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四,是一个被旧王座大妖绯妃称呼为“公子”的剑修。在桐叶洲出现过,最终与离真一样,消失无踪。
浩然九洲版图,以名义上掌管天下陆地水运的渌水坑澹澹夫人领衔,几乎所有品秩较高的江河正神,都会肩负起类似江湖镖师的职责,来往于四处归墟水路,各自统率宫府麾下水仙官吏、水裔精怪,在水中开辟出一座座临时渡口,接引各洲渡船。
那个汉子也摇头而笑,哪有这么吹牛不打草稿的年轻人,他犹豫了一下,聚音成线,提醒道:“这位小兄弟,还是别惹事了,贾先生是那游仙阁的次席客卿,虽然不是宗字头仙家,但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更别谈祝仙师还是红杏山的掌律祖师,你听句劝,还是走吧。文庙都不管的事,你就更没必要管了。”
一个想要出手救那男子的红杏山女修,双袖摇晃,出手凌厉,各自祭出一道水、火术法,如两条宝光流转的绳索,在空中拧缠在一起,狠狠砸向那一袭青衫的后背心处。
坐镇此地的陪祀圣贤,姓贺。
木屐,是曾经跻身十四境的刘叉开山大弟子。
祝媛刚要收手,就被一巴掌扇在脸上,昏迷前的一刻,她只听那青衫客说了句,“遗憾个什么?”
那个年轻修士掂量一番,若万一是那山上难缠鬼之首,自己未必打得过,毕竟来此游历,还背了把剑,说不定就是位剑修。况且出门在外,得了师门教诲,不许惹是生非,于是就开始讲道理了,“文庙都没发话,不许游历之人带走城墙碎石,只说修士不许在此擅自斗殴,施展攻伐术法。你凭什么多管闲事?”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魏大剑仙是我落魄山正儿八经的客卿,你算老几?真要跟我求酒喝,家乡那边的糯米酒酿要不要?好喝,还不贵,保证价廉物美。”
这位出身亚圣一脉的贺老夫子,与自己先生关系极好,哪怕有了那场三四之争,还是不耽误老夫子主动找先生喝酒,而且听师兄茅小冬亲口说过,当初师兄崔瀺叛出文圣一脉,贺夫子私底下拦过,拦不住,还当面骂了一通。所以陈平安就多解释了几句,说了自己的心中猜测,“之前几拨远游修士的暴毙,阴阳家修士勘验无果,都可以算是对方的一种障眼法,显得蛮荒天下的出手,十分干净利落,就是为了之后真正的拖泥带水,多半就是在等这个自己送上门的机会了。”
宁姚问道:“桐叶、扶摇和金甲三洲,蛮荒天下肯定攫取了大量物资,如今托月山都用在什么地方了?”
陈平安转头笑道:“吹牛不犯法吧?”
宁姚说道:“他说有人偷拿脚下这半座城头的碎石,带回浩然天下。”
“反正我们又不是剑修。我最大的遗憾,跟你不一样,没能亲眼见到那位在城头上,有一架秋千的女子剑仙,不知周澄她长得到底有多美。”
那祝媛刚刚祭出一件本命物,下一刻便心知不妙,贾玄好像一头撞向那一袭青衫,被一巴掌按住面门,手腕翻转,贾玄被瞬间砸在地上,身躯在地上弹了一弹,才瘫软在地,当场昏死过去。
至于另外半座,因为陈平安与之合道的缘故,文庙那边倒是没有专门订立什么规矩,并未明文规定,不许外乡练气士登上那边的城头。但是只给了四个字,生死自负。远游至此的练气士,都知道轻重利害,当然不敢去那边触霉头。天晓得那边是不是有什么匪夷所思的古怪禁制,唯一能够确定的内幕,是那边的城头,好像是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的修道之地。
可惜除了中土山海宗在内的几份山水邸报,提及了隐官的名字和家乡,其余的山上宗门,好像大家心照不宣,多半是那场议事过后,得了文庙的某种暗示。
当初此地沦为蛮荒天下的辖境,陈平安合道一半,另外一半,旧王座大妖之一的剑修龙君负责盯着陈平安,托月山百剑仙在此炼剑,谁敢擅自靠近城头,甚至连待在墙角根那边,都会有性命之忧,蛮荒天下可没什么道理好讲。只是在落入蛮荒天下的那些年里,反而安然无恙,几乎没有任何遗失,不曾想如今重新纳入浩然天下版图,却开始遭贼了。
陈平安朝魏晋抛去一壶得手不久的百酿,“魏客卿是我那酒铺的老主顾了,以前你被说成是天字号的冤大头,把我气了个半死,我也就是在避暑行宫那边脱不开身,不然非要一人一麻袋。对了,这可不是什么寻常的百福地酒酿,礼圣都多年未曾喝着了,所以魏大剑仙千万千万悠着点喝,不然就是糟蹋了这壶无价也无市的好酒。”
“魏剑仙脾气确实好,昨儿我们在城头那边,施展镜水月,他不也没拦着,可那个朝我们挤眉弄眼的家伙,就有点碍眼了,脸皮不薄,竟然舔着脸要往咱们镜水月里边凑。”
一个心声在众人心湖中响起,“一个个别傻眼了,赶紧滚蛋,能跑多远就多远。他就是剑气长城的隐官,所以他要在这里杀人,反正我贺绶肯定不拦着,因为要拦也拦不住。”
陈平安突然紧皱眉头,沉声道:“不对!魏晋,你立即飞剑传信,提醒坐镇天幕的贺夫子小心此人!”
宁姚疑惑道:“何解?”
众人先是愕然,随后哄然大笑。得嘞,可以彻底放心了,这种家伙,可以随便揍。
其中一位身穿龙女样式衣裙的仙子,这会儿取出了一幅山水鸟卷,摊开铺地之后,便有木生长的景象,纷纷抽发而起,更有鸟雀停留枝头,叽叽喳喳,这位仙子此刻独占这幅画卷场景,身姿曼妙,手持一件青瓷小碗,轻轻抛出,喂食飞鸟。
而且这其中还藏着一个“比天大”的算计,是一场注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请君入瓮”。
脂粉气,莺莺燕燕,卿卿我我,游山玩水,闲情逸致,四处赏景,优哉游哉,剑修寥寥,练气士多如牛毛。
这个不速之客,面无表情说道:“放回去。”
黥迹那边,白帝城郑居中,大端女子武神裴杯,还有中土十人之一的大修士怀荫,铁树山的飞升境妖族修士郭藕汀。扶摇洲天谣乡的宗主刘蜕,流霞洲女子仙人葱蒨,她还是松霭福地的主人,在葱蒨的宗门里边,她的身份,有点类似桐叶洲手握一座云窟福地的姜尚真。
这两位护道人,男子如山下男子古稀之年,女子却是少女姿容,可事实上,后者的真实年龄,要比前者大百来岁。
陈平安在文庙议事期间,曾被礼圣带去过穗山之巅,见过了那位至圣先师。
而陈平安如今才是一位玉璞境修士,如果未来百年真的修行之路还算顺遂,跻身仙人,成为飞升,可是那个被说成是“玄之又玄,玄外问玄”的十四境合道契机所在,更是一点线索都没有,这让陈平安倍感无力,因为完全可以确定,郑居中和吴霜降这样从不会临时抱佛脚的人,肯定早在中五境之时,就已经未雨绸缪,想好了那条合道契机的道路,具体该怎么走。
一场则是年轻一辈的天才之争,而且刚好各自境界都不算悬殊,唯独双方人数悬殊,这就更有意思了。
陈平安轻轻晃了晃手中宁姚的手,她的手指微微清凉,眯眼笑道:“先前文庙议事,这件事正是重中之重,其实早先很多人都忽略了。好像暂时还没有确切的线索,没有人能够给出一个详实的答案。”
而且这些年,外乡修士来来往往的,其中不乏隐士高人,城头外边这处广袤战场,肯定被犁地狗啃一般,早就给挖地三尺了。
与人问拳,专门朝对手脸面递拳。
“书院弟子?”
那人反而微笑道:“再说一次,都放回去。”
可惜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置若罔闻。
这半座城头,所刻大字,除了几个姓氏,还有阿良的那个跟醉汉走路差不多的猛字。
陈平安无所谓,反正骗你来剑气长城的这笔账,就当扯平了,是你曹峻自己不会把握机会。
答案就只有四个字,请君入瓮。
再说了,有件事,陈平安始终没有亲口与魏晋提及,自己人生当中,第一次见到所谓令人心神往之的那种剑仙风采,其实不是一路相伴的阿良,而是在嫁衣女鬼那处府邸,一剑破开天幕的风雪庙剑仙。只是这种话,以后要是还有机会,能与魏晋在酒桌上都喝高了,再说不迟。
女子肩头悬停有一只似鸾凤的桐鸟,她笑道:“那位城头刻字的董老剑仙,确实剑术超然,可惜未能亲眼见到那一幕,天上明月坠入人间,哪怕只是想一想,便可让人心神摇曳。”
他喝着酒,以心声问道:“魏晋,宁姚一直是这样的女子?”
已经算是半个落魄山修士的曹峻,跟着想起一事,拧转酒杯,说道:“虽然文庙有过告诫,不许练气士私自离开,哪怕在外有所斩获,依旧一律不计入战功,可还是有几拨练气士,不守规矩,擅自跨境远游。”
其中一位汉子,只捡了其中一块,巴掌大小,他蹲在地上,笑了笑,心满意足了,可以给自家那个孩子,打磨成一块砚台,小兔崽子都不是什么剑修,偏偏对剑气长城向往得很。而汉子自己,是个金身境的纯粹武夫,一半是游历江湖,去哪里不是去,一半原因是为了能够在自己孩子那边显摆几句,所以才来的这边,因为与泗水红杏山有些关系,就跟随来此。
先前在大骊京城,封姨在火神庙遥遥询问一事,陈平安帮着先生给出答案,换来了十二坛百酿。
而战场上驰援、接引之人,是后来一跃成为蛮荒天下共主的飞升境剑修,斐然。
魏晋说道:“我不清楚。”
贺老夫子问道:“小心起见,不如我单独飞剑传信,既不惊动黥迹修士,又可提醒郑居中?”
其实先前寄信去往黥迹,贺老夫子并未提及陈平安。
魏晋接住酒坛,随手揭了泥封红纸,仰头喝了一口,眼睛一亮,点头称赞道:“竟然真是好酒!”
汉子又默默拿起那块拳头大小的碎石。
陈平安笑着点头,“这个由头好,估摸着五坛酒起步。”
曹峻哈哈笑道:“我曹峻这辈子最大的优点,就是最不计较虚名了。当那下宗的末席供奉更好!”
陈平安笑道:“剑气长城的事,无论大小,就交由剑气长城的剑修来管,撒手不管,就都随意,愿意管,就随便管。”
“这个仙人境野修,死是真死,而且还是死透了!”
陆陆续续来到这座蛮荒天下,驻扎在三渡口、四归墟的浩然修士,可谓片刻不闲,凭借各种神通术法,驱使大量的符箓力士和傀儡精怪,在蛮荒天下一路开山搬河,迁岳徙湖,搭建大阵,只说商家就在四大归墟大门口那边,名副其实的撒钱如雨,改变各地天时,增补天地灵气,再让练气士依托山川,使得山水气数聚拢不散,而农家和药家在内修士,栽种仙家草木和五谷,呼风唤雨,更换地利,山水气数,变蛮夷瘴气之地为修行之地,或是适宜耕种的良田……
宁姚则起身,去了城头以北,在那落在空无一物的地界,她徒步而行。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算了吧。”
陈平安默不作声,只是默默抬头望向天幕。
曹峻啧啧道:“先前是谁说自己没火气来着?还有啊,陈平安你这个喜欢打人打脸的习惯,以后改改啊。”
宁姚提醒道:“就你这么个送法,留不下几坛百酿的,回头可以再拜访一下封姨,找个理由,比如说欢迎她去飞升城做客?”
汉子一笑置之,年轻人越说越没谱了。
陈平安笑道:“别听错了,我是说可以。”
曹峻笑嘻嘻问道:“如今城头上每天都会有仙子姐姐们的镜水月,你方才来的路上应该也瞧见了,就半点不生气?”
她不在乎,并不意味着文庙就可以行事如此拎不清。既然拎不清,还有脸皮待在此地?
陈平安摇头道:“这是文庙对我们剑气长城的一种尊重。”
滩,曳落河旧主,王座大妖仰止的嫡传弟子。
“我同样有此遗憾。”
日坠。则有苏子,柳七。大骊宋长镜,玉圭宗宗主韦滢。
而那个出身蛮荒天下一处“天漏之地”的剑修雨四,在如今的新天庭内,同样是至高神位之一,化身水神。
宁姚之所以会在客栈那边,主动提出陪他来这边,是为了让他稍稍放心,不是让他更加担心的。
人生何处会缺酒,只缺那些心甘情愿请人喝酒的朋友。
十多位修士,男女老少皆有,两位身为此行护道人的师门长辈,故意与晚辈们拉开一段距离,并肩散步,免得孩子们不自在。晚辈的山下历练,仙府门派往往喜欢与关系好的世交山头,不单单是相互有个照应那么简单,如果说祖师堂的香火传承,靠一代代嫡传弟子的添香油、续灯火,那么与自家门外的山上香火情,这样的游历,就是最好方式之一。
魏晋毕竟名义上还顶着个落魄山记名客卿的头衔,观礼正阳山一事,有他一份的。
曹峻比魏晋矫情多了,取出一只酒杯,倒了酒,嗅了嗅,举杯抿一口酒水,吧唧嘴回味一番。
泗水红杏山的一位祖师堂嫡传修士,轻轻抛着手中那块碎石,冷笑道:“哪来的多事鬼,吃饱了撑着,你管得着嘛?”
加上位置更远的四处归墟通道大门,天目,神乡,黥迹和日坠,各处周边都在大兴土木,浩然修士和山下兵力,源源不断赶赴蛮荒天下。
陈平安淡然道:“跟钓鱼差不多,捉大放小,他们是在专门狩猎浩然天下的上五境修士,白送的战功,不要白不要。”
“听说早先这儿积攒了万年的粹然剑意,都是剑仙遗留下来的大道馈赠,丝丝缕缕,数量极多,千百年不曾流散,传言飞升城去了五彩天下,带走半数,之后又被托月山那些畜生剑修偷走不少,可惜,真是可惜了。”
仔细听着陈平安的娓娓道来,宁姚突然问道:“大骊那笔赊欠墨家的最大外债,文庙真的帮忙偿还了?”
陈平安心声作答:“有郑先生在那边盯着,出不了纰漏。”
她突然伸出手,轻轻握住陈平安的手。
试图凭借被蛮荒天下大道压胜的那点契机,想要查看这座天下腹地的战况,可惜徒劳无功。方才做这件事,分心不得。
下一刻,不知怎的,这位游仙阁的祖师堂嫡传就面朝墙壁,一头撞去,满嘴碎牙,悉数崩碎。
宁姚和陈平安的对话,没有心声言语。
陈平安嗯了一声,这笔债务,本是一个天文数目的神仙钱。所以如今大骊朝廷的边军调度,就愈发游刃有余了。此外的大债主,像皑皑洲刘聚宝和中土郁氏这几个,大骊宋氏补偿起来就很简单了,自有桐叶洲的山上山下代劳。
一袭青衫,消逝不见。
其余众人皆茫然,面面相觑。
“宝瓶洲那位魏大剑仙,不愧是出身风雪庙神仙台,真是风采如神,满身仙气,远远看一眼,就要心动哩,莫笑莫笑,先前是谁差点就要去找魏晋搭话的?”
这两位男女地仙稍远处,还有一拨人正在忙碌,是几位联袂游历剑气长城的南婆娑洲仙子,正在开启一座镜水月,只是她们家乡的修士瞧见了的画卷,肯定画面模糊就是了。若是距离更远的皑皑洲、流霞洲,别说仙子们的面容,估计连她们的身形轮廓都会瞧不真切。
陈平安双手手心相互抹过,好像在擦拭干净,对那个纯粹武夫说道:“你可以带走。”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可以,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全。”
难怪能够以外乡人的身份,在剑气长城混出个末代隐官的高位!
宁姚说道:“你自己去吧,我去别处看看。”
离真,是那蛮荒天下托月山大祖的关门弟子。传闻曾经在城头练剑多年,如今不知所踪。
别处栈道,一行人正在四处捡取碎石,此地约莫是一处厮杀惨烈的战场,难得碎石如此之多。
陈平安转头望向宁姚,问道:“刚才这家伙说了什么事情,我有点走神,真没听见。”
陈平安懒得解释什么,只是心湖中响起一个嗓音,“请问隐官,这是为何?”
陈平安抛给了曹峻一壶百酿,“那就说定。”
不知不觉的,给陈平安握住了手。
那就听你的。
“咦,那女子,好像是那个泗水红杏山的掌律祖师,道号‘童仙’的祝媛?”
陈平安摇摇头,“不是飞升境,也不是剑修。”
流白,“天下大贼”文海周密的嫡传弟子之一。
“你试试看。”
神乡处,有随时可以重返人间的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据说会背剑远游蛮荒,寻找那位搬山老祖。还有已经在蛮荒天下出手一次的火龙真人,以及那个野心勃勃的北俱芦洲大剑仙白裳。
陈平安摇摇头。
蹲着的汉子,重新拿起那块碎石。
贺老夫子很快得了来自黥迹的飞剑回信,白帝城郑居中关于正事,就只有两个字,“已知。”
“不是。”
第一场,当然是被誉为“天下壮观”的扶摇洲一役,白也主动仗剑现身,一人一太白,剑挑半数王座。
于是陈平安最终想明白了师兄崔瀺的那个更大算计。
曾经在那白帝城彩云局棋输一着、未能胜过那位奉饶天下先的浩然绣虎,此生最后一件事,仿佛是以文圣首徒的读书人身份,在身前被他摆好的一副天地棋盘上,崔瀺独独一人,有请至圣先师,佛祖,道祖,邀请三教祖师一同落座。
崔瀺好像不但要周密哪怕成功登天,依旧功亏一篑,只能输得一败涂地。
他还要教人间再无三教祖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