下。
袁昇的脸色干冷起来。安化门在长安城南侧,开远门在长安城西北方,而眼前这通化门则在城东,由这里奔向安化门,再赶往开远门,那便形同绕着长安城兜了大半个圈子。
“不用去了,都是宗楚客在故布疑阵!”袁昇抬起头,望了望日头。
日色已西斜,袁昇仿佛看到宗楚客正在虚空中望着自己冷笑。这老儿突然祭出两路不同方向的疑兵,难道是要调虎离山,然后从别的地方夺门而出?
正犹豫间,一个酒肆伙计模样的人疾步走到城门前,向袁昇施了一礼:“这位莫不就是袁将军?有位姓范的先生说是您的老友,花钱雇了小的来给您送封信。”
“姓范?”袁昇心中一动,一把抢过那伙计递过来的短笺。那是张粗糙的麻纸,上面潦草地标出了一处地名,落款却是个端端正正的“平”字。
范平,这个至今应该还潜伏在秘门的神秘家伙终于出手了。而他遣人送来的便信上的地名更是让袁昇浮想联翩。
“你怎知我在这里?”袁昇忽然问那伙计。
那伙计微笑道:“是那位范先生说的,他吩咐了,这时候,您应该还在通化门前。小的过来一问,果不其然……”
“陆冲,小十九,我们走!六郎,你率大队人马跟上!”袁昇冷冷打断伙计的话,当先纵马奔出。
麻纸短笺上标示处是一座位于怀德坊内的祆庙小光明寺。
小光明寺远不及慧范的老巢之一西云寺那么有名,甚至在长安信奉祆教的胡人中,也是个可有可无的小胡寺。但这时候范平送信标出了这个神秘祆庙,反而让袁昇觉得眼前一亮。
怀德坊紧靠西市的地方,聚居着不少胡人。依着宗楚客的秉性,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将全力以赴破城出逃的时候,他极可能反其道而行之,一面派出多路疑兵,造成宗楚客已死的假象,一面悄然潜入一座不起眼的胡寺中。想那知机子就曾扮作一名胡僧,秘门中当然还有胡人高手,所以宗楚客如果突然遁入胡寺,其实是一招谁也料想不到的高招。
三人催马如风,自通化门折向西南,直奔了多时,终于赶到了怀德坊的小光明寺。
再次赶到小光明寺,高剑风的心不由突突急跳。当日二师兄就是带着自己来到这里,通过一面神秘的古镜,见到了师尊。师尊还说,当时的他是非生非死。可后来,二师兄离奇死后,自己来过这里多次,却再也寻不到师尊的任何踪迹。
为什么会是这里?小十九的心底疑云重重。
已是黄昏时分,祆庙内悄寂而阴森,迎面便见一座高大的殿宇,殿门半掩,里面黑漆漆的。
“好浓的血腥气,”陆冲揉了揉鼻子,嘟囔道,“那里面到底有什么?”
“小心为上!”袁昇沉声道。
不知为何,这座深邃而神秘的殿宇带给袁昇极大的压迫感,一瞬间,他甚至想到了天堂幻境内那座无名祆庙中的神秘巫阵。那也是一座与此相似的大殿,却被设置了可怕的巫阵,险些将他和黛绮困杀其中。
陆冲哼了一声,振袖挥出两枚沉重的流星锤,将半启的殿门轰开。
三人登时惊在那里。
殿内是一屋子死人,看衣饰都是客商或是胡人,尽皆身中乱箭,殿内血迹纵横。
“这里应该有一场伏击!”陆冲大步入殿,左右顾盼着,“这些人被诱入殿内,忽然阵法启动,他们难以突围,而乱箭自外激射而入……更可怕的是,随后还有人冲了来,每人身上补了数刀。”
“补刀的人,应该是范平兄吧。”袁昇扫了眼两人身上的伤口,朗声道,“请范兄现身一见。”
“恭喜袁将军,寻得了宗楚客,又得大功一件。”范平笑吟吟地自一道角门转入殿内。
“宗楚客在哪里?”陆冲急在地上的死尸间寻找宗楚客的踪迹。
“运气好的话,他应该还没死。”范平指了指屋中央,那里数个死尸叠加一处,瞧来颇为古怪。
陆冲忙赶过去,掀开堆在最上面的两具死尸。下面果然传出一道细微的呻吟,一个瘦长的身躯慢慢地爬出。这人身上没有多少伤痕,只在后背处斜插了一支羽箭。
显然适才乱箭一发,他虽挨了一支冷箭,但随即身边的死士围拢,形成了肉盾。众死士忠心耿耿,甚至被乱箭射死,也宁愿压在上面,替此人挡住了乱箭。
“袁昇,”那人痛苦地翻过身来,大口喘息着,“天下大事与英雄,尽毁于……竖子之手。”
袁昇慢慢蹲下身,凝望着那人鹰隼般的双眸,沉声道:“可惜,你宗楚客不是英雄。”
“放肆,你……”宗楚客的眼神狰狞如鬼,却陡地凝固、涣散。他整个人挣了一下,终于一动不动。
袁昇揭开了他脸上那薄薄的面皮,现出宗楚客那张阴郁、愤怒的脸孔。
“范平兄,”袁昇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叹道,“你总是让我意想不到。”
范平那有些秀气的脸上依旧满是谦和的笑容:“将宗楚客等人诓来此地并不太费力,毕竟他们高高在上惯了,忽然间跌落尘埃,便有些六神无主。我及时献策,只说此地是胡庙,兵行诡道,出人意料,反容易栖身……”
“最重要的事你没说,”袁昇盯着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想不到你竟是慧范的人。”
范平若无其事地退开一步,淡然道:“还是那句老话,最重要的是,只要你知道范某是你的朋友,绝不会与你为敌,那便是了。”
“那是自然,”随着一道清冷的笑声,慧范悠悠踱入殿内,“袁将军可是天书选定之人,我等怎会与你为敌。”他慢腾腾地自怀中掏出那卷熟悉的古旧书卷。
这卷神秘的天书图轴已剩下不多了,那支红琉璃轴愈发醒目。
慧范那纤长枯瘦的手指慢慢扯下去,撕下一幅册页来。
画上是一只黑色的猫,挺立墙头,傲然仰头望着天上一轮金黄色的滚圆月亮。整幅画笔意简练传神,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之气。
袁昇盯着那幅画,却觉得一道深入骨髓的寒意腾起,暗叫:“不可能,他不是神仙,怎么可能预见得这么远,难道他能知道猫妖,甚至能预知地府和宗楚客的覆败?”
“是了,”他忽然眼前一亮,苦笑道,“阁下的许多画,都是后来补画的,事后诸葛,又有何稀奇?”
“随你如何想吧。”慧范幽幽一笑,屈指一弹,一缕火光飞出,在猫妖画页上烧出了一个黑洞。
随着火光渐起,黑洞迅速扩大,整幅画在红艳的火苗中扭曲起来,画上那只神秘的黑猫在火中跃跃欲动,终于化作一缕黑烟。
望见慧范那深不可测的笑容,袁昇忽觉一阵心虚,也许这些图当真是慧范很早就绘好的呢……也许当真,这些真的是他所说的天书?
“恭喜慧范长老,”袁昇轻叹了口气,“神机妙算,终于立下从龙大功。”
“袁将军又何尝不是从龙重臣?”慧范的老眼灼灼闪烁,“这天下,马上就是李三郎的啦!”
袁昇哼了一声,这时才发现一个更加可怕的现实。
当年地狱变壁画案时,慧范还只是表面上为太平公主敛财的老胡僧,事后发现是他全力为韦后策划了大玄元观杀局。那时起,这个老胡僧便为太平、韦后甚至安乐三个大唐最有权势的女人敛财效力。在袁昇眼中,那时的慧范不过是个脚踩两只船的老滑头而已。
但自傀儡蛊奇案开始,他才惊讶地发现,慧范才慢慢暴露出自己全力为太平公主效命的真意。这个表面上懒散油滑的老胡僧甚至一步步算计出了许多大势的走向。
慧范能选中太平公主,便可见他独特的眼光,而太平能选中他,也可见其慧眼独具。
今日大局已定,慧范又一次押对了宝。
“范平这支深插入秘门的‘暗箭’一定是尊驾的杰作,所以,尊驾才是真正的老唐!”
一直以来,铁唐势力分为相王统领的死士部和太平公主统领的细作部两系,但相王世子李成器挂帅的死士部,远不如太平一方的细作部运作高效而犀利,所以细作部的大首脑才是人们口中那个真正的老唐。可惜,这“老唐”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
直到此刻,袁昇才由范平望向慧范的恭谨目光中看出了端倪,窥破了老唐的真身。
“幸不辱命吧。”慧范有些得意地笑了笑。
“不过,”袁昇盯着慧范缓缓卷起的图轴,那支红琉璃轴上显然还有画卷,“你这道天邪册的天书,似乎还没有完?”
“天机不可泄露!”慧范狡黠地笑了。
“秘门!”袁昇蓦地一震,目光扫向一脸平静的范平,沉声道,“范兄潜入秘门多日,甚至能将宗楚客一干人等诱至此地,看来已经掌握了秘门许多的机密?”
他心中的寒意越来越甚,经过几十年盘根错节的发展,秘门的势力既庞大又复杂,除了宗楚客掌握的这支强大秘门,甚至御医秦清流也自命秘门清士,而慧范这老胡僧则掌握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秘门机要。想想锁魔苑内那神秘的九首天魔幻象,便可知慧范已经辛苦搜寻了多年秘门的信息。
而现在,宗楚客一支的秘门精锐尽数被诛,那么这支秘门所掌握的诸多机密,很可能已经经得范平之手,都转到了慧范的手上。
“秘门永远不会消亡,犹如暗势力一样,他们都是平衡宇宙阴阳的一部分。”慧范的笑容忽然有些寂寞,“袁将军,一切都没有结束,是吗?”他已悠然转过身,穿殿而出。
范平笑吟吟地向袁昇点了点头,也疾步跟了出去。
“就让这老东西这么走了?”陆冲郁闷地拍了拍剑鞘,长剑发出嗡然惊鸣。
“急什么,”袁昇也淡然一笑,“他说得对,现在远非终局,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他扬眸远眺,慧范在范平的陪同下,正向小径深处的那片竹林行去。
深紫色的晚霞已经散尽,楼阁竹木都泛出了灰蒙蒙的蓬松暗影,几只昏鸦倦倦地投入了林梢。慧范那道瘦长的影子便随着长安暮色中最后的流光,模糊在了一片混沌苍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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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中国,称稀硫酸为“绿矾油”。——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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