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1章 跌境之外
老秀才赶紧将那捧瓜子收入袖中，快步走向两人，却不是先与关门弟子说什么，而是望向宁姚，笑道：“宁丫头，摊上这么个闲不住的家伙，多多包容。哪天要是真觉得委屈了，别管事情对错，都千万千万不要觉得是自己没道理啊，怀疑自己会不会小题大做，别想这些，只管大大方方与我告状，我这个当陈平安先生的人，肯定帮你骂他，绝不偏袒这小子！”
估计天底下只有宁姚跟陈平安吵架，老人才会不帮自己的学生。
人间事，其实好坏之别，往往就只差那么一两句话，就可以好坏颠倒。
气头上，多了一两句不该有的重话反话，平日里，少了一两句宽慰人心的废话好话。
因为越是亲近之人，越容易觉得对方做什么事都是天经地义的，都觉得一切只需要在不言中。
结果越是觉得对方应该什么都懂的时候，往往就是对方什么都不懂的时候。
宁姚笑着点头道：“好的，告状一事，我会跟某人多学学。”
就像所有人都觉得宁姚的练剑资质太好，她就应该是五彩天下那边，毫无悬念的天下第一人，宁姚做出什么壮举都不让人意外。
她是那座飞升城毋庸置疑的主心骨。
岁月一久，宁姚还会被视为下一个剑道路上的陈清都。
小陌点头道：“如今我刚到浩然，所见人事还不多，未必相信万年之后的世道，就一定会比万年之前好太多，但是我愿意相信公子和文圣。”
老秀才咦了一声，总觉得这套措辞，听着十分耳熟，再一想，立即恍然，这就是自己找酒喝的独门秘诀啊。
比如下宗观礼一事，咱们文庙不派俩教主露面道贺几句，像话？要是去两个副的，似乎就不如一正一副了，是不是这个理儿……
坐镇剑气长城的贺绶，已经将五位剑修联袂问剑托月山一事，以最快速度传信文庙，于是茅小冬就很快传信给先生。
老秀才偏不如此认为。
此事就此说定。
老秀才说道：“小陌兄，以后遇到纠缠不休的泼皮无赖，就报上我的名号，如果不管用，小陌兄再搬出落魄山的供奉身份。”
蹭酒？老秀才敢摸着良心，说自己跟关门弟子，都不是那样的人。谁敢说个不字，有本事站出来，老秀才就把酒水都还给他。
老秀才转头望向小陌，“小陌，浩然天下不比你那家乡，如今世道，也不是万年之前了，让你入乡随俗，起先可能会有些不适应，不过我相信以后会越来越熟稔轻松。”
当时有四十三位祖师堂谱牒成员，外加三十六位观礼客人。
陈平安笑道：“反正不着急，那就等我游历过中土神洲龙虎山，到时候我会将书籍分出个上下册，刘仙师再挑着选。”
老秀才还是很厉害的。
刘袈板着脸点点头，放行放行，再傻了吧唧见个人就拦路，老子就跟你陈平安一个姓。
一次觉得白泽看着不像是个能打架的。
小陌一个仰头，酒杯空了。
老秀才点头叹息道：“对了，是因为白老哥的存在。”
落魄山嫡传弟子加供奉，估计人手一件法袍，绰绰有余。
陈平安以心声说了个大概，然后开口说道：“小陌，这位就是我的先生，你在此现身就是了，不用太拘束。”
陈灵均哈哈笑道：“小米粒，你觉得这个玩笑好不好笑？”
免得吓着小米粒。
但是崔东山心里边就是不痛快。
听小米粒说，张山峰见自己不在山上，就先去找徐远霞了，说在那边等自己。
崔东山说道：“在想下宗的名字。”
陈灵均也懒得多想了，反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笑嘻嘻道：“崔兄，想啥呢？”
毕竟小陌打交道的同辈修士，只说剑修，就有陈清都，龙君，还有那个与兵家初祖关系亲近的元乡。
刘袈点点头，“陈山主做事情还是老道稳定的。”
曾经老秀才还闹出过个不大不小的笑话，早年杂书翻得少，圣贤道理之外，学问不够宽泛，以至于在书铺翻看一本版刻精美的印谱，见着了个“嘿”字印文，误以为篆刻此印的某位书院山长，是个极风趣的读书人，结果等到老秀才在文庙有了神像，专程跑去书院拜会那个山长，不料就是不苟言笑的老古板。
到了桐叶洲，陈平安还要先去趟大泉王朝，见姚老将军。
陆道友说过公子这个先生的身份，浩然文圣，儒家文庙的第四把交椅。
不是说那个十四境的境界，而是说文圣独独选择这三洲作为合道之地，恰好都是被那场大战殃及的破碎山河。
老秀才嗯了一声，“那咱们就去人云亦云楼那边，离着近。”
刘袈越想越不对劲，想来是有话就说的性子，直截了当说道：“陈平安，你别是半路反悔，觉得此事棘手，在龙虎山那边无法借阅雷法秘籍，只是抹不开面子，就随便拿几句山上雷法口诀来糊弄我吧？这可万万不行，我本来就对雷法一道，半点不懂，宁肯不教端明什么，也绝对不会让这孩子误入歧途！”
小陌突然开口说道：“我家公子，于雷法一道，造诣极深。”
老秀才已经站起身，使劲点头道：“喜从天降，吉兆人间，好事好事。”
小陌说道：“依循浩然天下的山上规矩，一个人拜山头，得有见面礼，还请公子帮忙分发出去，小陌终究是死士身份，行事不好太过招摇，免得被有心人找到蛛丝马迹。这些法袍，都是我早年在皓彩明月沉睡之前，实在无聊，随手编织而成，故而品秩不高，按照如今山上的评定，连那半仙兵都称不上。”
在剑气长城那边与陆道友聊得投缘，听陆道友说过，自家公子有三个癖好，雷打不动，自幼就尊师重道，故而长辈缘极好。喜欢当善财童子，所以朋友遍天下。
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大妖，就像失去了一道关隘，原本白泽的存在本身，就像是天下所有飞升境大妖，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需要得到某种大道认可，后世大妖才得以跻身十四境。一旦白泽身死道消了，就像是失去了某种大道禁制。
门口这边有两条长凳，老秀才伸手虚按，“小陌兄，我们都坐下聊。”
妖族真身坚韧这个先天优势，还带来一个后天优势，两者之间存在一个门槛，就是能否修行。
老秀才抿了一口酒，呲溜一声，不插话。
关于这位岁月悠久的蛮荒剑修，暂时还不适宜在文庙那边录档，更不可以被山水邸报昭告天下。
老秀才说道：“先生能够帮上点小忙，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与小陌笑道：“先生说话，当然比学生更大，小陌，这也是入乡随俗的一种，得讲个先后顺序。既然我先生说你是供奉，那即刻起你就是我们落魄山的记名供奉了。先生与你称兄道弟，你坦然接受就是了。”
老秀才看了眼陈平安肩头的那只蜘蛛，疑惑道：“这位道友是？”
当然，最令人欣慰开怀的，是那个围字。一人只是独坐，最少也得三二人，才能说是围炉嘛。
陈平安倒是不会觉得有何失落，那九位剑仙胚子，最后能留下几个在落魄山修行，随缘。
只有喝别人的酒水，喝多喝少，喝快喝慢，才是学问。
看样子打架本事不算太高，那就是学问极大了。
南婆娑洲龙象剑宗的邵云岩，酡颜夫人。
说到这里，老秀才已经提起酒杯，“小陌兄，我就是就事论事，千万别介意，我自罚一杯……”
等到下宗事了，原本打算喊上刘景龙，一起游历中土神洲。如今因为跌境，肯定要耽搁一段岁月了，陈平安也会在大炼本命物之外，以修士身份，开始真正意义上的闭关，将一身所学，熔铸一炉，争取重新跻身玉璞境，再去太徽剑宗找刘景龙。
老秀才看了眼小陌。
凭借着一门望气神通，小陌心中有数了，文圣似乎是合道地利，三洲山河，分别是婆娑洲，桐叶洲，扶摇洲。
陈平安点点头，就没有多说什么。
一起走向那条巷弄，在小巷门口的那处山水道场里边，老修士刘袈正拉着弟子赵端明喝酒。
然后就是与先生道别，再带着宁姚，还有裴钱和曹晴朗一路南下，返回落魄山，自己得去趟杨家铺子。
崔东山突然心情大好，先生走过了那么一趟蛮荒天下，做成了那么多的事情。
这就意味着浩然天下和中土文庙一样为难。
难怪能够当自家公子的先生。
妖族登山修行，入门远远比人族要难，可一旦炼形成功，相同的境界，妖族修士的寿命就要远远长于人族。
老秀才笑道：“东山那孩子，这次与郑居中重逢，吃瘪得很，气得不轻，总算有点少年郎的样子了，所以他主动开口，请我帮忙，与你这个先生打个商量，希望落魄山的下宗，就由他来当那个首任宗主，所以曹晴朗那边，就需要你来解释一二。”
这说明两件事，此人修行晚，再就是等到此人境界高了，能够脱胎换骨的时候，却也没想着更换容貌。
这大概就是白泽在修行路上，唯一一件可以称之为大不自由的事情。
老修士好像有些难以启齿，硬着头皮问道：“最近不会再有外乡人路过此地了吧？”
所以去往桐叶洲之前，陈平安直接去那个清源郡仙游县，喝酒。
到了书楼外，围着小院石桌落座，陈平安取出三壶酒，三只神杯。
在京城这边，除了那桩私人恩怨之外，还要请关翳然喝酒。
如今真境宗的次席供奉，李芙蕖。风雪庙大剑仙魏晋。指玄峰袁灵殿。
小陌放下酒杯，轻声说道：“是白泽。”
陈平安点头，“陪先生一起去。”
毕竟落魄山从无那种故意话说一半、让人去揣摩心意的官场习俗，所有事情都是摊开了说。
陈灵均耷拉着脑袋，有些病恹恹的，提不起精神，问道：“为啥临行之前，那人会撂下一句教人没头没脑的怪话，说什么他师父高攀了。”
就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大道补偿。
陈平安无奈道：“又是陆沉教你的？是不是说拜山头，手里边得有敲门砖？”
老秀才只需要回头跟亚圣、还有文庙三位正副教主打声招呼就是了。其实此事半点不为难，这位小陌，在明月中长眠万年，如今才刚刚醒来，之前两座天下的万年恩怨，半点没掺和，身世清白得很，老秀才都已经酝酿好措辞，如何跟文庙讨要功劳了。
其实小陌跟白泽不但打过架，而且还是两场。
你当自己是出身天师府的黄紫贵人啊，还是当自己是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啊？
陈平安有片刻恍惚，确实，只是走了一趟蛮荒天下，因为礼圣帮着往返一趟，在那边又有陆沉的三山符，只说光阴长短，确实不长，可稍稍回想几分，却恍若隔世一般，两座天下的两个自己，一个跨越了半座蛮荒天下，一个将宝瓶洲从北到南走了一遍，两趟山水路程期间，实在是遇到了太多人，经历了太多事情。
是提醒老修士等到自己离开大骊京城，就可以去那边“捡书”了。
陈平安说道：“不是陆芝故意针对你，她就是这么个脾气，陆芝其实跟我一样，严格意义上都是外乡人，但她早就将剑气长城当成了家乡。将来等陆芝哪天跻身飞升境，会是杀力最大的飞升境之一，到时候杀气更重。”
之前都提两次了，暖树姐姐总是不答应，裴钱的态度模棱两可，就只好一直拖着了。
大白鹅，青衣小童，黑衣小姑娘，你看我我看你。
刘袈气笑道：“好个陈平安，逗我玩呢，这才多久功夫，你就能琢磨出一门高深雷法来了？就此作罢，咱俩就当没这档子事，你也无需觉得丢人现眼。何况堵门骂街这种勾当，我可做不出。”
小陌起身接过酒壶和酒杯，落座之后，突然想起一事，“那个叫陆芝的女子剑仙，杀气很重。看我的眼神，有些……渗人。”
老修士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以心声喊道：“陈山主？”
这对曹晴朗也是好事，可以先在崔东山身边多历练个几年，人情世故，修行境界，山上山下的人脉香火，方方面面，都时机成熟了，曹晴朗就是水到渠成的第二任宗主，不然陈平安多少会担心自己是不是拔苗助长，曹晴朗再行事稳当，再心性坚韧，可在陈平安这个先生眼中，难免还是……心疼几分，总觉得曹晴朗太年轻，就要早早挑起这么个重担，处理一宗事务，曹晴朗的治学怎么办？将来还怎么跟他的朋友一起负笈游学，看遍大好河山？
哪里找来这么个彬彬有礼、行事古板的宝贝疙瘩，差点误以为是一位书院学宫的君子贤人了。
陈平安慢悠悠喝着酒。
小米粒挠挠脸，不说话。
是提醒自家先生，既然是自己的酒水，就算自罚一壶，也不占半点便宜。
老秀才开始说正事，“平安，有没有想过一件事，妖族修士，尤其是小陌这样的岁月悠久，活了万年、或是大几千年的蛮荒大修士，别说一双手，可能两双手都数不过来，早早就是飞升境，甚至是飞升境巅峰了，为何除了那个化名陆法言的大妖，始终没有一头大妖，成功跻身十四境？”
陈灵均抬起一只袖子，擦拭着桌面，委屈道：“知道姓郑有啥用嘛，肯定不是郑居中啊。”
至于彩雀府女修织造出来的那件制式法袍，其实落魄山修士不太适合穿戴在身。
宁姚先告辞离去，说她可能要闭关两天。
小陌立即朝刘袈微笑点头。
白泽拥有天下妖族修士的所有真名，这就是白泽的本命神通，根本不用对方告知，只要炼形成功，有了真名，就会在白泽那边“记录在册”。
在文庙那边，落魄山新收了个供奉，老剑修于樾，近期老人都在落魄山那边，至于能够拐骗到一两位剑仙胚子，就看老人自己的本事和那拨孩子的各自缘分了。
老秀才悻悻然揪须。
这都从哪里学来的人情世故、酒桌学问？
自己还提醒小陌要入乡随俗，是不是多此一举了？
老秀才担心道：“能喝？”
小陌只得转头望向老秀才。
在小陌看来，相较于一般的山上修道之人，眼前老人，年纪其实不大，就是瞧着显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