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4章 坐隐
这场美其名曰接风洗尘的私人酒宴,设在一处圃内,四周团锦簇,芬香扑鼻,沁人心脾。
早早搬来了一张白玉质地的小圆桌,陈平安与大骊太后,相对而坐。
桌上搁放了一只扎眼的木盒,南簪出身豫章郡,一看就看出那是家乡木材打造而成的食盒。
一壶酒,两双青竹筷子,些许点缀的廉价糕点,充当佐酒菜。
看得南簪直皱眉,怎么,一个小镇陋巷的泥腿子,当了山上人,就这么喜欢故弄玄虚了?
那个身份依旧云月朦胧的青年修士,就坐在两人之间。
就像一场积怨已久的江湖纷争,风水轮流转,如今处于下风的弱势一方,既不敢撕破脸皮,真的与对方不死不休,又不愿太过折损颜面,必须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就只好请来一个帮忙缓颊的江湖名宿,居中斡旋。
至于那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人,哪怕还有个空余位置,却没有落座,而是站在陈平安身后,双手叠放腹部,面带微笑。
陈平安从袖中捻出一张挑灯符,寻常材质,双指轻轻捻动黄玺符纸,然后将其搁放在食盒上,挑灯符开始缓缓燃烧,在提醒大骊太后装哑巴的时间有限。
南簪一挑眉头,眯起那双桃眸子。
陆尾一笑置之,他只能凭借对方身上的一丝蛮荒气息,做些无甚用处的猜测,要么是剑气长城某位隐匿在蛮荒腹地多年的老剑仙,在蛮荒天下浸染了太多异乡气运。要么干脆就是一位主动与剑气长城投诚的……妖族修士!
类似那个老聋儿。
小陌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抖腕,以剑气凝聚出一把雪亮长剑,环顾四周之时,忍不住由衷赞叹道:“公子此剑,已脱剑术窠臼,几近道矣。”
骤然富贵,忘乎所以,在那人云亦云楼抖搂威风也就罢了,毕竟是崔国师的治学之地,可是一个大骊本土修士,整个山头的谱牒修士、纯粹武夫,都需要在宋氏朝廷录档,竟敢在这大骊皇宫内,依旧如此咄咄逼人?
中土陆氏打得什么算盘,陈平安一清二楚,先前在京城,就已经洞若观火。
陈平安睁眼问道:“大骊地支一脉修士的儒士陆翚,也是你们中土陆氏承宗的嫡出子弟?”
这绝不是一个玉璞境剑修的气象。
问题在于,按照那封家族密信的说法,陈平安已经归还了那身十四境道法,而且远游返回城头后,似乎受伤不轻。
封姨说的,就是陆尾。
陆尾微微一笑,不愧是白手起家的一宗之主,心念如飞雀翩跹,习惯性想常人所不能想。
陈平安笑道:“好像缺了个‘事已至此’?瓜熟蒂落,总要装入篮子,不然就烂在地里了?所以那个人是自作主张在造孽,你们是在收拾烂摊子,到底还是将功补过,是这个理,对吧?这种撇清关系的路数,让我学到了。”
小陌立即附和道:“陆老仙人不曾问过此事,公子也不曾答应。”
何况阴阳家陆氏还有个极为隐蔽的职责,负责辅佐酆都,使人处阳明,令鬼处幽暗,最终幽明异路,双方各不相犯。
南簪额头渗出细密汗水。
陆尾今天这个和事佬当得极有诚意,没有任何隐瞒,摇头道:“陆翚那孩子,只是旁宗庶出。他跟太后娘娘还不太一样,至今不知道自己的出身。”
“小陌,将陆尾真身找出来。”
陆尾神色诚挚,感慨道:“为宝瓶洲力挽天倾者,是陈山主的两位师兄。”
关键是这厮还好死不死用上了遁地之法,闹着玩呢。
今天陈平安这趟造访大骊宫城,指名道姓要见太后南簪,明摆着是耗尽了耐心。
陈平安面无表情,看了眼那个演技不够精湛的南簪,再斜眼陆尾,语气淡漠道:“听口气,你今天是打算大包大揽了?”
陆尾神色自若,不以为意。
食盒糕点摔了一地,酒壶破碎,酒水洒了一地。
陈平安笑了笑,左手拿过仅剩的一只筷子,再伸出一只右手掌,五指轻轻抵住桌面下方,猛然托起,桌面在空中翻转,再伸手按住。
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青衫客,就像同时有两个人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这些神神道道的阴阳家练气士,打架的本事,委实是太不济事了。
巡狩使曹枰。关翳然。刘洵美。袁化境,袁氏子弟,更是地支修士。南簪的儿媳妇余勉,还有余瑜那个缺心眼的小姑娘。
一旦被对方认定你南簪给出答案了,双方还谈个什么。
陆尾与那位至今还不曾在陈平安这边现身的扶龙士,则曾经一同押注当时还只是个卢氏附庸的大骊宋氏。
大骊军方,可能不认什么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什么落魄山的剑仙山主。
小陌却是都未理睬,反而蹲下身,弯曲手指,叩击地面,笑道:“出来。”
当初那个来自中土神洲的阴阳家修士,表面上是与游侠许弱所在的墨家分支一脉,一同帮助大骊王朝仿造白玉京。
小陌点点头,手腕一拧,长剑瞬间化作千万雪白丝线,转瞬即逝,就像在整座大骊京城铺出一张无形大网。
但是认那个“隐官”头衔。很认。因为双方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
让背脊发凉的南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南簪略微心定几分。
视线偏移,盯着陆尾,陈平安问道:“真的想死一次?再好好考虑一下,不过等下开口的时候,记得好好说话。”
是在提醒这位在骊珠洞天蛰伏多年的陆氏老前辈,你所谓的“半个同乡”,双方的香火情,就这么多。
陈平安没有半点意外。
之所以有今天这场酒宴,他们有过一场缜密的推演,罗列出一大串的名单。
将山香轻轻一磕石桌,如在香炉内立起一炷香火,更像是……在给这个近在咫尺的陆尾,上坟敬香。
只是冥冥之中,陆尾总觉得这个来历不明的“陌生”,在那张温良恭俭让的笑脸之后,藏着极大的杀机。
陆尾最后自顾自摇头,“大好局面,何必功亏一篑。大好前程,何必毁于旦夕。”
不过为了隐藏痕迹,陆尾当时请封姨出手,由她将两人送出骊珠洞天。
自己该不会被陆氏老祖当做一枚弃子吧?还是会作为一笔交易的筹码?
望向对面那个终于不再演戏的大骊太后,陈平安说道:“其实你半点不难熬,真正难熬的,是你那两个互换姓名的儿子。”
先前驾车护送南簪去小巷找陈平安的老车夫,重点押注对象,正是后来去往真武山修行的杏巷马苦玄。
这个陆氏老祖的存在,既是一种来自那个庞然大物家族的威慑,让她必须先是陆氏宗房的陆绛,才是大骊豫章郡的南簪,但陆尾也是她如今的最大主心骨,靠山所在。
陈平安说道:“如果我是那个临渊结网的捕鱼人,可能就要每天背诵几遍一句老话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小陌就只得弯腰提起老仙人的一只袖子,随手将那四张符箓丢进去。
事实上,陆氏的堪舆家和望气士,仰观天象和藏风聚水的本事,半点不低。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瞥了眼那张缓缓燃烧的挑灯符,突然以双指从袖中捻出一支山香,是前不久从云霞山蔡金简那边买来的云霞香。
一天一天的,好不容易媳妇熬成婆,总算熬到了那头绣虎的消失,熬到了两个儿子,一皇帝一藩王,她也顺势从低眉顺眼的大骊皇后,变成了可以颁布懿旨的太后,能够一定程度上参预大骊朝政,而不是像那个天生狐媚的儿媳妇,所谓的皇后身份,不过就是跟一些诰命夫人,聊些家长里短。
看了眼公子,陈平安任由桌上那张符箓自行消散,抬起头,笑着摇头,“无亲无故,又不是逢年过节的,礼物就算了。”
皇城大门那边负责拦路的值房武官,出身上柱国鄱阳马氏。他虽然不是什么马氏的大人物,但是他对那个年轻剑仙的态度,很大程度就是鄱阳马氏看待落魄山的态度。
而一洲门户皆张贴袁、曹两门神,让陆尾分润极多的山水气运,大道裨益极大,终于有了一丝仙人境瓶颈松动的迹象。
南簪近乎本能地闭上眼睛。
陆尾望向陈平安,没来由感慨道:“圣贤者,天地之替身。”
日月星宿牵引天时,山川带动地气,天地阴阳交泰,两气氤氲,万物滋生其中。上天垂象,圣人择之,堪即天道,舆乃地道,故而堪舆学即人间头一等的天地之学,天地两气,乘风而散界水而止,是谓风水,故而风水一途,又是地学之最。
不然就等同于一场问剑。
刹那之间,只是这么个动作,就让陆尾心弦紧绷起来。
老神仙的养气功夫,不可谓不深厚。
故而一瞬间,便有一道青色剑光直落。
所有的护身符,同时都是枷锁。陈平安的身份和头衔越多,按照常理,就越不敢轻易与谁鱼死网破。
貌似是一真身三符箓,现身顺序有先后,逃遁速度也各有快慢,都是障眼法。
南簪只见那个陈平安身边的年轻扈从,依旧面带笑意,此刻就像是在竖耳聆听,察觉到她的视线后,这个“小陌”还极有礼数地朝她点头致意。
其实这位陆氏老祖的人身小天地之内,万千缕剑气肆虐其中。
南簪一副咬牙切齿状,不愧是陆绛。
如果可以自己选择的话,南簪当然不想与陆氏有半点牵连,牵线傀儡,生死不由己。
陆尾点头道:“金玉良言,深以为然。”
如果公子不在场的话,小陌就让陆尾全部吃回去。
这句话,是小陌的真心话。
陈平安既然担任末代隐官多年,于公于私,身边确实都应该还有这么一位剑术高妙的扈从,用以替死活命。
不料对方已经察觉到南簪的意图,立即摇头,以眼神示意她不要如此冒失行事。
陈平安问道:“山河破碎?你们两个,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
陈平安一招手,将那一分为二的符箓抓在手中,果然是以金精铜钱熔化炼制而成的符箓,仿自上古神灵的某种本命神通。
陈平安问道:“看架势,你好像已经以大骊新任国师自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