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7章 下棋
梁国京城,冬日高照,一座皇帝敕建的崭新道观,若有游人步入其中,肯定会误以为是一座千年道观,这是国库用了将近百万两真金白银,堆出来的一份古色古香。
阳光洒落在一座宫殿的屋脊碧绿琉璃瓦上,戗脊上一排栩栩如生的脊兽,其中形似狮子的狻猊塑像,似乎摇头晃脑了一下。
咫尺之隔,昼夜有别。
屋顶就是白昼,檐下却是夜幕沉沉,昏暗中,有女子手提宫灯,缓步廊道中,纤纤玉手,白如月光。
她提灯在廊道中来回巡游,每次都会路过两扇朱红大门,一门之隔,别有洞天。
屋内,眉心一粒红痣的白衣少年,好似高高悬空太虚中,远远看着一位老道人,正是龙虎山当代外姓大天师,梁爽。
而此刻,位于梁国边境的那处山神祠庙门口,那位护国真人,其实还在与陈平安把臂言欢,聊得颇为投缘,台阶一旁同样还坐着个白衣少年,只是那边多出了个黄帽青鞋的小陌。
事实上,眼前老真人,才是龙虎山天师梁爽的真身。
崔东山叹了口气,一场仗打下来,白帝城郑居中除外,好像谁都不容易。
比如眼前这位老道人,出现了一种凡俗夫子都能肉眼可见的形神枯槁,头发稀疏,勉强挽髻戴金冠,老人骨瘦如柴,以至于身上那件本就宽大的紫色道袍,显得更加松垮。
梁爽淡然道:“尽人事听天命,唯此而已。”
老真人脸上难得有些笑意,“你这位先生,够小心的,好像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置身梦境中。”
除此之外,天晓得周密秘密“合道”了多少头旧王座之外的蛮荒大妖?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双指并拢,轻轻摇晃,显化出一枚印章。
“手段多心机重则天机浅。”
仿佛周密的合道之法,就是吃,一直吃,而且一直吃不饱,光是蛮荒十四旧王座大妖,
少女颤声答道:“回禀府君娘娘,这位曹仙师,其实是宝瓶洲落魄山的那位陈剑仙,如今还是一宗之主了!曾经在那众目睽睽之下,反客为主,拆了正阳山的祖师堂,斩掉护山供奉头颅,青衫仗剑,剑光如虹,总之在隔壁宝瓶洲那边,如今这位剑仙的名气比天大了……”
何况周密在这之前,早就用蛮荒天下的山巅方式,打杀再吃掉了同为十四境的陆法言,也就是切韵和斐然的师尊,最终阴神与之融合。至于金甲洲那个叛变的飞升境大修士完颜老景,估计就只能算是一小碟开胃菜了。
梁爽问道:“你是准备分别在桐叶洲和五彩天下,同时白手起家?”
阴神出窍远游一事,不可持久,只是天下事无绝对,山上也有不少旁门左道的法子,比如道门的斩却三尸,比如已经降服的心猿意马。
姜莹愣在当场,那个大梁国的护国真人,竟然舍得白白让出这份机缘?是圈套?还是单纯想要与霁山府结盟,好帮他找些山中仙药之类的?
之后老真人一挥袖子,桐叶洲山河在屋内显化而生,老真人视线游曳,拣选出新旧五岳和储君山头,凝为一百六十颗青翠棋子,崔东山便有样学样,将一洲江河显化为一颗颗雪白棋子,不过却只有五十颗,棋子数量明显远远少于老真人,将它们聚拢在脚边,白衣少年攥起一把雪白棋子,然后扬起拳头,“猜先?”
梁爽看了眼,“好个‘饥不果腹老书虫’。”
陈平安说道:“那棵雷击木虽已枯死,但是与山根牵连颇深,移植雷击木和灵芝一事,我说不定可以帮上忙。”
这边双方有对话,那座山神祠庙门口亦有闲聊,那个紫衣道人与陈平安提及了当年刺杀一事,没有半点豪气,反而视为耻辱。
崔东山起身告辞。
老真人似乎已经“抄录”完了一部经书,道心愈发古井不波,睁眼说道:“无。”
白衣少年搓手道:“前辈是想输还是想赢?”
修道之人,养神容易提神难,道心易破难补,心气易坠难起。
她站在府君娘娘身边,要矮两个头。
崔瀺就像……只要陈平安落在我这个大师兄手上,都能够辛苦维持道心,不至于彻底崩溃,没有失心疯,那么天底下就没外人能够算计陈平安的道心了。
陈平安摇头道:“不谈钱,梁真人最后只留下一句话,让姜府君只管自取机缘。”
等到打破元婴瓶颈,跻身上五境,一位修士的灵气家底,就可以用谷雨钱来衡量了。
小陌就开始为自家公子解释一页不那么重要的老黄历,远古时代,这类匠人,多是地仙家眷,类似荫封,有修行资质,但是很一般,就会被分配到 各种行在、行宫之地。此外,也有些神灵会专门到大地之上,寻找合适人选,至于如何筛选,补缺,就涉及到了一种类似“天选”的神道秘法。
府君娘娘与一位贵客谈正事,外人岂可如此造次,这个傻妮子,也不分场合!成天就知道看那些乱七八糟的镜水月,山水邸报,半点钱都不知道节省,以后还想不想嫁个好人家了。难不成就只想着从府君娘娘这边赏赐下一笔定例嫁妆?
陈平安转头望去,笑问道:“找我有事?”
在剑气长城,被董三更斩杀的荷庵主,被阿良联手姚冲道打得跌境为元婴的黄鸾,在倒悬山遗址附近,被白也斩杀的曜甲,在桐叶洲的切韵……除此之外,周密早就剥离出一具阳神身外身,一步步崛起,最终成为那位高居枯骨王座之上的大妖白莹。
相较于眼前这个真身,祠庙那边的护国真人梁爽,好像凝聚了真身全部的七情六欲和喜怒哀乐,故而喜则大喜,悲则大悲,怒则震怒。
崔瀺对自己,对那个后来的小师弟,都是如此。
小虬如果当真去了自家霁山地界,等到抬升为五岳之一,霁山的山水辖境何止翻一番,她肯定是会好好经营“走水”一事的,在山水官场,这可不算什么假公济私。运气好的话,不出三百年,霁山就可以多出一位地仙水蛟。对双方而言,都是幸事。
梁爽不置可否,问道:“我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呢?”
只不过崔东山行事隐蔽,没有传出半点风声,就连身为“上山”的白龙洞,如今还不知晓灵璧山已经与外人做成了这桩买卖。
这般为人护道,独一份的。
分别之前,陈平安随口问了道观内那场手谈的胜负,崔东山嘿嘿一笑,“辛苦让棋都难输。”
这也就是自己耳濡目染了先生的礼敬前辈,要是换成某个老王八蛋,还不得直接撂下一句“不算什么请教,只是相互砥砺”?
犹不尽兴的话,就再加上一句“今人何必不如古人”?
老真人说道:“稍等片刻。”
先前自己那尊阴神的言语,其实无异于与陈平安一场问剑。此地的梁爽真身,则借机以天心看人心。
陈平安也懒得找什么借口了,估计这位霁山府君再多想,不出意外,终究还会收下这份机缘。
登天之前的文海周密,已是当之无愧的三教祖师之外第一人。
如今被周密留在人间的那个关门弟子,甲申帐木屐,后来的周清高,就一样是如此走捷径。
老真人光是跻身飞升境后,闭门谢客的岁月,就长达数千载,再加上梁爽修行路上,出手次数寥寥,以至于久而久之,浩然天下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号山巅人物了。
小龙湫的山主老祖师,已经闭关养伤多年,使得那个管钱的元婴境,无论是修为,还是山门地位,都后来者居上了,也就几年功夫,小龙湫山主一脉,就大权旁落了。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一般人眼中的理所当然,却是老真人和赵天籁眼中的莫名其妙。
崔东山一笑置之,听过就算,身形化作一道白虹,赶赴梁国边境那边的山神祠庙。
少女越说语速越快,竹筒倒豆子,都不用打草稿。好些个事迹,外加众多小道消息,她早就烂熟于心,倒背如流。
最安稳的做法,就是立即返回那架车辇,打道回府,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梁爽双手叠放在腹部,两根拇指互抵,正在呼吸吐纳,用来稳固心神和温养枯朽肉身。
姜莹松了口气,就当是混了个熟脸,至于那边的仙家机缘,霁山就不做奢望了,她刚要告辞离去,却听那人继续说道:“那位梁国老真人,让我帮忙向询问一事,如果是今天是姜府君捷足先登,得了这桩机缘,霁山会如何处置那灵芝和小虬。”
姜莹道:“最好是等那灵芝真正开窍了,可以短暂离开它那处修道之地,外人再来做此事。不然或多或少,会伤及那棵灵芝的元气根本。”
就像离真曾经当面询问周密,数千年来,到底“合道”了多少头大妖。
那个在廊道中提灯巡游的女子,一头雾水来到门口这边,看着屋内奇奇怪怪的棋盘棋子,她小声问道:“师尊,与那少年下棋输啦?”
崔东山笑道:“郑居中对那位白玉京大掌教,也是高看一眼的。”
如人间故人寥寥。
尤其别忘了一事,在文海周密还是浩然书生的时候,曾是一步登天,直接从柳筋境跻身的玉璞境。
梁爽微笑道:“你这个先生,从玉璞一路跌境到了金丹,如今有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空有一身驳杂却还算上乘的道法,却被灵气积蓄一事,给束手束脚了。难怪能与‘我’不打不相识,原来是同病相怜。”
姜莹以心声疑惑道:“胡藕,怎么回事?”
梁爽点头道:“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仙都在白云生处,青衫却在山外,只是人不在意还在。”
就像在与对面的白衣少年说了句,我梁爽是更早登山修行的前辈,如今又比你境界更高,猜先一事,既然毫无悬念,何必多此一举。
老真人背后犹有一尊缥缈不定的金身法相,却像一幅挂像,随风飘摇。
所以除了已经落袋为安的一百颗谷雨钱,还可以靠着那一成半的收益,灵璧山以后三百年,都只需要躺在账簿上收钱了。
真人梁爽,道号太夷。
裴钱闻言暗自点头。
崔东山笑道:“一位至多只算半步跨入十四境大天地的修道之人,在已经是蛮荒地盘的桐叶洲,伤了一个十四境巅峰大修士不说,还能够从他手上逃脱,这要还不是壮举,怎么才能算是壮举。所以晚辈很好奇,前辈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梁爽叹息一声,“大千世界,万象森罗。囊括万殊,裁为一相。”
“我有些好奇,你是怎么提起的心气?”
陈平安是先练的拳,成为纯粹武夫。成为练气士后,有两把始终无法大炼的初一和十五,再加上符箓手段,与人对敌,也算迎刃有余。后来在剑气长城,成为了一位货真价实的剑修,拥有了两把“极不讲理”的本命飞剑,所以不用太过被灵气多寡拘束,再合道半座剑气长城,以及与陆沉暂借一身十四境道法。
曹晴朗突然说道:“听小师兄说,扶摇洲那边不安生,有仙师在地底极深处探幽寻宝,无意间发现了一条储量极丰的矿脉,材质不明,但是天然蕴藉灵气,可以当做一种崭新的神仙钱,质地品相,逊色于雪钱,但是胜在数量庞大。”
老真人依旧闭目养神,却察觉到崔东山的心境起伏,淡然道:“各有天命,人生顺逆,何必伤感。”
如果不是受伤颇重,这位外姓大天师不需要在此闭关,画地为牢,平时只能以阴神出窍远游。
梁爽其实也有好奇事,“当年我尚未下山时,就从天籁那边听说了你的一些事情,比如其中一事,当了大骊国师的崔瀺,因为是以首徒身份叛出文脉,中土文庙禁绝了文圣学问,你被连累极多,所以你们就‘理所当然’地从仙人跌境了。跌境一事,可是障眼法?”
先前那一行人遁法玄妙,转瞬即至数百里之外,毫无灵气涟漪,气象惊人。
天仙静坐生道气,虚室落笔转春风。
梁爽问道:“想要做成此事,崔瀺是与三山九侯先生请教了封山之法?”
崔东山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亲眼见到这一幕,也有些感伤。
姜莹笑道:“若是我有幸得之,自当珍惜这份缘分,霁山必然以礼相待。”
三者身形,大小悬殊,崔东山小如一粒芥子,真人大如一座山岳,法相巍峨如一颗星辰。
听说如今中土神洲的白帝城附近,黄河小洞天那边的龙门,这些年聚拢了大量的得道水族,多如过江之鲫,都想要鲤鱼跳龙门。
崔瀺在青年岁数,跟随老秀才在外游历,就曾拜访过梁爽,结果吃了个毫不留情的闭门羹,让老秀才至今耿耿于怀,人没见着也就罢了,酒都没喝成,岂有此理,太不像话。
那是一枚普通材质的私人藏书印,据说是浩然贾生,在远游倒悬山途中,在家乡天下路边,随手拾取的一块山间玉石,雕琢为章,作为藏书印,随身携带多年。
梁爽摇摇头,“不如你先生会说话。”
小姑娘嗓音轻柔,细若蚊蝇。一位宫装妇人,微微皱眉,
如今落魄山光是飞升境修士,就有两位,小陌和那位吴霜降的心魔道侣。
陈平安微笑道:“是我疏忽了,还是姜府君行事更稳妥些。”
现在唯一的问题,在于两人之间,其实并无棋盘。
梁爽站起身,送到了门口就停步,看了眼热热闹闹的梁国京城,以及更远处的山河景象。
不少外乡修士,隐居幕后,不管是靠钱,还是靠什么,在一些个刚刚复国没几年的小国,都当起了把持朝政的太上皇,暗中扶植傀儡,行事果决,捞钱心黑,大肆攫取各种山水资源,比如其中那个与虞氏王朝缔结盟约的老龙城侯家……只是不可否认,来不及逃回蛮荒天下的残余妖族修士,数量极多,如果没有这些跨海而来的外乡修士,已经足够破烂不堪的桐叶洲,只会更加生灵涂炭,单凭本土修士,恐怕再过一甲子,都无法收拾旧山河。
而这位文弱书生昔年修道理由,竟然就只是为了能够“这一辈子”多读点书,才好施展抱负。
崔东山除了给了灵璧山一百颗谷雨钱,一半是渡口地契钱,一半作为预付定金,因为灵璧山未来三百年内,都可以坐收三成收益,五十颗谷雨钱,就从那三成分账里边扣除,不过不是扣完钱再分红,灵璧山每年依旧可以拿到手一成半的分账。
老真人只得解释道:“输了棋局,赢了气度。”
然后老真人笑了笑,“之前还有几分怀疑,如今看来,确实不是曾经的绣虎崔瀺了。”
梁爽点头道:“蔚然大宗。”
世间蛟龙之属,其中可以称之为正统后裔的,按照水裔释鱼篇,其实种类不多,比如有角曰虬,无角曰螭。山中那条为灵芝护道的小虬,如今只是洞府境,比起一般的山泽精怪,炼形更难,可一旦炼形成功,再走水成功,化蛟的可能性就会很大。无论是那棵可以帮忙增长草木气数的千年灵芝,还是那条出身极高、修道资质不俗的小虬,于公于私,自家霁山府,肯定都会不遗余力栽培扶持。
如今的桐叶洲,来自别洲的过江龙,实在太多。
崔东山笑道:“能受天磨是豪杰,最难难在永天真。”
这位霁山府君娘娘,用那本卷起的二十四信风印谱,轻轻敲打手心。
双方落子如飞。
毕竟当年这些“工匠”数量不少,只说蛮荒天下就有皓彩在内三轮明月,就处处有行宫,只说那位五至高之一的水神,避暑行宫何止十处?不过随便换成另外一轮明月,小陌就辨认不出小姑娘的身份了,而这个名叫胡藕的小姑娘,恰巧就是那轮皓彩明月的月户后裔,只是万年之后,血统已经极为稀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