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琚走了,她也刚刚走了!陆冲的心突地一颤,袖口内的手不由得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捏出一片瘀青,心内只叫,我怎的这么傻,她一直在我眼前,我一直没有发现。
他慢慢仰起头,那热腾腾的阳光呼地蹿上他的额头。
“我将我家闺女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她。”扮成孙婆子的青瑛站在飘忽的日光里,很郑重地望着他,只是那声音很轻,轻忽得如一抹烟,转眼便在日色中散去了。
此刻这句话骤然又钻入耳内,那些烟和那些阳光都显得无比刺眼。青瑛,他的心揪紧得发痛。天涯海角,老子也要找到你,我只问问你,我苦心孤诣地这样找你,你为何这样对我,为何这样对我?
他再不说什么,提着新郎官的大红襟袍,转身默然走向厅外。
在他的身后,倚虹那悠长缠绵的笛声已经响起。她的目光一直缠绕在他的背影上。
王琚不疾不徐地催马而行。
他布局张网许久,此时一切尽在掌控,当然不必急。前方的探子这时赶来回报:“孙婆子的厢车在前方岔路停了,四五个打扮得一模一样的婆子忽然一起下了车来,拐向了三处岔路。”
“三路都追,一个个都抓了来。”王琚冷笑。
片刻后,探子再来报,两个假扮的孙婆子已经被抓,但那真身已经逃向了明德门。
身边的暗探忙问:“催更鼓就要响了,看她这路数,似乎是要出城门逃往城南,放她出城吗?”
“不可!城南地旷人稀,山路迂曲,马上给我拦住!不过,”一股若有若无的忧虑袭上心头,王琚沉吟道,“堂堂青瑛女侠,绝不会只出这样一个分兵扰敌的小伎俩,大家小心些。”
两拨人马一追一逃,在日色西斜时分,便已近了长安城正南的明德门。催更鼓快响了,自唐隆政变后,长安城的宵禁之制更加严格,几乎到了犯者必杀的地步,所以这时候街面上行人稀少。
王琚早下了车,带着七名贴身高手提气急追。
与许多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同,他自幼喜好玄学,更兼才智过人,在道术修炼上进境超人。此时他将潜修多年的神足术施出,竟在几位术师高手中稳占先机。
转过一个街角,前方便可清楚地看到斜阳影子里,有两人疾步而行。一个是扮作孙嬷嬷的青瑛,另一人身材瘦小,竟只是个小厮。
孙嬷嬷忽然定住了步子,缓缓转过身来,淡淡道:“是王大人吧,你处心积虑,追着我一个老婆子,到底为何而来?”
“名震京师的青瑛副使,辟邪司中排行第三,足智多谋,易容百变,又如何会变成一个老婆子?”王琚笑吟吟地挥了下手,七名术师翩然散开,隐隐将二人夹在当中。
“想不到堂堂中书侍郎,竟是崆峒门的道术高手。好吧!”孙嬷嬷幽幽叹了口气,缓缓揭开那张苍老的面皮,现出一张如花似玉却又隐现英气的脸孔,“我是青瑛。不知我所犯何罪,触何条律,让王侍郎率着数名高手秘捕来捉我?”
“谁说青瑛副使犯了什么条律,”王琚悠然负手而笑,“本官只是久闻青瑛副使大名,想请姑娘小酌一番,谈些闲事。”
“既然是闲事,不谈也罢。”青瑛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只怕由不得姑娘。”王琚轻轻挥手,那七名术师已齐齐逼上。有两人性子稍急,已抽出短剑,剑上星芒闪耀,一道道剑气直向青瑛卷来。
青瑛顿住步子。起伏呼啸的剑气吹得她长发四散飘飞,她却凛然不动,嘴角甚至还噙着一抹淡漠的笑意。
王琚瞥见那笑意,心头不知怎的竟生出一股冷意,这时候她已是穷途末路,为何还如此气定神闲,难道还伏下了什么后招?
便在此时,一缕胡琴声忽然传入众人耳中。
这道胡琴声拉得极为悠长,甚至长得有些不成曲调,只那么一道低沉的长声拉了出去。寻常曲乐的低音往往难以长久,偏这道胡琴声低沉忧郁,却又永无尽头。
王琚等人都觉得一颗心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紧揪着,随着曲声向下沉去,永无止境地疾坠,一时胸腔烦闷,险些透不过气来。
扑通两声,扑得最靠前的那两名术师竟喷出两口血水,险些栽倒在地。
“临兵斗者列阵在前!”王琚也觉头晕脑涨,急忙双手结印,拼力喝出本门术语。
凭着符咒之力带来的瞬间清明,王琚吃力地仰头望去。却见苍茫的暮色中,一道高瘦的身影缓缓行来。那是个老者,手中拉着一把奇怪的西域胡琴。老者的身子很瘦,走得又很慢,仿佛随时会被暮风卷走的一片枯叶。
这道身影一入眼中,王琚便觉出一股强大的威压感,仿佛那是一个从地狱深处钻出的魔王。王琚知道,这老者是个真正的魔王般的宗师级大术师,因为那道悠长的胡琴声还在继续。
只一个手势,那只枯瘦的老手只是稳稳地将琴弦向后拉去,这动作漫长无比,仿佛那琴弓很长很长,长得无尽无休。
那低沉的腔调,也似永远不会停止。
凝音如线,直贯敌耳,这种以曲乐操控人心神的奇异术法,王琚以前只是听说过,一直以为是个传说而已,想不到今日亲见亲闻。怪不得青瑛一直好整以暇,这位素以多谋广博而闻名的辟邪司高手果然名不虚传,竟在这里埋伏了这样一位绝顶大术师。
夕阳从老者身后照来,反衬得他整个人有些幽暗、神秘。王琚努力瞪大双眼才看清老者的那张脸,脸上都是伤疤,更有两道伤疤从额头贯穿到下巴。左耳也不见了,只是一片厚厚的伤疤,仿佛被什么恶兽咬掉了。
这恐怖的老家伙到底是谁?
砰砰两声,王琚身边又有两名术师栽倒在地。
“青瑛姑娘,”王琚拼尽全力叫道,“是刘幽求!是他……让我来找你的。”
“我凭什么信你?”青瑛的眸中掠过一层厉色。
“刘幽求说了,他留下的计策,你一个人,办不成……”王琚呼出最后一个字,也栽到了地上。
青瑛挥了挥手,那道低沉得让人心悸的琴声终于停歇。疤面老者慢慢转过身,缓步走向暮色深处。他走得挺慢,但几步迈出,身形便忽然消失不见,仿佛在刹那间遁入了另一个空间。
王琚压力顿消,只觉全身已被冷汗浸透。这时他才想起来,这老者自始至终,居然从来没有正眼瞧过自己。
“青瑛副使隐姓埋名,为家国图谋大事,奇行义举,孤忠大勇,有古仁人剑客之风。某衷心敬佩,请容某敬姑娘一杯薄酒。”
就在街角的一间小酒肆内,王琚亲自给青瑛满上了一大杯酒。死里逃生后,他很机灵地将自称由“本官”换作江湖化的“某”。
这间小酒肆很偏僻,只有一个老掌柜和一个店小二。此时这两人都已昏睡不醒,经得两位术师高手齐齐施法,这两人醒来后也不会记得今天的任何事情。王琚带来的七位高手则散在酒肆四周防范,此时屋内只有王琚和青瑛两人。那神秘的疤面老者则不知去向。
“王侍郎言重了,青瑛所为,只是要报家仇,与忠义无关。”青瑛接过酒盏,却淡然笑道,“不过,今晚我正想痛饮。”
“好,”王琚见她举杯豪气十足地一饮而尽,放下酒盏时,眼角已隐见泪花闪动,不由微笑道,“姑娘果然豪气远胜须眉,王琚有幸,便陪姑娘痛饮三杯。”
青瑛也不多言,酒到杯干,跟他连尽了三盏。
这三大杯梨花烧落肚,即便是王琚也觉得脸红腹热,看青瑛时却见这女郎面不改色,腮上甚至没有泛出一丝桃花红,不由心下暗自称奇。
“刘幽求擅出奇谋,与我交情莫逆。他在被抓前夜,只见了两个人,前一人是你青瑛副使,后一人,就是我……”王琚早知青瑛性子爽直,也不拐弯抹角,上来便直入正题。
“刘幽求当日不知怎的揣摩到了姑娘对太平公主的强烈敌意,随后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才给姑娘定下此计,你先从辟邪司消失,接管刘幽求留下的那批地下力量,他们也会助你避开辟邪司事后的盘查,然后,”王琚压低声音,一字字道,“你再设法潜入太平公主府……”
青瑛的秀眉一挑,没有说话。
“我想,姑娘忍辱负重,绝不仅仅是要刺杀太平公主那样简单——与其将之一剑毙命,何不让她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王琚又给她满上了一杯酒。
“这些话,刘幽求已经跟我说过了。”青瑛又饮了一杯酒,只是这一次她喝得很慢。不知为何,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清冷的笑意。
“姑娘见识高远,应该已对眼前的形势洞若观火。现在万岁与太平公主已经势不两立,但太上皇始终顾念兄妹之情,万岁则对太上皇孝心为重,自然不能先行动手……”
青瑛扑哧笑道:“所以,你们只能诱使太平抢先发难。所以,你们需要一支‘暗箭’——射进太平公主府的‘暗箭’。而最好的人选就是我!因为我已按着刘幽求的遗计,从辟邪司消失许久了……长安的人都知道,连陆冲都找不到我了!任是太平公主的人如何算计,都想不到万岁的亲信中还有我这号人物。”
王琚微微一凛,笑道:“刘幽求果然算无遗策,那么,他有没有告诉姑娘,如何打入太平公主府?”
“他说要等待时机,莫非王侍郎现在已有了计较?”
“不错,现在时机已到,姑娘可准备好了?”王琚的目光灼灼闪动。
“不好!”
屋外响起一声大喝。这喝声竟传自屋顶,也不知何时这小酒肆的屋顶上竟伏了个人。
“什么人……哎哟……”店外传来数道呼喝,王琚安排戍守的高手们这才发现了那人,但听得惨呼之声不断,显然有数位不速之客从不同方位向小店发起了突袭。
两名高手术师已被那人闪电般击倒。
房门忽然被撞开,那人已一阵风般闪入,一身新郎官的大红襟袍极是刺眼,正是陆冲。
王琚的暗探护卫随后赶来,却被两道凛冽的剑气逼退,高剑风和袁昇并肩而入。
“原来是陆将军和袁将军,都不是外人,你们都退下吧。”王琚愣了下,随即打了个自我解嘲的哈哈。他知道在这三大高手面前,自己所率的护卫实在不堪一击,索性大方地将这几人遣开。
“为什么?”陆冲自一冲入屋内,就直勾勾地盯着青瑛,“你告诉我为什么,忽然无声无息地离开,一去不回,就为了刘幽求那个混账跟你说的一席话?这席话便让你就此跟老子一刀两断,再无往来……”
青瑛只静静望着他,目光中五味杂陈,听到他一连串地痛斥了许久,才幽幽叹了口气道:“陆郎,忘了我吧……我别无选择。”
“是为了仇恨?”袁昇轻轻叹了口气,“青瑛,这世上,并非只有仇恨。”
“我知道,我全知道……”青瑛的神色忽然有些无奈,慢慢低下头去,只不过再昂起头来时,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刚毅之色,“王侍郎,请接着说,如何能顺利打入太平公主府?”
王琚瞟了眼气势汹汹的陆冲,有些尴尬,却仍微笑道:“据说太平公主正在搜罗各色美女,准备择一万里挑一的国色,进献给皇上,以缓和姑侄间剑拔弩张的关系。我会设定一套路径,保证你会被选中。”
“设计路径?”青瑛又轻笑了一声,“何必这么麻烦……请诸君稍候。”
她款款起身,提着随身包裹转身走入酒肆逼仄狭窄的内屋。陆冲怔怔望着她窈窕的背影,一时气结心塞,说不出话来。
只听得屋内窸窸窣窣之声不绝,片刻后,青瑛袅袅而出。屋中的王琚、袁昇和陆冲尽皆呆住。
“玉鬟儿?”陆冲几乎是呻吟般地吐出了三个字。
玉鬟儿,正是与今上李隆基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苦恋的少女,而在李隆基遭遇傀儡蛊之厄时,玉鬟儿为救李隆基自尽而亡。在她香消玉殒之后,李隆基始终对其念念不忘。
而在这片刻之间,青瑛已经易容成了玉鬟儿的模样,任是袁昇和陆冲这样的易容老手,也看不出丝毫易容的痕迹。
“原来让万岁念念不忘的玉鬟儿,竟是这副模样,果然天姿国色,动人心魄。”王琚没见过玉鬟儿,但听得陆冲这一呼,立时明白了青瑛的心意。
李隆基当年与玉鬟儿之恋轰动长安,太平公主当然知道此事。如果长安忽然出现了一个酷似玉鬟儿的女子,她又怎能放过?
“这是什么易容术,竟如此逼真?”计策草定,王琚当然更关心青瑛易容的真假程度,如果易容被人看出破绽,那么此计就会完全失效,但他细看青瑛的脸颊,但见香腮如雪,明眸闪耀,几乎全无瑕疵。
“这是我这些日子来苦修的一种西域蛊术,与当日的傀儡蛊相近,易容所需的辅料不是面粉、膏腻等寻常物,而是一种奇异蛊丝,”青瑛轻敲着自己吹弹得破的玉颊,笑容却有些无奈,“蛊丝不怕水洗,触之温润,几乎与皮肤无异。”
“简直天衣无缝,佩服佩服!”王琚杂学渊博,对易容术也常钻研,此时不禁叹为观止。
“佩服个屁!”陆冲忽然大吼起来,“青瑛,老子答允你去了吗?那地方是龙潭虎穴,是魔王之窟,你一个女流之辈,去那里就是送死。老子不同意,绝不会让你去。”
“陆大人,你是我的什么人?”女郎扬起秀眸,依旧清清冷冷地望着他,“我青瑛行事,凭什么要让你应允?”
陆冲给她问得一愕。
袁昇眉头紧蹙,踏上一步,正待言语。王琚忽道:“陆将军,袁将军,本官奉劝你们一句,千万不要坏了万岁的大事。二位要知道,这次大事是青瑛姑娘自己应允的,本官绝没有丝毫威逼。”
这句话插得极是时候,袁昇的话登时被他噎住。
“即便报仇,就一定要如此吗?”袁昇只得无奈地望向青瑛。
“一定!”女郎幽幽吐了口气,“袁老大不必多言了,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还有你,陆冲,今日是你大喜之日吧,你怎忍心把新人扔在家里,还是回去吧……”
陆冲僵立在那儿。眼前的意中人亭亭玉立,却已经“变成”了玉鬟儿。
他心中酸苦难言,自己为了寻她苦心孤诣,几乎可以放弃一切,而她为了报仇也是苦心孤诣,几乎可以放弃一切,包括他陆冲。此时的她还是那样冷冷清清,甚至没有正眼看自己几眼,似乎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陆冲忽然低头,看到了自己满身红灿灿的新郎衣饰,陡觉全身冰冷,仿佛多日来的挣扎苦拼全没了意义,只想:“是呀,老子是个多余的人,老子原是个多余的人。在她心底,终究是要复仇的愿望多些,而我,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点缀罢了。”
“陆将军,”王琚饶有兴味地望着这位新郎官,“既然这件大事是青瑛副使自己的选择,那么请你不要坏了青瑛的大事。”
陆冲却仿佛没有听到。他慢慢转过身,慢慢跨出屋去。
他苦苦追寻的人就在眼前,他为了找到她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心血。这一刻,他终于看到了她,却已不想再多说一句话。
知道残酷的真相后,说什么都是废话。
他只能离开。
“陆冲……”袁昇无奈地喊了声,却也生出一种无力之感,只得做个手势,让高剑风赶过去,陪在陆冲身边。
袁昇黯然回头,却忽然发现青瑛直勾勾地盯着陆冲的背影。她紧咬着樱唇,不让自己发出声响,唇角被她咬出一线血痕。
“好了,”王琚转身关上了店门,沉声道,“闲人都走了,下一步怎么做,不仅关乎万岁的大事,也关乎青瑛姑娘的生死。袁将军足智多谋,正好留下来一起参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