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7章 天地孤鹤
月明星淡,愈觉山高。
杀青耳尖微动,猛然转头望向夜幕远方,沉声道:“主人,绣虎来了。”
李邺侯嗯了一声,以心声提醒他们,“记得注意措辞,接下来不管崔先生与我说什么,你们听过就算,不用计较,更别上心。”
正在调试琴弦的侍女黄卷,顺着杀青的视线举目远眺,依稀可见极远处,有一抹雪白身形,似乎在贴地御风,突然身形一再高举,黄卷视线随之不断上挑,明月悬空,那一粒芥子身形刚好背对圆月, 那人一个加速御风,蓦然间往山巅这边笔直撞来,如明月中人,贬谪下凡。
黄卷重新将那架古琴收入琴囊,与杀青一起站在主人身后。
少年眉心一粒红痣,一袭白衣,大袖飘摇,悬在山外。
便是黄卷这般道心坚韧的得道之士,也不得不承认,眼前少年,光彩荧荧,令满山月光都要黯然失色,真是风神高迈,半点不输主人。
崔瀺之前两次做客皎月湖,侍女黄卷都凑巧不在水府,不是去烟支山找闺中好友,就是去百福地游玩。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李邺侯眼神明亮,似乎等待这一天重逢,已经苦等多年,收起手中那把泛黄老旧的蒲扇,再摘下脸上覆盖的面具,是位美男子,起身作揖道:“邺侯见过崔先生。”
炼形成功没几年的小精怪,见着了陈平安,揉了揉眼睛,立即毕恭毕敬作揖,略带颤音道:“郑又乾拜见隐官小师叔!”
所以他在中土神洲,名气远远不如几位师兄师姐,因为师尊早年受制于那个承诺,不可离开铁树山地界,所以都是师兄师姐们在外笼络关系,积攒山上香火情,与外界谈买卖做生意。以至于现在铁树山之外的修士,都误以为他还是一位元婴境修士。
黄庭说道:“留着权清秋,就是个祸害。有些事情,只要做过,就肯定是纸包不住火的。”
每次修好祖师堂,就是等于与她问剑。
结果李邺侯当年差点输掉那座“书仓”和半座皎月湖。
然后在台阶那边,那家伙脱了鞋子又立马穿回靴子的。
一旦你与之为敌,试试看?
崔东山有点受不了这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娘们了,白眼道:“学高为师,身正为范,我家先生怎么就当不了我的先生了,是我当不了我家先生的学生还差不多。”
李邺侯笑着点头。
黄卷实在不适应这个少年身上的那份诡谲气息,此人算不算所谓的大智近妖?自己该不会已经被对方记仇了吧?不然主人为何多次提醒她和杀青?黄卷越想越忧心,便挤出个笑脸,算是答应了。
自己作为小龙湫的首席客卿,其实就是个山头的面子人物,就像一块悬挂堂内不受风雨的匾额,只是给外人瞧的。
原来小家伙出身桐叶洲的羽化福地,因缘际会之下,与师兄君倩拜师,就此正式跻身文圣一脉的道统,后来跟随君倩师兄一起游历蛮荒天下,一路上,郑又乾听了些乌烟瘴气的小道消息,简单来说,在当时的郑又乾印象中,那个素未蒙面的小师叔,可怕程度,差不是等于剑气长城的“齐上路”再加上个“米拦腰”,好像见着了妖族修士和精怪之属,绝不废话,一见面,就要拧掉脑袋,抽筋剥皮,只说这位隐官独自镇守剑气长城那会儿,曾经一抬手,便抓住一位胆敢御风过城头的玉璞境妖族修士,将其狠狠按在城头之上,一手扯掉妖族胳膊,再一脚踩断腰肢,最后当场就给生吞活剥了,光天化日之下,就那么大快朵颐起来……所以对于精怪出身的郑又乾来说,能不怕吗?
元婴地仙,人间常驻八百载。
崔东山蹲下身,从袖中摸出些来自落魄山的小鱼干,轻轻丢入嘴中。
————
男人与那位下山的首席客卿说道:“水仙道友,可以先行离开。”
黄庭拿道袍袖子兜着一小堆滚烫芋头,走出茅屋后,缩地山河,一步来到松下,直接坐在石凳上,剥去数颗芋头的芋皮,一同放入嘴中,腮帮鼓鼓,口齿不清道:“说吧,在哪里打,你来挑个地儿,我都好商量的。”
身材修长,身穿一件颜色如浓墨的法袍,头别木簪,清秀少年容貌。
当年绣虎,风流无双。
郑又乾没有直接安慰身边的小姑娘,只是壮起胆子与小师叔诚挚说道:“谈瀛洲可崇拜小师叔了,那几封山上邸报,她看得次数比我还多呢,反复看,是我钱买的邸报,邸报却归她了。”
等到陈平安让他喊小师叔就行了,郑又乾就灵光乍现,用了个折中的法子,喊隐官小师叔!
再次听闻这个奇怪别扭的称呼,陈平安忍俊不禁,温声笑道:“又乾,下次只喊小师叔就行了。”
果然笑道:“理所当然的事情,陈先生不用客气。”
黄庭愕然,大为意外,还真没有想到林蕙芷可能与蛮荒军帐暗中勾结,都说家丑不可外扬,这个大龙湫祖师,倒是不落俗套。
再懒得与师姐继续拐弯抹角,权清秋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于情于理师姐都该让贤了,实在不宜再为繁琐庶务分心,不如就此闭关,安心养伤。”
只是一趟阴神出窍,就发现了五处符箓,捉迷藏一般,让一位仙人不胜其烦,而且笃定还有漏网之鱼,尚未被自己发现踪迹。
陈平安这会儿就像额头上贴了好几张符箓,写了一连串文字内容,“慈祥和蔼”,“我是小师叔”,“君倩师兄挑了个好弟子”,“这个师侄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又乾,有没有谁欺负你啊,与小师叔说说看,小师叔反正闲来无事,帮你讲道理去”。
后来等到崔瀺叛出文圣一脉,还曾秘密走过一趟皎月湖水府。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先生说了,买卖一事,行情不能跌,但是给外人看的表面功夫,还是得有。”
崔东山双手笼袖,面无表情。
老元婴受宠若惊,行礼告辞,后退三步再转身,走出很远,才敢御风离开祖山。
崔东山斜眼那位背着琴囊的侍女,讥笑道:“咋的,准备跟我玩那套主辱臣死的伎俩,是威胁我,还是吓唬我啊?我这个胆子小,吓死我是可以不用偿命,但是得赔钱的,那么一大笔钱,天文数字!小心连累邺侯砸锅卖铁帮你擦屁股……”
崔东山见对方死活不上钩,那就么得法子喽,当年被老王八蛋欺负得惨了怕了嘛,自己总不能按住李邺侯的脑袋下棋,只得谈正事,“我家先生至多卖你一成水运。”
第一次造访皎月湖时,崔瀺这位文圣首徒,其实早就扬名天下了,就连不喜欢外出的杀青,都听说过某个文庙对崔瀺的评价。
崔瀺问他愿不愿意远游同行,为这座天下做点“力所能及的未雨绸缪之事”,被李邺侯婉拒了。
郑又乾赶紧介绍道:“师父之前把我丢在了铁树山,她是我在山上认识的朋友,姓谈。”
先去的宝瓶洲落魄山,得知下宗一事,就又赶来桐叶洲了。
登山之人,不是斩龙之人,而是他的徒弟,白帝城城主郑居中。
崔东山将册子跟团扇一并收入袖中,也不道谢半句,突然笑出声,伸手扶住李邺侯的肩膀,缓缓起身道:“来之前,先生只与我交待了一句话。”
一道虚无缥缈的阴神身影,出窍远游走遍山头后,返回仙人真身之内。
那个道号“龙髯”的中土仙人,莅临下山小龙湫。
黄卷重重点头,这是事实。
具体是谁说的,不得而知,有猜测是文庙教主,但也有说是礼圣的亲口点评,甚至还有人说此语是出自至圣先师之口!
结果那白衣少年扑通一下,直接扑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转头怒道:“暗算我是吧?!赔钱?!”
陈平安说道:“陪你们走到山下,小师叔再动身不迟。”
崔东山作揖还礼后,嬉皮笑脸道:“好说好说,别说是在南海水府对弈了,就是与邺侯兄联袂飞升去往明月中,都没问题,如此一来,即便棋谱质量远远不如彩云局,可是咱哥俩的下棋位置,比白帝城可要高多了。对了,下次再见面,就别喊我崔先生了,听着别扭,你要么喊我东山,要么喊一声‘同庚’道友。”
黄卷说道:“主人,先前站在崔东山身边的时候,没觉得什么,不知怎的,这会儿竟然有些后怕。”
而林蕙芷和权清秋的那个师父,到了桐叶洲后,早期破境顺势,只是在元婴境时,为情所误,未能跻身玉璞境,心魔作祟,闭关失败,山下所谓的香消玉殒,山上的身死道消。
如果说世间钱财是一场大雨,看似无孔不入,无所不能。可权力,却是一场大雪,面对门外积雪,门内人就会望而生畏,真能够冻死人的。
因为这一层关系,所以司徒梦鲸才会被小龙湫修士,视为是帮着权清秋撑腰而来,也在情理之中。
陈平安带着小陌一同离开仙都山地界后,一路御风北游,要走一趟小龙湫。
小姑娘腼腆而笑。
权清秋心中暗喜,起身告辞离去,得了师伯祖这道法旨,大局已定,定是林蕙芷的闭关不出,已经惹来了师伯祖的心中不快。
小龙湫如今一些个暗流涌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谁来当山主,都不耽误他定期拿一笔客卿俸禄,山上宗门的客卿,和山下王朝的皇室供奉,都是公认的好差事,不敢说肥得流油,可是属于躺着挣钱啊。
“其实谈瀛洲一般不这样,平时可闹腾了,说天底下的英雄豪杰千千万,只有小师叔,是这个!”
而眼前黄庭,不出意外的话,她很快就会是太平山新任宗主了。
李邺侯闻弦知雅意,瞬间心中了然,忍住笑,免得被误以为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板着脸点头道:“明白了,邺侯会用一种不露痕迹的手段,让其余两位水君同僚,知晓南海水府与落魄山这桩买卖的‘真实价格’。”
崔东山开始跳脚骂人,两只袖子甩得劈啪作响,“他娘的,李邺侯你是不是吃准了我家先生,是一位不擅长做买卖的正人君子,你就可以如此混账?!啊?!”
至于崔瀺为何变成了个少年郎,天晓得。奇人做怪事,不是才算正常?
来之前,主人就提醒过他和黄卷,若是见到一个改名为崔东山的少年,将其视为绣虎即可。
司徒梦鲸终于开口道:“你离开后,告诉林蕙芷,让她继续闭关就是了。”
权清秋若是当真有过勾结蛮荒军帐,死不足惜。
郑又乾伸出大拇指。
崔东山试探性问道:“真不去我家仙都山坐坐?”
权清秋带着首席客卿联袂赶来此地,腰悬一根袖珍鱼竿,好似佩剑。以银色丝线裹缠竿身,宛如月色。
章流注行大礼之时,则是对男子敬称为龙髯仙君。
按照早年文庙订立的规矩,山上的枝叶旁牒,比起山下的宗族谱系,可能要更为严谨。比如想要在别洲开创下宗,下宗的开山祖师,必须是在当地成为元婴,再破境跻身上五境,而不是上宗随便派遣一位玉璞境修士,就可以开宗立派,随便加叶添枝。
权清秋立即落座。
这可是一件价值连城的月宫旧藏,而且主人平时最是珍惜此物了,扇子名为“避暑”,寓意美好,“明月生凉宝扇闲”,相传是远古那位明月共主亲手炼制而成。
如今浩然天下,有那么一小撮成天吃饱了撑着没事做的大修士,让人帮忙搜集蛮荒天下对那位年轻隐官的各种风评。
眼前修士,在年少时,就曾经有过一桩击水万里触龙门的事迹。
当然双方年龄悬殊,因为李邺侯与白也是差不多时代的人,而且出身一国,李邺侯出身豪阀,又是庙堂重臣,白也却属于“在野”的逸民之流,之后在京城也是惊鸿一瞥,便散发扁舟,飘然远去,所以两人倒是没什么交集。
崔东山神色淡然道:“恭喜邺侯荣升南海水君,喊我东山即可。”
而她的师弟权清秋,与师姐同为元婴境,亲手创建了那座供外乡仙师游览的野园,在山上赢得不少好名声。
可以可以,我们文圣一脉弟子和再传当中,终于有谁像自己了。
郑又乾突然小声问道:“小师叔,这趟出远门,又要砍谁?!”
司徒梦鲸神色古怪,叹了口气,倍感无奈。
李邺侯再一次伸出手,将册子递给白衣少年,好似自言自语道:“但是坐拥曳落河水运之人,是文圣的关门弟子,是一个将下宗建立在桐叶洲的年轻剑仙。”
见师伯祖还是不愿说话,权清秋小心翼翼酝酿措辞,缓缓道:“师姐若是真想要保住山主身份,大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不必暗中与师伯祖往我身上泼脏水,小龙湫祖师堂议事也好,禀报大龙湫诸位老祖,说我试图篡位也罢,其实都无妨,反正关起门来,都是自家人,师伯祖与上宗祖师们明察秋毫,自有公断。”
陈平安立即御风赶去,在山野路中,发现了两个孩子。
今夜事,一切如先生所料!几乎毫厘不差!
当年师尊曾经与一位年轻仙人在此弈棋,正是那位三山福地万瑶宗的当代宗主,韩绛树。
司徒梦鲸说道:“坐吧。”
估计是乘坐跨洲渡船到了桐叶洲后,由于仙都山这边暂无渡口,郑又乾就只能走路来了。
林蕙芷说道:“我去见过了黄庭,就去找师伯祖。”
杀青也是一脸匪夷所思。
在高人如云的中土神洲,也是一位鼎鼎大名的仙人。其家族,是中土神洲最顶尖的豪阀世族之一,类似皑皑洲的密云谢氏,或是宝瓶洲的云林姜氏。司徒家族枝叶蔓延数洲,除了总祠在中土神洲,支祠分祠和分支堂号,数量众多,而且除了这位师伯祖,司徒家族中,人才辈出,山下科第连绵,山上仙师
光是上五境剑仙,就有两位,其中一人还曾去过剑气长城,在那边炼剑、杀妖多年,而且活着返回了浩然天下,可惜一直没有开宗立派的想法。
她一下子想明白其中玄机,怒道:“杀青,你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连这种事都要学那阿良?!”
李邺侯好像打定主意不与崔东山手谈,只是微笑道:“崔先生,我们还是直接谈正事好了,邺侯此次外出,并非游山玩水而来,需要马上返回南海护送渡船。想必仙都山如今事务繁重,所以我就不浪费崔先生的宝贵光阴了。”
这个权清秋的父母,两位弟子,倒是不如他们儿子这么健谈。
权清秋置若罔闻,根本不理睬那两个资质平平的小蹄子,自顾自朗声道:“师姐,师伯祖仙驾莅临我们下山已久,作为山主,要是一直拖着一面都不见,就太不像话了。”
李邺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言语。
白衣少年立即皱着脸道:“黄卷姐姐,我错了,今夜相逢,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恳请姐姐多担待些。”
其实不然。
听说此人如今想要开创下宗,只是不知为何,拖延至今,都没个确切动静了。
在小精怪心目中,自己最最敬重的小师叔,不是提剑砍人,就是走在提剑砍人的路上。
那位上宗老祖,名司徒梦鲸,道号“龙髯”。
只不过这位家族堂号在流霞洲的剑仙,与大龙湫没有半点关系就是了,就算是与司徒梦鲸,至多也算是远房亲戚,而且出了名的脾气差,早年在家乡,就经常跟同为剑仙、脾气更差的蒲禾掰手腕,有过数场问剑,听说两人先后到了剑气长城,双方还是不投缘,依旧看不顺眼对方,从未同桌喝过酒。
水榭檐下,席地而坐,与水君隔枰对弈,其中一局棋收官时,大雨滂沱,电闪雷鸣,黑衣捻白子,霹雳眉边过,手谈不转睛。
李邺侯却是半点不恼,转身眺望远处夜景,却依旧没有将册子收入袖中。
司徒梦鲸问道:“权清秋,你当年与蛮荒妖族有无勾连?”
仙人闻言,依旧神色平静,只是凝视着棋盘残局。
仙人说道:“是我口误了,再与你道个歉。”
杀青转头望向身后,只见那白衣少年,依旧站在原地,形单影只,天地孤鹤,道气清且高。
不同于“山上道侣子嗣仙材”的师弟权清秋,林蕙芷是桐叶洲土生土长的元婴境修士,年少时被上任山主的师父相中修道资质,才得以上山修行。
这个师侄,当然是误会自己这个小师叔了。
可若是林蕙芷也是,司徒梦鲸会……无比伤感。
白帝城与铁树山,在浩然天下,都是独树一帜的宗门山头。
陈平安本想与郑又乾解释几句,你的小师叔,其实一向与人为善,路人皆知。
崔东山笑道:“到底是怎么个一成,那就得看邺侯兄的诚意了。”
先前觊觎太平山的势力,主要有三个,除了小龙湫,还有万瑶宗跟虞氏王朝。
见着了郑又乾,此刻的陈平安,若是落在旁人眼中,整个人的气息,跟平时是大不一样的,而且无论眼神还是脸色,与对待裴钱、曹晴朗又有不同。
如意尖茅屋内,黄庭正在跟一个少女,各自吃着炭火煨出来的芋头。
这些都是下宗创建不易、站稳脚跟更难的明证。
黄卷直到这一刻,才发现身边汉子好像确实高了寸余,不对,是足足两寸!
矮小汉子老脸一红,闷闷道:“没有的事,崔先生别瞎说。”
年轻书生倒还好说,从头到尾,规规矩矩的,颇有礼数,只是年轻人身边的那位黄衣老者,委实是出人意料,让黄卷大吃一惊,当时在水府内规规矩矩的,不料境界极高,很快就在鸳鸯渚那边名动天下,自称道号嫩道人,一出手便一鸣惊人,打得同为飞升境大修士的南光照颜面尽失。
李邺侯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一成曳落河水运,这是我南海水府与三十万水裔,在未来百年内的详细部署,文庙那边挑不出毛病,我可以保证南婆娑洲在百年之内,风调雨顺,远胜往昔年份,山上山下,迎来一场三千年未有的好光景。”
本想说一句,那是因为文圣老秀才在场,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当时又身在文庙功德林。
这位仙人是豪阀子弟,还是五坊儿出身,任侠意气,鲜衣怒马,骄纵横行。后来大概能算是浪子回头了,所幸没把头都给浪掉。
上次在功德林,年轻隐官就站在文圣身边,帮着他先生待人接物,年轻夫子,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李邺侯就将那本册子轻轻放在崔东山胳膊上边,微笑道:“天下有两难,登天成仙,有事求人。”
黄卷目瞪口呆。
李邺侯摇头道:“不了,水府事情多,不宜久留岸上。”
各国王朝,山下的弈林棋院,都有那让九子对局的习俗,棋手想要登堂入室,获得段位,都要经过棋待诏国手的那个九子关。
崔东山劝说道:“小赌怡情,一个不小心,被邺侯下出‘月下局’,岂不是一桩弈林美谈。我可以让先。”
李邺侯神色如常,伸手一抓,将那本册子驾驭回手中,轻轻拍了拍封面尘土,“如果只是绣虎,我掉头就走。”
之所以差点,还是因为对方主动放弃了赢棋后的应得赌注。
反而是昔年崔瀺与左右、君倩两位师弟,曾经一同游历皎月湖,在一旬光阴之内,双方有过接连八场的手谈,不计时,允许对方长考。
李邺侯说道:“只要没有赌注,邺侯可以稍晚离开桐叶洲,硬着头皮陪崔先生手谈一局。”
是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相传有过一刀劈断黄泉路的壮举。
陈平安笑着抱拳还礼道:“见过龙门前辈。”
崔东山笑道:“难得叙旧一场,不如一边下棋一边谈事?”
事后李邺侯将那八局手谈,编撰为一本《秋水谱》,不断复盘,才发现其中玄机,双方棋力高低之别,比自己想象中要大得多,堪称悬殊。但是绣虎除了第一盘棋的引君入瓮,其余之后七局,同样在示敌以弱,却能够让李邺侯浑然不觉,总以为输棋只是棋差一着。
故而桌上既是一盘棋局,也是一部棋谱,更是一座阵法。
仙人以手扶松,转头望向远处那座茅屋,以心声说道:“黄庭,能否来此一叙?”
可要说使出类似拘魂拿魄、翻检记忆的阴狠手段,又有些为难,一来大龙湫修士,并不精通此道,很难保证不伤及大道根本,一旦冤枉误会了,不说权清秋的爹娘,会大闹大龙湫祖师堂,设身处地,司徒梦鲸恐怕也会因此记恨上宗。再者,大龙湫祖师堂内部,极少数人,对此也意见不一,有人心存侥幸,既然小龙湫并未作出任何台面上的污秽勾当,又不曾真正损害桐叶洲山河半点,那么何必兴师动众,老话都说了,论迹寒门无孝子,论心千古无完人。
李邺侯作揖拜别,起身后笑道:“等到哪天真正天下太平了,再邀请崔先生去南海做客,下出‘月下九局’,好让人间多出一部秋水棋谱。”
黄卷站在那白衣少年身后,她悄悄抬起脚,佯装踹人一下。
司徒梦鲸说道:“我在找证据,只是成效不大。”
李邺侯带着两人一起御风离开山顶。
黄卷轻声问道:“陈山主怎么就成为你的先生了?”
道号“龙门”的果然,有些意外,这位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竟然听过自己?否则怎么连自己的道号都一口说出?
他跟师父差不多,喜欢待在山中,只管自己修行,
打小就不喜欢下山游历,更不喜欢与人切磋道法,输了受伤,打坏了对方法宝,伤和气,结仇怨,打坏了自己的,更是损失,就算赢了,又不会多出一颗雪钱,名声一物,如云聚云散,又不能当饭吃。
她是铁树山那位飞升境大修士郭藕汀的再传弟子,年纪很小,辈分很高。
没有这位女子山主的默认,权清秋怎么能够让一位首席客卿,跑去太平山那边待着,每天就是呼朋唤友看镜水月?
这“少年”,正是谈瀛洲的传道恩师,也是郭藕汀的关门弟子。
可是司徒梦鲸和那位掌律师弟,都想要刨根问底一番。
“阳煦山立,宗庙器也。”
名叫谈瀛洲的小姑娘轻轻嗯了一声,嗓音细若蚊蝇。
他与绣虎崔瀺,可算旧识。
见李邺侯不为所动,崔东山一手揉着下巴,一手伸出双指,“让先不够的话,我可以再让两子,如何?”
山主林蕙芷,如今就在此地闭关疗伤。
郭藕汀道号“幽明”,所以又被妖族修士誉为“幽明道主”。
一个在邪魔外道的练气士眼中,奉若神明。
便让小陌遥遥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不曾想这一看,就让陈平安笑容灿烂起来。
权清秋惋惜道:“林师姐这辈子修行太过顺遂了,道心不够坚韧,闭关两次都失败了,以至于对破境一事毫无信心,总觉得自己大限已至,加上被黄庭劈砍一剑,自然而然愈发绝望了,师伯祖,林师姐稍后就会赶来,师伯祖能不能劝她几句,帮着惊醒梦中人。”
在权清秋离开后,司徒梦鲸站起身,一棵古松,老树历经风霜,犹然多生意,可惜少年无老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