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宥被难得来一趟科研中心的宋总叫去谈话。宋总基本上闲置不用的办公室在楼层另一端,走过去需要穿过两边密布办公室的长长走廊和一个布满格子间的大办公室。自打宋总迈进楼层起,所有人的目光都关注着宋总办公室,揣测每一个被宋总召唤进去的副总工会不会成为下一任的总工。宁宥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宋总办公室门前,开门进去坐下。
宋总虽然一向言语文明,长相也是斯文,可微蓝的镜片总是将他的目光染得冷酷。当然,他的作风也一样杀伐果断,令人望而生畏。可宁宥有她的压箱锦囊一枚,遇到逾越不了的强悍者,她有招牌的经典柔弱微笑。在这样的微笑面前,越是强悍的人越是不免生出一丝恻隐。即使在工作中废话甚少的宋总都闲话了一句:“家里的事怎么样了?”
“有宋总和许多朋友的大力帮助,已经算不幸中的万幸了。可还是很……”宁宥苦笑了下,没说下去。
“噢,必然的。不过,你在这种情况下依然让人放心,工作没怎么耽误,不容易。”
“进度没耽误,可细节部分我暂时无法定下心来好生推敲,还得过几天等定下心来再说。至于其他几位副总名下的工作,现阶段我完全没有精力以联合审核的名义过目了,宋总对不起。”
宋总点头认可,换了话题:“对于总工人选问题,你有什么看法?”
“虽然在技术方面我是当之无愧的no.1,但行政方面我不仅无兴趣,也没精力,估计也没能力。我没考虑过总工这个位置。但我既然事实上负责着所有项目的最终审核,就要求获得相应的报酬。我不争总工的位置,但需要总工的待遇。我这要求不高的,应该不会给宋总添麻烦。”宁宥说得笑嘻嘻的。
宋总也笑嘻嘻地道:“你这要求已经触动编制改革了,还说要求不高。你有没有考虑过分一部分时间给行政管理?你看你优点有不少,技术方面的能力在这两年已经获得上下全面肯定,没人再拿性别和年龄说事,你是硬碰硬赢得威望的;你虽然口头不承认,可你看人看事很清楚,处事也公平合理懂进退。既然已经符合这两条最重要、最基本的条件,你有没有考虑过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宁宥麻溜地道:“我胆子小啊。”
“我看你胆子不小,敢跟我讨价还价的人不多。不要推辞了,你这年龄正该担负重责。不考虑给自己一些压力?”
宁宥一时沉默了,低头了有一会儿,才抬头道:“正是因为知道宋总绝无可能拔拳相向,我才能正常发挥说正常话。可如果面对的是不确定的人,对方只要眼睛瞪起来,我即使有本事保持面不改色,心脏却完全无法控制。我无法独当一面,这是我的心理缺陷。”
宋总非常遗憾地道:“你应该了解,越到高层,能腾出来的位置越少,总工退休,这原本是多好的机会,是最适合你走的路。你真考虑清楚了吗?”
宁宥非常不情不愿,可也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看着对面的总工程师办公室,宁宥简直是悲愤交加。她怎么可能不想要那位置,可她的心早已落下残疾,她不敢要。她无法直面暴力冲突,而那是一把手必然会碰到的。
她唯有调出宁恕传来的录像,看简敏敏一遍遍地挨宁恕巴掌。宥个屁,她一辈子都不会将“宽宥”俩字加到简敏敏头上。
等宋总前脚离开,宁宥也后脚早退开路。她独自赶到火车站的地铁口等郝聿怀下课过来会合。只是一想到今天不得不推掉大好前程,宁宥心里就非常郁闷,独自站着时,不时地、无法克制地想到恐怖的过去,两条眉毛竖了又竖。
终于看到儿子来了。还是个孩子,可背着一只双肩包老练地穿插在浩荡人流中,已经像个样子。见到儿子,宁宥心头的气才消点儿下去。
可看上去那么老练的孩子,一见到妈妈就蹦跶起来,一直蹦跶到宁宥面前,叫上一声“妈妈”。宁宥早就眉开眼笑了,都不等郝聿怀伸手替她分担大包小包。还是郝聿怀提醒:“妈妈,我们快点走,快到点了。”
宁宥一看手表,才“哦哟”一声急了,连忙与郝聿怀小跑着进站去。郝聿怀虽然年龄小,可体力比宁宥好太多,一跑起来飞一样,每跑几步就得等一下气喘吁吁的妈妈。母子俩几乎是掐着钟点上的站台,到了车厢门口才相视而笑。宁宥觉得她都快断气了。
郝聿怀却指着不远处另一车厢门口道:“妈妈,你同学,陈阿姨。”
宁宥扭头一瞅,果然是陈昕儿傲然站在一等软座车厢门口,很快就上了车。宁宥赶紧将头扭回来,免得陈昕儿看到自己。她拖着郝聿怀也赶紧上了车。
可陈昕儿终究还是看见了宁宥。等火车启动后,她从一等座过来宁宥所在的车厢。
宁宥正在检视郝聿怀帮拎上车的一盒鲜奶小方,打开盒子她就要哭了,里面给震得稀巴烂。郝聿怀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皮,道:“我都不知道里面是奶油的,我为了跑得快,还甩流星一样地甩。”
“还以为你认识这种蛋糕盒子呢,常拎去外婆家的啊。”
“本来应该认识的,可当时一只眼睛看手表,一只眼睛看你脸色呢。我这种小孩,做人真罪过,还得看妈妈脸色过日子。”
宁宥哭笑不得,只得将盒子盖上。郝聿怀却又一眼看见陈昕儿,指示妈妈看过去。宁宥这下是一点儿都笑不出来了。
陈昕儿这会儿的穿戴很是高端洋气,与昨天的醉酒状态完全不同。她当然没地方坐,只好侧身倚在椅背上。宁宥一看这架势,名叫“陈昕儿有话说”,连忙掏出ipad交给儿子玩。
“原来你周末真是回娘家去。”
“你以为是田景野替我找的借口?我要是不去,会直接告诉你我不高兴去。生日聚会不办了?”
陈昕儿犹豫了会儿,道:“很失望,不想办了。想回家偷偷看看爸妈,然后去加拿大躲起来算了。本来不想让人知道我的行程,特意不让简宏成的车子送我回家,省得偷偷看都看不成,想不到还是撞见你。”
“当没看见我。你要是没过来,我就是想当作没看见你的。以此类推,以后你都不需要过来确认。”
“跟田景野他们也别提起。”
“不会。”
陈昕儿这才放心起身,拉平衣服下摆,恢复微笑:“你也不想见我的,我走了,再见。”
宁宥坐着没动,只眨巴几下眼睛算再见了。陈昕儿看看她,欲言又止,扭头走了。
陈昕儿走后,郝聿怀才抬起眼睛,问道:“陈阿姨做什么的啊?好像又有空又有钱。”
“她……”宁宥一时回答不上来,忽然觉得若是照直了回答,陈昕儿的身份非常尴尬,尴尬到回家见父母都得偷偷的,“她好像就是又有空又有钱,也不知为什么。”
“噢。”郝聿怀也没当回事,却又问,“妈妈,这是什么?”
宁宥一看,正是宁恕打简敏敏耳光的视频,吓得脸都白了:“你你你这小坏蛋又破解妈妈电邮密码。”
“可是舅舅打女人耶,真不好。不是说男人不能打女人吗?”
宁宥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可又知道,如果她不将原因说清楚,以后儿子看见宁恕心里就有疙瘩了,弄不好等会儿见面就会认真跟宁恕辩论。可说清楚原因……宁宥只得硬着头皮道:“这个女人,以前我还上小学的时候,打我打到脑震荡。你舅舅是替我报仇。但除非是这种非常极端的情况,我依然不同意男人打女人。”
“她为什么打你?”郝聿怀立刻愤怒了。
“说来话长,以后慢慢跟你说,火车上人太多。总之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你舅舅的错。”
郝聿怀靠过来,将耳朵凑到宁宥嘴边:“你轻轻说,我得了解。太气愤了。”
宁宥直起身,双手捧住儿子的头,扶正,正色道:“这件事妈妈现在不想谈,等妈妈想好了,愿意面对了,再跟你说。”
宁宥的脸太严肃,郝聿怀只得坐直了。可这段视频在他心里生了根。
其实,当妈的才是天天看着孩子的脸色过日子。宁宥虽然见儿子不再问了,可心里怎么都放心不下,不时偷偷看一眼他在想什么。可偶尔抬一下头,却瞥见陈昕儿在车厢连接处偷偷摸摸打量她,见她抬头便一闪而过。宁宥怒了,她今天本来就郁闷,偏又被陈昕儿不断骚扰,更是难以抑制,索性走过去追上陈昕儿,直接问道:“你一再对我提不合理要求,我一再满足你,可你还想怎样?”
“我……我没……”陈昕儿试图否认,也试图逃离,可火车走道太小,腾挪不顺。
“你有不合理要求不如直说,我念在你最近遭遇坎坷,愿意满足你一部分不合理要求。但你别偷偷摸摸好不好?我儿子在,不是我一个人,我不放心。你到底还想怎样?”
“你别咄咄逼人,这么多年是我一直在受委屈。”
“委屈个鬼,你一等座,我二等座,谁比谁强哦。说吧,要什么,不说就别来偷偷摸摸了,爽快点儿。”
陈昕儿一直顾左右而不肯言,可出路被宁宥堵着,无奈之下,才期期艾艾地道:“简……宏成也在老家呢,我就是想确认你到底有没有打电话告诉别人我的行踪。”
宁宥听了有点儿吃惊:“放心吧,我自家的事都忙不过来呢,没见我这阵子焦头烂额吗?”
陈昕儿愣了一下,过会儿才“噢”了一声:“也是。可是……”她眼神复杂地盯着宁宥,“可越是软弱的时候,越会急切地寻找依靠。”
宁宥看了陈昕儿一会儿,严肃地道:“陈昕儿,我为你今天说出这句话感到惋惜。既然今天你清醒,我也跟你说几句人话。想当初你刚大学毕业,工作第一年便被选为优秀员工。第二年即使工作繁忙,又有新岗位培训,你依然报考注册会计师,并一口气通过三门。当时的你容颜靓丽,能歌善舞,业绩出色,谁要是跟你说找个男人依靠依靠,你会大声笑出来。现在你怎么反而大步倒退了?高中时期,你的成绩虽然不是一流,可大家都认可你是合格的团支书。你有强大的组织能力,你值得信赖。现在看看你的脸,你的能力呢?你的自信呢?你的容颜呢?你甚至都不敢见熟人。别跟我说全因为简宏成,我家老公出轨甚至坐牢,我都还死皮赖脸地活着,更不奢求依靠,反而努力成为大家小家各种家的支柱。你的遭遇不会比我惨,可你看上去比我惨得多,建议你照照镜子好好看看你的脸。最后,怕你听不清楚,替你把重点思想理一理——活到这年纪,唯有靠自己,死心吧。”
“你的意思是让我脱离简宏成,独立过日子?”
宁宥摇头,随即用手指指脑袋:“独立在这儿,这儿!明白了吗?我管儿子去了。”
“那你的意思是,我不用脱离简宏成?”
宁宥只能一声惨叫:“妈呀!”头也不回赶紧溜,此刻觉得自己多嘴了。
可陈昕儿追着大声问:“你答应不会联络老同学!”
宁宥干脆连回答都不敢了,举手比画一个“ok”,继续溜。
陈昕儿这才点头,斜睨着宁宥的方向,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有强大的组织能力!”她不由得握紧拳头,给自己打气。
宁宥完全没想到她的劝告完全打歪了方向。
宁宥回到自己的位置,却见儿子在与他舅舅通微信。她想看看,郝聿怀却一扭身,将手机背对她。幸好,信号中断了。宁宥不由自主松口气,假装若无其事地问:“问出来了?”
“舅舅狡猾。”
“嘿嘿。”宁宥知道瞒着儿子,只会让这猢狲更出尽百宝地去挖掘原因,只得道,“别挖空心思了,我妥协一下。还记得你爸刚被捕那天晚上我跟你讲的故事吗?”
“你小时候的事?记得,很苦。”
“喏,录像上的女人就是那个被我爸爸刺伤的厂长的女儿。她后来好像有出不完的气,追着我们打,打得我们都没法活下去。我脑震荡,我们搬家,我们改名字,都为了躲她。”
郝聿怀紧紧盯着妈妈,满是同情,却还是坚持道:“可现在舅舅打女人……也不对。”
“你说得对……”
郝聿怀抢着道:“刚才舅舅也说我对,可为什么你们都认为我对,电邮里你却说打得好,舅舅还回你一个笑脸呢?”
宁宥噎住了:“你看,你乱刨坑,刨得妈妈的美好形象碎一地了是吧。”
“其实你可以告诉我,做点儿小坏事是挺快乐的。然后,以后你也不能对我要求太高了。”
“这孩子谁生的啊?太精怪了,我吃不消。”
郝聿怀得意地笑,身子一扭,靠到妈妈身上,开始打游戏。这动作,自打他认为他是中学生,是大人之后,已经好久没做了。宁宥这才放心,似乎那段录像并未破坏母子间的关系。
简宏成一整天都在替简敏敏奔走,几乎发掘出他在本地的所有关系,只为将张立新捉拿归案。可下午时,他在新力的线人来电,有位外来的副总经理走马上任,看来是简敏敏的朋友。
简宏成完全不放心,想都没想,就赶去新力,却见大门口已经有几位工人在动手敲掉原本钉在花岗石上的“新力集团”这几个铜字,而铜字下原本修剪出“新力”两个字的黄杨树则是早被剃了光头,留下断枝残叶。简宏成心说真绝,做得真迅速彻底。可他没想到的是,更绝的还是针对他的,门口保安拦下他的车子,说是老板通知,不让他进门。
过了好一会儿,简敏敏才亲自从新坐稳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大驾亲临大门口,看望并慰问晒在太阳下的简宏成同志。简宏成坐在他的车上,眯着眼看着简敏敏走近。他不下车,只是降下车窗问:“过河拆桥了?想好九千万元怎么还了吗?”
简敏敏抿嘴轻蔑地一笑:“我只要把债务重组一下,拿原本就不属于我的张立新的股份引入一家好合作企业,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你,跪安吧。你只要把张立新抓回来就行了,别想插手我简明集团的事务。”说完,便毫不留恋地扔下简宏成走了。
简宏成完全惊住了,竟是一时想不出如何回答,眼睁睁地看着简敏敏离去。
宁恕非要在新开的五星级酒店请一家人吃饭。大家坐下,座席中的孩子自然是众人的焦点。宁宥见儿子反正有人管了,便溜达出来找洗手间洗手。宁恕见此,等了会儿跟出来,等宁宥出来便半路拦截。
宁宥会意,笑道:“是明天我陪妈妈去探望唐叔的事?这么迫不及待?”
“你一定要去?忘了他的丑陋了吗?忘了那些风言风语了吗?”
宁宥深深看着弟弟,好一会儿才道:“当时我们家,有心的帮不上忙,比如外婆家;有能力的却唯恐避之不及,因为我们这个只有妇孺的家是眼看着起码十几年不会有起色的,谁都知道沾上就是大麻烦,而且是甩不脱的大包袱。人说救急不救穷,我们当时就是谁都不敢救的穷。一个一无所有、连工作都被简家屡屡打掉的女人,除了出卖色相,你想想还有什么办法获得救助?”
宁宥说到最后的时候,忽然莫名其妙做了个动作,只见她微微垂下颈子,浑身显得娇娇怯怯,却在无助的脸上飞出一道勾魂媚眼,直射宁恕。
宁恕本来有一肚子的话要与宁宥争论,可一见这媚眼,下意识地避开眼睛,浑身不自在地观察周围有没有人看着:“你……你干吗?”
宁宥冷笑道:“妈妈当年就是这么回事,把唐叔从稍好的朋友培养成铁杆朋友,但只差红线一步。要不然,谁哪来的动力一帮就是十来年?”
宁恕怒了,压低声音厉声道:“你胡说,不许乱说!”
宁宥则是继续冷笑道:“你又不是灰灰,灰灰那年纪还认识不到黑白之间的灰,比如你打简敏敏耳光那事,我在灰灰面前只好认错。你就别装嫩了。是事实,你得认。唐叔不管是心甘情愿也好,是糊里糊涂也好,他被我们利用了十来年,我们靠着他才活过来,我们怎么都不能装不相干。”
宁恕更怒,可他有些无措了,因为他知道宁宥不会乱说,何况是事关妈妈清誉:“你……你……不要想当然,你当时才多大,你能懂多少?”
“我比你大,我是女生,本来就是比你懂。你好好想想吧,回头别忘了来结账。”
宁恕目瞪口呆地看着姐姐离去,无法动弹。怎么可能?
陈昕儿刚好也入住了该酒店。她收拾完毕,便去餐厅吃饭。可她心中有计划,于是出电梯后便四处走走看看,了解环境。像她这种衣着俨然的,自然是不会有人上来盘问的。很巧,她看到发呆的宁恕。她觉得此人眼熟,可她并不愿被熟人看到,赶紧脚底抹油走得飞快,逃到拐弯看不见宁恕了,才放下心来。可回想一下,还是记不起这个男的是谁。她这两天睡眠不佳,有些记忆不良。
但她并未在餐厅用餐,而是找到主管询问有无二十人左右的包厢,明天用。以往,这种订酒店、订桌之类的事,她只要一个短信发给简宏成的助理,自有助理不仅将地方订好,而且安排车子接送。因此,当她自己出面时,一时有点儿不知谈些什么,想一句,问一句,慢吞吞的。幸好酒店的主管训练有素,什么客人都应付得来,有针对地向陈昕儿做出推荐。于是陈昕儿很快发现这事儿并不难,说话便利落起来,问题竟也是源源而出。很快,她便签字订下包厢。
离开后,陈昕儿脸上有些欣喜,想到宁宥说她有很强的组织能力,果然,被简宏成的助理渲染得多难、多不容易、多需要多头兼顾的活儿,其实不难。
带着自信的喜悦,陈昕儿来到曹老师家里。她在老师家门口踱步良久。及至一位楼上的邻居上楼后又下来,再次见到她,面露惊异,陈昕儿才连忙敲响曹老师家的门,免得被路人询问。
曹老师打开门见到是陈昕儿,很是意外,竟是怔怔地扶住门看了陈昕儿好一会儿,那眼神很复杂,但里面的内容绝对有慈爱,看得陈昕儿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曹老师连忙让陈昕儿进门,拿纸巾放到陈昕儿面前。
“陈昕儿,好多年没见了,这回是跟简宏成一起来的?”
曹师母听到声音走过来看,一见就惊呼起来:“哎哟,陈昕儿,好久没见,好久没见。吃饭了没?刚回来的?别哭,别哭,怎么了?”
陈昕儿心里设想过与曹老师两口子的见面,设想的所有场景中,唯有这关切是缺席的。她以为曹老师和师母会问她为什么躲那么多年不敢来见,为什么将日子过得如此混乱,甚至都已经忘记她的名字,等等。可想不到,连师母都叫得出她的名字。她猝不及防,“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曹师母赶紧给陈昕儿倒茶水、递热毛巾,然后,老两口坐着看陈昕儿哭。曹老师本来就长得近的眉毛更是连在一起。
曹老师等陈昕儿的哭声小了点儿,才开口和蔼地道:“才今天早上,简宏成给我来过电话,说他在这儿,明天过来看我。你跟他不是一起来的?”
陈昕儿摇头:“不是,他……”一说起来,陈昕儿满腹委屈,一肚子的话。她忍住哭,道:“曹老师,我本来没脸见您。”
“说什么呢,快别哭了,有委屈告诉我,等明天简宏成过来,我问他。”
“我……曹老师,我不想提他。本来昨天我们已经在结婚登记处,结果他又借口走了。我对他……不指望了。”
曹老师夫妇都大惊,难怪陈昕儿一见面就哭,哪个女人受得了男人在结婚问题上如此出尔反尔。曹老师道:“明天简宏成来,我批评他。”这一回,对简宏成宠爱有加,几乎当儿子对待的曹老师将“问他”改为了“批评他”,连曹老师都不认同了。
陈昕儿摇头:“算了,不提他。曹老师,我正在加拿大坐移民监。我想以后就定居加拿大,可能不大会回来了。明天是我生日,我想请大家吃个饭,算作辞行,以后见面可能性不大了。但……我这几年羞愧交加,一直躲着没敢见同学们,怕大家不肯来见我最后一面……”
“什么最后一面,现在又不比过去,现在视频聊天都行啊。别说丧气话。”
“是我心碎了。可我又好想见见同学们,我们(3)班曾经是多相亲相爱的团体,即使这么多年了,我还一直想着,叫得出每一个同学的名字。我只想去加拿大前再见他们一面,可我不敢,怕他们一个个都问我跟简宏成的关系。曹老师,请您以您的名义帮我邀请,好吗?不管您用什么理由,只要不提起我,省得他们问起什么,我实在没心情回答。请帮帮我。”
是简宏成将陈昕儿变成这样!曹老师有种儿子对不起别人家闺女的内疚,他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好的,我来联系。正好我暑假要去美国帮我儿子管孩子去,听说他们也帮我们联系了老年公寓,如果看着好,以后我们可能也不回来住了,跟儿子去住。我也想叫大家聚一起见个面。我这就来。”
曹老师换上老花镜,却以老年人少见的时尚手法摸出一个苹果手机,翻开通讯录:“这手机是简宏成过年送给我的,我先打给他,让他明天白天不用来了,晚上一起去你包厢吃饭。要叫上他吗?”
陈昕儿想了会儿,点头:“也算上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