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白象的两位嫡传弟子,元宝元来这对姐弟,坐在一旁。
山门那边。
一肩挑之,一剑挑之。
跟师父说谎,万万不成,可跟师父坦白,也不是个事儿啊。
不然不会一有空就聚精会神看着魏檗三人下棋。
裴钱是习惯了,曾经站在大竹箱里边让陈平安板栗吃饱的周米粒,便要张嘴咬陈平安,结果被陈平安按住脑袋,周米粒刚要大发神威,便听到裴钱重重咳嗽一声,立即纹丝不动。
崔东山落子如飞。
陈平安会感到不适应。
陈平安去了趟爹娘坟头那边,烧了许多纸张,其中还有从龙宫洞天那边买来的,然后蹲在那边添土。
但成为剑仙,何其艰难,遥遥无期,希望渺茫。
陈平安私底下询问崔东山,崔东山笑着说老王八蛋难得发发善心,不用担心是什么圈套,陈灵均总算帮着落魄山做了点正经事,祖师堂落成后,祖师堂谱牒的功过簿那边,可以给这条小水蛇记上一功。
打醮山渡船坠毁在朱荧王朝一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裴钱扯了扯嘴角,连呵三声。
郑大风点头道:“是有点。幸好朱兄弟不在,不然他再跟着下,估摸着还是要输。”
宋集薪成了大骊藩王,稚圭就更别提了,整座老龙城都是她家院子了,符家是她的护院家丁。
崔东山一脸无辜道:“怎么可能。”
陈平安转头望去,问道:“先前你信上说岑鸳机练拳自己摔倒了,是咋回事?”
周米粒紧紧皱着眉头,踮起脚跟,在裴钱耳边小声说道:“方才你喊了我名字了,我是不是应该自称哑巴湖大水怪,或者落魄山右护法?”
崔东山就留在祖宅这边蹲在地上,看着那两个大小的圆,不是研究深意,是纯粹无聊。
裴钱怒道:“嘛呢!又跟我摆架子是不是?骗鬼呢你,你家有个屁的金扁担。”
陈平安点头道:“两位十境武夫先后帮着喂拳,打得我死去活来,羡慕不羡慕?”
曹峻望向远方,“谁说修道之人,就一定活得长久?你我之间,谁给谁上坟祭酒,不好说的。”
大概是因为真正的人生,到底不是那些清清楚楚的白纸黑字。
这还教个屁的拳。
陈平安说道:“你可以自己随便逛。”
陈平安笑道:“等朱敛回到落魄山,让他头疼去。实在不行,崔东山路子广,就让他帮着落魄山钱请人登船做事。”
曹峻说道:“我要是会聊天,早升官发财了。”
还有很多朋友,是不适合出现在他人视野当中,只能将遗憾放在心头。
在霁色峰祖师堂上梁之后。
陈平安说道:“你也得抓紧了。”
卢白象笑了笑。
不等他们走太远。
刘洵美笑道:“陈平安还是我好朋友关翳然的朋友,去年末在篪儿街那边,聊到过这位落魄山山主,关翳然自小便是性情稳重的,说得不多,但是我看得出来,关翳然对此人很看重。”
陈平安坐回板凳,微笑道:“不用担心这些,人总不能被自己吓死。泥瓶巷那么多年,我都走过来了,没理由越走胆子越小。拳不能白练,人不能白活。”
一旦成了,浩然天下的最大外在忧虑,妖族的大举入侵,以及青冥天下必须打造白玉京来与之抗衡的死敌,都难逃彻底覆灭的下场。
就算对面这家伙是下出《彩云谱》的人,郑大风还真不觉得自己会输。
祖师堂,悬挂三幅画像。
当时陈灵均都有些发懵,大爷我随便报个数,就是为了跟你抬价来砍价去的,结果对方好像傻了吧唧杵着不动,硬生生挨了一刀,这算怎么回事?
三幅挂像的香火牌位上,只写姓名,不写任何其余文字。
这两天陈灵均腰杆特别硬,因为他这些年在西边大山,逛荡得多了,认识不少在此开辟府邸的修士,其中一座黄湖山的龙门境修士,以前双方不太熟悉,甚至还相互都看不顺眼,因为黄湖山有一座湖泊,里边有条巨蟒,而陈灵均与那条黑蛇对此都挺眼馋的,不曾想今年夏秋之交,对方主动示好,一来二去,喝过了酒,前不久那位老龙门境突然开口,说打算将黄湖山转手卖出,在酒桌上说陈兄弟人脉广,熟人多,是那魏大山君夜游宴的座上宾,能不能帮着牵线搭桥,找一找合适的卖家。
熬鱼背珠钗岛刘重润。
哪怕嘴上说是以四境对四境,事实上还是以五境与裴钱对峙,结果仍是低估了裴钱的身形,一下子就给裴钱一拳打在了自己面门上,虽说金身境武夫,不至于受伤,更不至于流血,可陈平安为人师的面子算是彻底没了,不等陈平安悄悄提升境界,准备以六境喂拳,不曾想裴钱死活不肯与师父切磋了,她耷拉着脑袋,病恹恹的,说自己犯下了大不敬的死罪,师父打死她算了,绝对不还手,她如果敢还手,就自己把自己逐出师门。
卢白象神色有些惆怅,“在犹豫要不要找个机会,跟朱敛打一场。”
卢白象笑道:“就当是磨刀不误砍柴工吧。我那个门派,只是落魄山的藩属,成了是最好,不成,也不至于让落魄山伤筋动骨。其中分寸,我自会把握。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许多事情,我的手段并不干净,只能保证不过火。”
这些是客人。
陈平安不接茬,只是说道:“元宝元来,名字不错。”
一大一小,就光着脚走到二楼廊道那边,趴在栏杆那边,一起看风景。
只是相较于裴钱那种拣选着大侠快意恩仇的精彩段落,去反复翻阅,偶遇武功盖世的江湖前辈,结识江湖上最有意思的朋友,行侠仗义杀那些大魔头……裴钱喜欢大段大段跳过那些磨砺困苦的篇章,陈平安往往看了个开头,便困顿不前,那个未来注定拥有种种际遇和众多机缘的人,往往一开始便会家破人亡,孤苦伶仃,身负血海深仇,然后在书中,他们便一下子长大了。
卢白象玩笑道:“我这不是帮着落魄山找了两棵好苗子?还够不上一把刀?”
裴钱一路蹦跳到魏羡身边,大摇大摆绕了魏羡一圈,“哦豁,更黑炭了。”
而且陈平安其实对霁色峰本来就有些格外的亲近。
裴钱好似被施展了定身术,身体僵硬在原地,额头渗出汗水,只能给周米粒使眼色。
陈平安在廊道从这一头走到那一端,缓缓而行,以此往复。
朱敛,卢白象,隋右边,魏羡。
大地之上的野草,反而远比高树,更经得起劲风摧折。
崔东山和陈如初继续下那盘棋。
宅子的名称、匾额、楹联等物,落魄山都待定,交由主人自己决定、布置。
在陈平安从木衣山飞剑传讯回落魄山后,魏檗便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由于落魄山祖师堂不追求规模宏大,倒也费不了多少人力物力,而龙泉郡西边大山这些年的大兴土木,加上几座郡城连续不断的破土兴工,攒下了诸多经验。最关键的是陈平安提出祖师堂不用专门设置阵法,用他的话说,就是如果落魄山都会被人打破山水大阵,成功登山去拆祖师堂,那么祖师堂有无阵法庇护,其实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渡船所有人都是棋子。只不过有些活了下来,有些死了。至于那个出手击毁渡船的剑瓮先生,到底为何要如此行事,是怎样的恩怨情仇,才让他选择如此决绝行事,好像并不重要。
可若是落魄山如今已经是宗字头山门,自己已是元婴地仙甚至是玉璞境修士,可以为自己的心中积郁,为春水秋实她们的境遇,说上一说,可以说,却必然要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例如自己与大骊王朝彻底撕破脸皮,与天君谢实结仇,画卷四人一一战死,落魄山风雨飘摇,山上所有人,都将沦为宝瓶洲的过街老鼠,陈灵均去了北俱芦洲便是一个死,陈如初再无法去往龙泉郡城,骑龙巷的铺子那边的大骊死士,从护卫变成暗杀,落魄山人人生死不定,说死则死,若是落魄山又走了谁,到时候的对错,算谁的?
崔东山坐在魏檗位置上,捻起一颗棋子,轻轻落子。
陈平安嗯了一声,“我跟他们一见面,就夸人家名字好,结果那小姑娘,看我眼神,跟早先岑鸳机防贼的眼神,一模一样。我就想不明白了,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结果竟然只有在自己的落魄山上,给人误会。”
那些精彩纷呈的江湖故事,也许很引人入胜,看得李槐和裴钱神采飞扬,但是陈平安却很难感同身受。
卢白象来到陈平安身边,笑道:“恭喜。”
刘重润,卢白象,魏羡,三人走下龙舟。
拿了一封飞剑传讯的密信过来,是披云山那边刚收到的,写信人是落魄山供奉周肥。
方才裴钱和周米粒一听说从今天起,这么大一艘仙家渡船,就是落魄山自家东西了,都瞪大了眼睛,裴钱一把掐住周米粒的脸颊,使劲一拧,小姑娘直喊疼,裴钱便嗯了一声,看来真的不是做梦。周米粒使劲点头,说不是不是。裴钱便拍了拍周米粒的脑袋,说米粒啊,你真是个小福星嘞,捏疼了么?周米粒咧嘴笑,说疼个锤儿的疼。裴钱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小声叮嘱,咋个又忘了,出门在外,不许随随便便让人知道自己是一头大水怪,吓坏了人,总归是咱们理亏。说得黑衣小姑娘又忧愁又欢喜。
郑大风啧啧道:“行啊,那咱俩就继续下。”
披云山先前收到了太徽剑宗的两封信,齐景龙一封,白首一封,齐景龙在信上说一百颗谷雨钱都完了,买了一把恨剑山的仿剑,以及三郎庙精心铸造的两副宝甲,价格都不便宜,但这三样东西肯定不差,太贵重,所以会让披麻宗跨洲渡船送到牛角山。信写得简明扼要,依旧是齐景龙的一贯风格,信的末尾,是威胁如果等到自己三场问剑成功,结果云上城徐杏酒又背着竹箱登山拜访,那就让陈平安自己掂量着办。
一堆破烂碎瓷片,到底如何拼凑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三魂六魄,七情六欲,到底是如何形成的。
卢白象微笑道:“这么一说,我就心情好多了。”
魏羡对陈平安点头致意,陈平安笑着回礼。
崔东山没有起身,只是换了棋罐位置。
魏羡说道:“如今我是大骊武宣郎,又当了大官。”
陈平安只带了裴钱和周米粒来这边“接驾”,对于那个一袭扎眼黑袍、悬佩长短剑的曹峻,看得真切,装作没看见而已。
卢白象带路,领着陈平安走上龙舟这艘庞然大物,高三层,这并不出奇,但是极大,得有披麻宗那艘跨洲渡船一半,能够载人千余,若是满载货物,当然两说。落魄山得了这么大一艘异常坚韧的远古渡船,可以做的事情,便多了。陈平安忍不住一次次轻轻跺脚,满脸遮掩不住的笑意。
这小黑炭,个头窜得还挺快。
陈平安没跟着,就坐在小竹椅上。
落魄山祖师堂选址早就定好了,有魏檗在,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裴钱和周米粒这才松手落脚。
陈灵均迷糊上山,下山更迷糊。
魏羡在卢白象这边闲坐,喝着小酒,桌上搁放了一些佐酒小菜,都是陈如初这个小管家早早备好的,每栋宅子不同的主人,不同的口味,便有不同的酒水和佐酒菜。
作为山主,陈平安亲自烧香祭奠天地四方后,落魄山祖师堂便开始动工。
不料朱敛未到,魏檗先来。
魏羡笑着伸手,想要揉揉黑炭小丫头的脑袋,不曾想给裴钱低头弯腰一挪步,轻巧躲过了,裴钱啧啧道:“老魏啊,你老了啊。胡子拉碴的,怎么找媳妇哦,还是光棍一条吧,没关系,别伤心,如今咱们落魄山,别的不多,就你这样娶不到媳妇的,最多。邻居魏檗啊,朱老厨子啊,山脚的郑大风啊,背井离乡的小白啊,山顶的老宋啊,元来啊,一个个惨兮兮。”
唯独见到了裴钱,魏羡破天荒露出笑容。
朱敛瞥了眼魏檗,看了眼郑大风,然后笑道:“你们要是不吓唬人,我还信,这一开口,便破功了。上山上山,无忧无虑也。”
落魄山护山供奉,周米粒。
陈灵均内心打鼓,迷迷糊糊跑去黄湖山喝酒,毕竟习惯了喝酒谈事,最后竟然被他将价格砍到了仅仅十颗谷雨钱。
若是陈平安现在就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剑仙,就可以少去诸多麻烦。
魏檗和郑大风并肩走出院子。
岑鸳机,元宝,元来。
崔东山踮起脚跟,趴在墙头上,看着隔壁院子里边,这条巷子的风水,那是真好。
郑大风碎碎念叨:“你们都不辛苦,我辛苦啊。”
曹峻双手使劲搓着脸颊,“这个难。”
种秋。
刘洵美有些怀念,“那个意迟巷出身的傅玉,好像如今就在宝溪郡当太守,也算是出息了,不过我跟傅玉不算很熟,只记得小时候,傅玉很喜欢每天跟在我们屁股后边晃荡,那会儿,我们篪儿街的同龄人,都不怎么爱跟意迟巷的孩子混一块儿,两拨人,不太玩得到一块,每年双方都要约架,狠狠打几场雪仗,我们次次以少胜多。傅玉比较尴尬,两头不靠,所以每次下雪,便干脆不出门了,关于这位印象模糊的郡守大人,我就只记得这些了。不过其实意迟巷和篪儿街,各自也都有自己的大小山头,很热闹,长大之后,便没劲了。偶尔见了面,谁都是笑脸。”
朱敛摇摇头,“远不如少爷辛苦。”
只说世间万千学问,能够让崔东山再往细微处去想的,并不多了。
崔东山笑道:“要什么彩头,我又不缺钱。”
大弟子裴钱。
魏羡绷着脸道:“放肆。”
每一个清晰认知的形成,都是在为自己树敌。
陈平安笑道:“辛苦了。”
黑衣小姑娘一跺脚,抬头挺胸,“在此!”
裴钱伸出大拇指,指了指一旁扛着两根行山杖的周米粒,“多大?有她大吗?”
郑大风还真就不信邪了,这都能扳回局势?同样落子不慢。
曹峻想了想,“祝愿刘将军早日荣升巡狩使?”
朱敛抹了把嘴,“这趟远游,见识多多,回头让魏檗拿两壶好酒来,容我慢慢与你们说道说道。”
站在小路上的朱敛和郑大风,这才过来坐在一旁。
魏羡不晓得裴钱葫芦里卖什么药,“有说头?”
如果没有这么一出,其实崔东山挺想与先生聊另外一桩“小事”,一桩需要由无数细微丝线交织而成的学问。
祖师堂位于落魄山次峰霁色峰上,因为拥有竹楼的主峰这边,处境有些尴尬,在这座集灵峰之巅,有一座大骊朝廷正统敕封的山神祠。
这些天,陈平安在清点家当,大部分都需要归入祖师堂宝库,必须一一记录在案,有些则准备在落成仪式上,作为山主赠礼送人。
此次落魄山正式创立山门,并没有大张旗鼓,并未邀请许多原本可以邀请上山的人。例如老龙城范家、孙家。
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崔东山现在挺后悔的。
陈如初赧颜道:“是崔先生故意输给我的。”
陈平安问道:“怎么回事?”
崔东山笑道:“先生不讲理的时候,最有风采。”
刘洵美摇头道:“若无实打实的军功,你这么不会聊天,我稀罕搭理你?”
裴钱双手绕后,朝身后的周米粒竖起两根大拇指。
郑大风瞥了眼棋局,魏檗大势已去,只是崔东山如此说,郑大风便没着急说行或不行,多看了几眼,这才笑道:“什么彩头?”
一艘大骊军方渡船缓缓停靠在牛角山渡口,与之同行的,是一艘被北岳魏檗、中岳晋青两大山君,先后施展了障眼法的巨大龙舟。
陈平安看了信后,叹了口气,有这么巧吗?
郑大风感慨道:“才发现这里风景好啊。”
由此可见,她在桐叶洲玉圭宗那边,与人仇怨不小,就是不知道是山上的同门,还是下山历练结的仇。
曹峻坐在栏杆上,点头道:“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在我眼中,比马苦玄还要有意思。”
崔东山笑道:“魏山君去接人好了,我来接着下,大风兄弟,如何?”
曹峻笑道:“再过一两百年,我若是再想起刘将军,估摸着也差不多。”
北俱芦洲披麻宗元婴修士杜文思,祖师堂嫡传弟子庞兰溪。
最靠近三幅挂像的年轻山主,独自一人,站在最前方。
早已不再是那个脚穿草鞋、面如黑炭的消瘦少年。
一袭青衫,头别玉簪,身材修长,双手持香,背对众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