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2章 心声
三人离去,只留下一个属于山海宗外人的陈平安,独自坐在崖畔看向远方。
人间海崖接壤处,四顾山光接水光,青衫背剑远游客,清风明月由我管。
历史上山海宗改过宗门名字,不过就改了一个字,将河修改为海,可是中土神洲的老修士,还是习惯称呼为山河宗。
可惜今天没能遇到那位女子祖师,据说她是宗主纳兰先秀的再传弟子,不然就有机会知道,她到底是喜欢哪个师兄了。
无论是喜欢崔瀺,还是喜欢左右,喜欢任何一位师兄,好像都是好眼光。
陈平安站起身,等待那条夜航船的到来,至多一炷香功夫,就可以登船。
山崖畔,一袭青衫茕茕孑立。
想起礼圣先前那句话,陈平安思绪飘远,由着纷杂念头起起落落,如风过心湖起涟漪。
翻书不知取经难,往往将经容易看。
在那之后,裴钱在学塾上课,就规矩了许多,好歹不继续在书上画小人儿了。
喝着酒,陈平安和宁姚以心声各说各的。
陈平安忍住笑,与裴钱说道:“师父虽然输了拳,但是曹慈被师父打成了个猪头,不亏。”
她问道:“主人知不知道,这里曾是一个比较重要的术法坠落处?”
宁姚看着那一袭青衫,出拳如云水,她就有些遗憾,没有能够亲眼看见那场文庙问拳。
裴钱点点头。
如果再在这条夜航船上边,还有个类似渡口的落脚地儿,当然更好。
她摇摇头,解释道:“不伤心,金身所在,就是牢笼。低位神灵,金身会消解于光阴长河当中,而高位神灵的身死道消,是后世修道之人无法理解的一种远游,身心皆得自由。旧神灵的可怜之处,就在于言行举止,甚至所有的念头,都是严格按照既有脉络而走,时间久了,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如何有趣的事情。就像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存在。于是后世练气士孜孜不倦追求的长生不朽,就成了我们眼中的大牢笼。”
张夫子还是极好说话,“欢迎。”
宁姚和裴钱还好,站在窗口就行,小米粒和白发童子就只能探出两颗小脑袋了。
杨柳绿桃红,荷谢桂开,人间平安无事。
陈平安对那一处山水,极其看重,打算未来的修道生涯中,时不时就去此地闭门修行。
陈平安将所有符箓收入袖中,说道:“先争取个非敌非友的关系,再有点生意往来,互相锦上添。”
陈平安望向宁姚,她摇摇头,示意换个法子,不要强求。
裴钱看得仔细,不光是拳路、招数,过目不忘,她还能看清楚师父拳意的流淌痕迹。
一行人最终出现在夜航船的船头。
张夫子点头道:“没有问题。”
不知道以后他去飞升城,是怎么个热闹场景。
陈平安又问道:“我能不能在条目城那边开间铺子?”
陈平安一边分心想事,一边与裴钱说道:“回头教你一门拳法,一定要好好学,以后去蒲山草堂,跟黄衣芸前辈请教拳法,你可以用此拳。”
吊儿郎当的黑炭小姑娘,就嘴上说着,我爹忙得很,出远门了。心里说着,屁学问没有,还不如老厨子哩,教我?偶尔背个书都会念错字,我就不会。
想起了那个化名余倩月的衣圆脸姑娘,陈平安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刘羡阳的祖宅里边,其实还有只祖传的大柜子,做工精巧,是彩绘戗金卉的老物件,柜子后壁镶嵌有一幅图案,有棵开茂盛的金色桂树,枝头悬有一轮满月。陈平安都不知道这种事情,怎么讲道理,千里姻缘一线牵?命中注定,就该刘羡阳与赊月,哪怕隔着天下,都会走在一起?希望他们俩,好聚不散,喜结良缘。
宁姚心声说道:“我们在灵犀城那边,见过了从容貌城赶来的刑官豪素。”
裴钱低声说道:“太平城。”
小米粒就使劲抱住白发童子,不让她闯祸,摇摇晃晃,往酒桌那边靠拢。
这是夜航船那位船主张夫子,对一座崭新天下第一人的礼敬。
她的言下之意,就像是披甲者自己求死,最终主动让出了那个显赫神位,送给离真,准确说来,是说送给周密。
宁姚说道:“跟我无关,先前游历灵犀城,我是与李夫人聊得不错,不过她不太可能就这么送出一座城。”
以后练拳会很苦。
她说道:“果然是小夫子,不大气。”
陈平安转头望向宁姚。
陈平安点点头,说道:“今天教拳很简单,我只用一门拳法跟你切磋,至于你,可以随意出手。”
哪怕真有此人,无论是宁姚,他陈平安,一座飞升城,哪怕提前知晓了这桩天机,都不会做那凭借阴阳演化去大道推衍、再去斩草除根的山上谋划。
裴钱在跟师娘坐在屋脊赏月的那晚,还说起了崔爷爷。
说得通俗一点,越是高位神灵,越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裴钱咧嘴一笑。
龙宫洞天被三家势力瓜分,近水楼台的水龙宗,郦采的浮萍剑湖,大源王朝的崇玄署,然后再加上升任大渎灵源公的南薰水殿沈霖,担任龙亭侯的旧大渎水正李源。先前文庙议事,大源国师杨清恐主动拜访过功德林,所以其实陈平安除了水龙宗的南北两宗,都搭上线了。凫水岛的租赁,甚至是直接将其买下,都是有机会的。
白发童子拉着矮冬瓜小米粒继续去看擂台比武,小米粒就陪着那个矮冬瓜一起去踮起脚尖,趴在窗口上看着擂台那边的哼哼哈哈,拳来脚往。
宁姚觉得今天这拳教不了。
陈平安想了想,就转头与那白发童子喊道:“你过来,帮个忙。”
宁姚抿起嘴唇,笑眯起眼。
陈平安有些奇怪,笑问道:“怎么回事,这么紧张?”
陈平安摇摇头,喝了口酒,微微皱眉。
其实在吴霜降登上夜航船,与这位心魔道侣重逢后,因为暗中帮她打开了许多禁制,所以如今的白发童子,等于是一座行走的武库、神仙窟,吴霜降知晓的绝大部分神通、剑术和拳法,她最少知道七八分,可能这七八分当中,神意、道韵又有些欠缺,但是与她同行的陈平安,裴钱,这对师徒,似乎已经足够了。
比如陈平安身边的她,曾经的天庭五至高之一,持剑者。
不过双方都刻意压境,只在方圆三丈之内施展,更多是在招数上分胜负,不然一座柿林就要消失了。
小米粒忙着吃柿子,一颗又一颗,突然耸肩膀打了个激灵,一开始只是有点涩,这会儿好像嘴巴麻了。
白帝城韩俏色在鹦鹉洲包袱斋,买走了一件鬼修重器,陈平安当时在功德林听说此事后,就不再隔三岔五与熹平先生询问包袱斋的买卖情况。
这些言语,陈平安没有祭出一把笼中雀,甚至没有使用心声,一直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在那条不知在桐叶洲何处的陋巷里,有个小姑娘撑伞回家,蹦蹦跳跳,她敲开了门,见着了爹娘,一起坐下吃饭,男子为女儿夹菜,妇人笑颜温柔,阖家团圆,灯火可亲。
陈平安站在了一处屋檐下,凝神定睛,发现不远闹市通衢处,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好像有座擂台,台上好像有两个江湖武夫,刚刚各自持笔签订了生死状,其中一位壮汉,豪气干云,写了名字,写得估计连他自己都不认得了,然后狠狠摔了笔,负责收起两份生死状的读书人,忙不迭去捡起地上那支毛笔,骂骂咧咧,莽夫莽夫。
陈平安轻声问道:“不得不亲手斩杀披甲者,你会伤心吗?”
喝酒下肚,言语出口。就像肚子里的话,跟壶里的酒水,互换了个位置。
她笑了起来,“那位小夫子,就没有与主人说这些?”
白衣女子的高大身形,化作千万条雪白剑光,四散而开,无视山海宗的阵法禁制,最终在天幕处凝聚身形,俯瞰人间。
宁姚朝裴钱招招手。
跟小米粒并肩坐的白发童子,幸灾乐祸道:“对对对,傻子才钱喝酒。”
张夫子收起酒杯,笑道:“要稍稍绕路,约莫需要一个时辰。”
陈平安原本想要坐在宁姚身边,结果小米粒让出了自己的长凳,慢了一步的白发童子,就使劲用袖子来回擦拭,轻轻呵气吹拂灰尘状。
可能是陪着师娘一起喝酒的关系,裴钱喝着喝着,就说了些藏在心里很多年的话。在落魄山上,哪怕是跟暖树姐姐和小米粒,裴钱都从没说过。
小米粒给了钱,立即从书箱里边取出老厨子帮忙制造的纤细炭笔,再在桌上摊开一本空白薄册子,翻开第一页,开始站着记账,神色认真,一丝不苟。
这会儿才开始亡羊补牢?是不是晚了?
柿林中的这场切磋,在白衣童子显摆完了百余招绝妙拳脚之后就结束。
陈平安问道:“能不能劳烦船主,帮着与鸡犬城和白眼城两位城主打声招呼,我可能暂时就不去那边了,下次登船,一定拜访。”
宁姚转身坐回原位,裴钱笑着与师父点头,小米粒见着了好人山主,抿嘴一笑,白发童子瞧见了隐官老祖,泫然泪下。
陈平安闭上眼睛,心神沉浸,打开最后那幅一直不敢去看结局的光阴画卷。
一行人继续散步,小米粒和白发童子嬉戏打闹,两人抽空问拳一场,约好了双方站在原地不许动,小米粒闭上眼睛,侧过身,出拳不停,白发童子与之对拳匆匆,互挠呢?问拳完毕,对视一眼,个儿不高的两个,都觉得对方是高手。
陈平安摇头道:“礼圣没有聊这些,我也不敢多问。”
其实细看之下,其实裴钱是一个姿容不俗的大姑娘了,是那种能够让人觉得越看越好看的女子。
白发童子绕了一圈,一个蹦跳,金鸡独立,双掌一戳一戳的,正色道:“隐官老祖,我这一手螳螂拳,千万小心了!”
白发童子哀叹一声,与小米粒窃窃私语一番,借了些碎银子。
记得刘羡阳家门口的那丛凤仙,有次暴雨,小镇所有沟渠都发了大水,给冲走了,陈平安觉得很遗憾,反而刘羡阳这个正主儿,倒是没怎么伤心,说没了就没了,顾璨最是可惜心疼,回家路上,就一直在埋怨陈平安,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搬家去他那边就不挪窝了,说不定这会儿还开开得好好的。
不是任何一位剑修,都能够有事没事就随手剑开渡船禁制的。
裴钱抬起头,满是愧疚,陈平安笑着摆摆手,“不打紧,接下来仔细看好师父的出拳就是了。”
裴钱低着头,嗓音细若蚊蝇,“我不敢出拳。”
她挥了挥袖子,打开大阵禁制。一袭青衫跃出水面,没有御风离去,而是踩水狂奔。
是那座没有主人多年的凫水岛。
陈平安愣了愣,“张夫子不早说?!”
裴钱挠挠头,“师父不是说过,骂人揭短打人打脸,都是江湖大忌吗?”
陈平安笑道:“劫后余生,虚惊一场,就是最好的修行。所以说还是你的面子大,如果是我,这位船主要么干脆不露面,即便现身,还是肯定会与我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陈平安青衫一震,那些脚印尘土随之四散,抖了抖胳膊,尤其是手背,有些发麻,好家伙,敢情是攒了一肚子怨气,趁着自己压境教拳给裴钱,就借机会寻仇来了,好些招数,直奔面门。
远处那条夜航船现出踪迹,陈平安一个蜻蜓点水,跳上船头,双脚落地之时,就来到了一座陌生城池。
她嗯了一声,手心轻轻拍打剑柄,说道:“是这样的,周密扶植起了那个观照,使得我那个老朋友的神位不稳,再加上先前攻伐浩然,与礼圣狠狠打了一架,都会影响他的战力。不过这些都不是他被我斩杀的真正原因,他杀力不如我,但是防御一道,他确实是不可摧破的,会受伤,哪怕我一剑下去,他的金身碎片,四溅散落,都能显化为一条条天外星河,但是要真正杀他,还是很难,除非我千百年一直追杀下去,我没有这样的耐心。”
只要水龙宗愿意点头答应此事,如今陈平安自有手段,与水龙宗一起在别处挣钱。
小米粒一路飞奔过去,小心搀扶住白发童子。
在一起走江湖的那些年里,师父其实每天都在教她,不要害怕这个世界,如何跟这个世界相处。
曾经有个小镇学塾的教书先生,大概是觉得那个黑炭小姑娘,实在太心不在焉了,怒其不争,有次就让裴钱去把爹喊来。
裴钱说万一,只是万一,哪天师父不要我了,赶我走,如果崔爷爷在,就会劝师父,会拦住师父的。而且就算不是这样,她也把崔爷爷当自己的长辈了,在山上二楼学拳的时候,每次都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一拳打死那个老家伙,可是等到崔爷爷真的不再教拳了,她就会希望崔爷爷能够一直教拳喂拳,百年千年,她吃再多苦都不怕,还是想着崔爷爷能够一直在竹楼,不要走。
托月山大祖的关门弟子,离真,曾经剑气长城的剑修,观照。
所以一开始只想着让裴钱看拳的陈平安,出拳越来越认真,有了些切磋意味。
裴钱有些紧张,点头后,偷偷喝了口酒压压惊。
陈平安好像就站在门外的小巷里,看着那一幕,怔怔出神,视线模糊,站了很久,才转身离去,缓缓回头,好像身后跟着一个孩子,陈平安一转头,模样清秀的孩子便停下脚步,张大眼睛,看着陈平安,而巷子一端,又有一个脚步匆匆的年龄稍大孩子,身材消瘦,肌肤黝黑,背着个大箩筐,随身携带着一只缝缝又补补的针线包,飞奔而来,与陈平安擦身而过的时候,也突然停下了脚步,陈平安蹲下身,摸了摸那个最小孩子的脑袋,呢喃一句,又起身弯腰,轻轻扯了扯那稍大孩子勒在肩头的箩筐绳子。
她笑道:“那处五彩天下,将来一定会出现一个天然压胜宁姚的修道胚子,反正肯定不会是剑修,与宁姚有那大道之争,所以让宁姚不要掉以轻心,别觉得成了飞升境剑修,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她在五彩天下,不会一直无敌下去。”
最终剑光一头撞在了山水大阵上,如人碰壁,一个晃悠,剑光凝为身形,笔直摔入大海。
裴钱深呼吸一口气,肃然而立,“请师父教拳。”
白发童子一边嗷嗷叫着,一边随手递出一拳,就是青冥天下历史上某位止境武夫的杀手锏。
陈平安点点头,瞥见宁姚酒碗里酒水还多,就没帮忙倒酒,裴钱喝酒不打紧,江湖人嘛,再看那小米粒竟然也喝上了酒,不过陈平安视线刚到,小米粒就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伸手捂住酒碗,“是水,不是酒,我可不晓得酒是啥个滋味,喝不得好,好喝不得,辣得很哩,傻子才钱买酒喝……”
那个学塾的教书先生说一看你,家里就不是什么富裕门户,你爹好不容易让你来读书,没让你帮着做些农活,虽说来这边上课不用钱,可是不能糟践了你爹娘的盼头,他们肯定希望你在这边,能够认认真真读书识字,不谈其它,只说你帮忙给家里写春联一事,不就可以让你爹少些钱?
远处,山海宗一处高楼,手持烟杆的纳兰先秀,吐出一口云雾,啧啧称奇道:“好遁法。”
陈平安抱拳笑道:“见过张船主,随便坐。”
张夫子点点头,“可行。何时下船?”
他的突兀现身,好像酒桌附近的客人,哪怕是一直关注陈平安这个碍眼至极的酒客,都浑然不觉,好像只觉得天经地义,本来如此。
陈平安摇头说道:“我又没有邵宝卷那种梦中神游的天赋神通,当了灵犀城的城主,只会是个不着调的甩手掌柜,会辜负临安先生的重托,我看不成,在条目城那边有个书铺,就很知足了。”
结果被小米粒一把抱住,“结账,别忘了结账。”
裴钱摘下了竹箱,放在远处,好像有些局促不安,好像连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
可能这才是那桩买卖当中,吴霜降对落魄山最大的一份回礼。
陈平安直接就是一腿,白发童子被扫中脖颈,脑袋一歪,在地上弹了几弹,期间还有身形翻滚。
已经能够依稀看到北俱芦洲最南端的陆地轮廓。
但是年少时背着箩筐上山,独自一人,走在大太阳底下,每次出汗,肩膀真疼。
陈平安说道:“撰写人物小传,再依循夜航船条目城的既有规矩,买卖书籍。”
裴钱走过去,宁姚轻声道:“没事。”
陈平安瞥了眼好像小铺子刚刚开张的账簿,笑问道:“先前借钱给我,怎么没记账?”
白发童子两腿乱踹,叫嚣不已,黑衣小姑娘说不成不成,江湖名声不能这么来。
陈平安默默记住那些剑光流散的复杂轨迹,再将养剑葫别在腰间,抬起头,与她挥手作别。
陈平安笑道:“怎么来这边逛了。”
陈平安挥挥手,示意她们站在原地就是了,自己过去找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