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老者的那双眼眸,再次异象横生,一金黄一银白,熠熠生辉,只是这份异象稍纵即逝。
白猿得手后,它被一怒之下的老天君,立即缩地山河返回太平山,手持明月镜追杀万里,白猿身受重创,最终逃到了一条破碎龙脉的别宫之中,与那个太平山“年轻道士”汇合,然后就被老观主轻松找到了踪迹,在那座古称汾渎龙宫的一处避暑之地,老观主意外现身,站在锁龙台遗址上,脚下遗址,类似一种“家法伺候”,是早年大渎龙宫动用私刑的地方。
故而被有识之士,按照许多传世字帖的取名习惯,誉为《烂柯谱》,又有别称《出洞谱》。全谱九篇棋理,总计三十六棋局。
因为这位喜烛道友的言下之意,你是靠着运气存活至今,而我能够活到今天,是靠真本事,是靠一身剑术。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再次加快那一口纯粹真气的运转,一身拳意随之暴涨几分,身形骤然加快,第一次用上左手,以手刀横抹的姿势,将那个“自己”割掉头颅。
而观道观只“掐尖”,梧桐树这边,就吃点残羹冷炙。
至于陈清都为何借给陈平安那把佩剑,老观主当时就给出了一部分真相。
就像那水沟红叶,往往就与题诗有关。浩然不少诗词,每当论及梧桐,经常与井有关。
再来。
年少时就背一把剑气长,从倒悬山返回浩然天下,背剑游历桐叶洲。
但是奇怪之处,是那个镜面后的“自己”,那一拳竟然并非假象,而是千真万确的一拳继续递出,只是路线照旧,略显死板,
我即神。
但是那一口纯粹真气的流速,如江河奔流到海,河床深浅、宽窄亦是相同。以不变应万变,反其道行之,千变万化,始终如一。
然后小陌补了一句,“不好意思,我只是就事论事,并非有意针对青同道友。”
言下之意,是准备认真出手,不再是帮忙喂拳了?
小陌说道:“我知道,直到现在,城内的你,还是有所藏掖,是要等两刻钟结束的那个瞬间。”
半拳。
竟是选择了一个在青同看来最下乘的法子,仿佛与己为敌,同样是以拳对拳。
就像人性走到了另外一个极端。
小陌唯一比较感兴趣的,是还是青同末尾所谓的“会几张大符”。
层层递进。
可惜不管是什么原因,礼圣终究未能做成此事。
而这位道龄无比高的老观主,又是这一小撮人间山巅修士中,最出了名的性情不定,心思诡谲,手段通天。
这就涉及到一桩很多年前的典故了,这两个气数绵长的宗字头,不是凭空出现的,属于应运而生。
道理很简单,只说草木,要是各论各的祖宗,数得过来?
小陌瞥了眼那片被青同丢弃的梧桐落叶。
但是青同此刻并不气馁,大不了以后自己反复演练几十万拳,几十万不够,那就几百万拳。
自家公子的拳脚分量,轻重高低,就没个定数的。
青同嗤笑一声。
因为按照蛮荒军帐的推演结果,钟魁,被说成是相当于五个仙人境剑修。
不过无所谓了,小陌的注意力,还是放在双方重新返回城内的战场。
所以说这场万年之后的久别重逢,就像一个钟鸣鼎食的豪阀子弟,与一个骤然富贵的暴发户,坐在一起聊天。
只是在小陌看来,一身腐朽气太重,没来由想起昔年远游途中,遇见的一位无名道友,在水边望天,愁神苦思,香草清新,见之忘俗。
一旦武夫真正跻身传说中的止境顶点,肉身就是一座万神殿,而武夫的那一口纯粹真气,就是勾连天地、通往神殿的香火神道。
青同说道:“那就打得一方认输为止?”
按照公子的说法,那位曾经的小夫子,也就是如今的礼圣,曾经有过一些尝试。
因为要是杀了此人,于蛮荒天下有大功德。老观主也可以顺势将“陈平安”收入道观,将蒲团的位置抬升极多。
你他娘的陈清都,哪怕让那个姓陈的背剑少年,给我捎句话也好啊。或是凭借某种轻而易举的小小秘术,你陈清都与我暗中打声招呼,又有多难?
就像之前说的,杀心更重的,其实是陈平安,而不是这个用上个喜烛道号的远古剑修。
小陌察觉到对方的心弦变化,嗤笑道:“真身都不敢来此叙旧,还谈什么诚意?”
只是青同不得不改变主意,那只始终负后之手,闪电绕到身前,抬起手,遮住自己的面孔。
当初此人悄然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并不是直奔宝瓶洲的骊珠洞天,而是先在桐叶洲登岸。
就是不知道这些个“自己”,能够维持多久的“镜像”。
年轻道士只因为“一言不合”,本就残缺的魂魄悉数离体,皮囊瘫软在地。
不是谁攀附谁,就只是一种强者间的脾气相投,大道相契。
自己主动一拳,你家公子就毫无招架之力了。
其实青同如今最忌惮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合道三洲的文圣。
是一位十一境武夫的半拳。
以至于元乡死前都未能见到旧天庭大门,传闻此人在仗剑途中,厮杀不断,当了一辈子话痨的老剑修,始终一言不发。
相较于青同的拳意流淌,气势汹汹,陈平安的拳意显得极为内敛。
而且最让青同感到烦躁的,还是那把传说中十二高位神灵之一持有的“行刑”,关于这把神兵,光是那句“有幸见此锋刃者即是不幸”,就让青同感到一种厌恶,还有恐惧。
但是曹慈来说,可能就真的只是一个极其心平气和的道理。
陈平安几乎不用如何思量,就只是一个闭眼,镜子瞬间消失,下一刻就将那把镜子打成粉碎。
而且相较于目中无人的天下各族剑修,陈清都算是口碑极好的一个,一向沉默寡言,平时从不惹事生非,只是练剑勤恳,极少外出走动,远游次数屈指可数。
再次站在青同原先位置的一袭鲜红法袍,一条胳膊笔直下垂,竟是呈现出一种渗人的扭转样式,肩头微动,关节发出一连串动静,整条胳膊迅速旋转,瞬间恢复原样。
身形转移与出刀速度,都实在是太快了。
青同笑道:“离着一炷香,差不多还有一刻钟,你行不行?”
小陌问道:“除了这桩个人恩怨?”
城内,一处战场,尘土散尽。
镜中人,就像要与陈平安问拳。
青同想了想,开始首次主动移步,一个快若奔雷的横移,刹那之间就离开原地十数里。
为了递出此拳,在前奔途中,身形消散之前,陈平安甚至不得不迅速摘下两把狭刀,将它们随手丢开。
青同转移话题,“就没想过去青冥天下找故友?”
现在小陌唯一的念头,就是想着事后如何说服公子,允许自己痛快递剑。
对方明明没有强提一口纯粹真气的迹象,竟能以一种更快速度身形折返,朝自己递出下一拳。
如果说先前在空白天地间的那场问拳,双方都是在练手,在热身,切磋而已。
其实都算不上伤势,就是有点丢人现眼。
陈平安点头道:“当然可以。”
对方的近身路线,是一条弧线轨迹,风驰电掣,速度之快,简直就是一张白驹过隙符,拖曳出来的那道残影,就像一条火龙。
小陌疑惑道:“一炷香两刻钟,是谁的手笔?”
青同用手背擦了擦脸颊,身上那件雪白长袍,出现一阵阵细微的丝帛撕裂声响。
战场早已转移到城外,双方各自更换一口纯粹真气。
曹慈的拳招“昙”,是如此,陈平安的“片月”更是如此,这一拳若是打在对手身上,拳意蔓延极快且隐蔽,就像在敌人的小天地山河内,出现无数道鬼画符的榜书崖刻,几乎是不可逆的,留着就是大道遗患,受伤之人想要修缮,就只能磨掉那些石刻,比如匠人只能拿刀削平、或是拿锤头打烂。
他还真就不信邪了,你陈平安一个气盛一层的武夫,体魄坚韧程度,挨了自己总共六拳,再加上陈平安这一拳法,递拳本身,就会损伤武夫自身的体魄,真不怕自己没倒下,你就再次跌境了?从归真跌落气盛,到底还是在十境,可要是从止境跌到山巅境?
当然那种意气用事,什么将半座剑气长城搬迁来此,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损人不利己的勾当,也别做了。
年轻隐官,承载大妖真名。
藕福地的大门,其实就是一口水井。
小陌笑道:“不着急。”
当然了,这小子肯定还有些压箱底的杀手锏,暂时没有施展出来。
陈平安并没有用上修士手段,更像是一种临时起意的铸造,淬炼?
虽然这些能够摹拓陈平安和拳意片刻的诡谲镜像,极其玄妙,看上去更像是某种练气士的术法神通,可确实是一种拳招。
就像这一拳,目的地所在的入海口是一样的。
曹慈是半点不介意他人学拳的。
青同装模作样侧过头,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一袭鲜红法袍被打落街道后的那幅犁地画面。
“少年”无论是言语内容,还是神态语气,都有一股老气横秋的意味。
好像对方猜出青同的心思,虽然没有任何言语,但是青同同样猜出了对方的心思。
一贯沉默者偶尔开口即雷鸣。
不然青同要是能够抽取那么多的光阴流水,早就是十四境修士了。
归根结底,这个家伙,就是故意让自己的出拳变慢!
这位被陈平安称呼为小陌的道友,作为名动天下的远古大妖之一,当然是有真名的,鼅鼄。与后世蜘蛛是相同的读音。
青同嗅到了一股危险气息。
这本该是一种武学大忌。
陈平安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气,吐出一股枯败气息后,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从先前一个古井不波的迟暮之人,变成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伸手抵住腰间一把狭刀的刀柄,笑道:“如果只说拳法高度,你实在很难跟半个神到般配,还是说其实你最擅长的,是使用兵器?”
但是方才连续砸中陈平安额头与胸口的青同,却没有趁热打铁,因为以两拳换一拳,稳占上风的青同,察觉到陈平安这一拳的不同寻常。
陈平安就像跻身了一种境地,人随拳走?
主动一拳过后,那一袭鲜红法袍作双手格挡状,整个人在城内的地面之上,以后背在城中割裂出一条巨大沟壑。
青同见过锋芒毕露的,见过狂妄跋扈的,但是这么年轻,还敢这么托大的,还真是第一次碰到。
而一棵梧桐树的不挪窝,与整个桐叶洲的闭塞,喜欢关起门来,坐井观天,也算是一种无形中的大道契合。
这种话,可能换成别人来说,就是狂傲,难免带有几分居高临下说教的嫌疑。
就像小陌,曾经路过树边,也就只是看几眼而已,这还是只因为此树在一场大火中,烧焦而不死,枯木逢春,重新焕发出生机。
之所以有此问,还真不是青同故意恶心人,或是看不起陈平安的武学境界。
结果小陌直不隆冬来了一句“我懂这个作甚。”
陈平安在远处飘落在地。
镜中一袭鲜红法袍,出拳与镜外的陈平安完全相同。
青同作为练气士,一个飞升境,强不到哪里去。
唯有上半身的抚琴女子,被斩勘穿透胸膛,一袭鲜红法袍现出身形,伸出手臂,手持狭刀,将前者高高挑起在空中。
可惜这位碧霄道友,已经去往青冥天下。
小陌笑道:“只有没打过几场架的绣枕头,没有真正经历过生死之战的架子,才会问这种……白痴问题。”
明摆着是被那个臭牛鼻子老道给强行拉上了一条贼船。
这让青同在意外和震惊之余,又有一份不小的惊喜。
城内之战,几乎毁掉了半座城池。
大地剧烈震颤,地底深处闷雷阵阵,已经不见陈平安身形,原先脚下出现一个大坑。
等到青同的阴神停下脚步,与小陌只有咫尺之遥,双指捻动,点燃一炷香,开始计时,青同笑着提醒道:“两刻钟内,如果陈平安赢不了我,就要送客了。”
天下拳招,终究都是死的。只有递拳之人,才是活的。
与陈平安互换一拳。
都不说自己的死士身份,只说扈从,都快要当得不称职了。
如今不单单是浩然天下如此认为,事实上,可能除了飞升城一家独大的五彩天下,其余四座天下,都是这么个看法。
眼前这个年轻武夫,既然没有面容,自然就谈不上什么眼神、脸色了。
青同一时语噎,这就是剑修了,万年不改的臭德行!
小陌瞥了眼那炷香,问道:“半个神到?如今天下武道,有这么个说法了?”
青同笑问道:“难道要我压境喂拳?”
这一次,却是那个人。
难怪桐叶洲的剑道气运,会是浩然九洲中最少的一个。
陈平安第一次开口言语,嗓音沙哑,如磨石与刀相互砥砺,沉声道:“双方问拳,以拳学拳,那是本事。可如果是以修士身份,搬出山上手段,凭借术法摹拓此拳……我奉劝你别这么做。”
青同站在一处大殿的屋脊之上,一手负后,一手摊开手掌,“陈平安,我接下来只陪你耍一炷香的功夫。”
我打不死前辈,可你只以武夫身份,就打得死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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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死盯住那个双手持刀的家伙。
有人弹琵琶,只有头颅和四肢,而无躯干。
陈平安手腕轻轻拧转,将那抚琴女子的婀娜身形瞬间搅碎,仰起头,看着那个白发老者,微笑道:“告诉你一个道理,打架话多不高手。”
青同故意一直没有真正还手,只是招架。
甚至就连递出此拳的陈平安,整个人的精神气,都是与上一拳的陈平安,如出一辙,没有丝毫偏差。
缓缓将那把斩勘抽刀出鞘,狭刀极长,光亮如水。
对方身形一闪而逝,青同收起手掌,横移一步,瞬间拉伸出百余丈距离,一肩倾斜靠去,将那鲜红法袍凶狠撞飞出去。
小陌不砍他砍谁。
自己本就占了境界高出一筹的先天优势,还用术法偷拳,确实有点不像话了。
是曹慈的五种拳法。
青同神色自若,头颅后仰,躲过一记横扫而过的鞭腿,身体微微后倾几分,只是蓦然抬起手臂,手掌如刀,一斩而去。
那么现在那座城池之内,对峙双方,就都开始拿出几分真本事了。
这一拳,青同正是模仿陈平安的神人擂鼓式,右手五指如钩,死死按住那额头,虽说右手如同撞到飞速旋转的磨盘之内,可哪怕是五指渗血,虎口裂开,青同左手依旧出拳不停,倒要看看,自己这份一鼓作气的拳意,到底能够支撑二十几拳,对方又能够扛下几拳,到底是自己的拳意先断,还是对方的体魄率先出现崩裂迹象。
双方都已经离开城池,陈平安如同断线风筝,在远处摔落在地。
能够拿来跟曹慈作对比,本身就是一种高看。
到时候你为公子送客,我替你送行。
桐叶洲不堪一击,顷刻间便山河陆沉,很快就被妖族大军占据,大概是文海周密对老观主的一种示好,并未去动那顶道冠,也没有将太平山遗址开辟为一处山水渡口,只是论功行赏,对那头隐藏在浩然多年的妖族修士,对其余魂魄所在的那具真身,额外有所补偿,因祸得福,如今在蛮荒天下也算雄踞一方的大妖了。
因为自称会几张大符的青同,看到那一袭鲜红法袍四周,先是火光闪烁,星星点点,然后化作灰烬飘散开来。
方才青同那三拳,虽说远远没有倾力而为,可是落在寻常宗师身上,尤其是妖族之外的纯粹武夫,怎么都该半死不活了。
青同摇头道:“你们能够成为剑修,何尝不是一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天大幸运?”
终究只是一副血肉之躯。
不敢杀陈平安,就等于错过了一桩天大机缘。
青同转瞬间就已经伸手按住那一袭鲜红法袍的额头,一路向前狂奔,同时一拳迅猛递出,砸中对方喉咙处。
一袭鲜红法袍收刀入鞘,开始不断后掠,等到与那座高山足足拉开数百里距离,才开始向前狂奔。
小陌问道:“青同道友为何对我有成见?”
一炷香,两刻钟光阴,会不会太难熬了点?
要是一不小心打得陈平安跌境,被扛回那仙都山参加宗门典礼,不太好吧?
那个当恢复文庙神位没多久的老秀才,会不会对自己不依不饶,假公济私,公报私仇?
眨眼功夫,青同接连递出还不知名的十九拳,双方身形已经在城内“走出”数里路。
小陌闻言转过头,直愣愣盯着,问道:“‘小陌’也是你可以喊的?”
不过也没有由着对方乱窜,以至于这头大妖的魂魄,被拘押在了那顶道冠之中,牢牢钉死在了太平山牢狱遗址内的山根深处。
之后陈平安更是在文庙功德林翻阅秘档,果不其然,有个意外收获,正是在那期间,其中有位中土神洲的得道君主,曾经将一片桐叶削为珪形,赐给自己的弟弟,这就是文庙功德林秘档上所谓的“桐叶封弟”和“一叶封侯”,在桐叶洲那条名为汾渎的大水之畔建国,当时大渎主要支流有那浍河、漱江。如今大泉王朝的埋河,还有燐河,都只是当年不起眼的河段、支流之一。
有无臂者,身侧悬有羯鼓,摇头晃脑,作拍打羯鼓状。
我先死。
小陌啧啧道:“青同道友,你到底怎么回事,跟剑修是先天不对付吗?”
陈平安蓦然止步,悬停在空,身形佝偻,冰冷视线游曳,继续维持神人擂鼓式的拳意不断,同时环顾四周,见那青同撤退的同时,又树立起了一把把镜子,镜中十数个身穿鲜红法袍的自己,依旧是先前一拳的姿态,从四面八方涌向位于中央地带的陈平安,人是假的,拳却是真的。
与此同时,在青同和陈平安之间,出现了一道不易察觉的涟漪,就像一面镜子,挡在陈平安身前。
青同微笑道:“行百里者半于九十。”
拳还可以如此练?还可以如此递拳?
拳掌相撞之下,天地间如响起洪钟大吕的巨大声响,青同身后的广袤太虚境界,竟是蓦然出现一个激荡而开的拳罡涟漪,大如湖泊。
右手持刀的陈平安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左手再次拔刀出鞘,笑道:“再猜。”
关键是元乡喝完酒之后,还说不好喝。
小陌收起些许杂念,微笑道:“对你来说,当然是幸运事。”
这在万年之前,是人间地仙皆知的一桩事情。
小陌瞥了眼那炷香,伸手抓住行山杖,缓缓站起身。
一心找死吗?
却依旧没能打断对方的那份连绵拳意,青同又接连挨了五拳,不过青同也没闲着,略加犹豫,只是还了陈平安两拳。
这位老剑修率先登天,愈行愈高,除了递剑不停,一道道璀璨剑光,气势磅礴,接天引地,剑修本人不言不语,无声无息,仿佛唯有不曾开口的三字遗言。
只是因为它坐镇一洲山河气运的缘故,潜移默化,年月一久,积少成多,上行下效,这种影响就深远了。
桐叶洲的山上领袖,是南北对峙的桐叶宗、玉圭宗。
只是对方在被打落身形之时,也不算全然无功,青同有些恼火,双指并拢,抵住脸颊一侧,擦掉血迹。
第一次,只是行刑这把身外物而已。
今天你都见不着我的真身,就更别谈先前这场打不还手的喂拳了。
陈平安再摊开手掌,竟是直接攥住刀身,伸手一抹,在那锋刃之上,如获敕令,焕发出一种古怪至极的五彩颜色。
青同内心震动不已。
这尊青同的阴神,盘腿而坐,陪着小陌一起眺望那处擂台,感叹道:“与道友一别万年,再次重逢,别来无恙,真是大幸运。”
老观主在那锁龙台之上,某些言语,更是“大逆不道”,听得青同道心震颤,偏偏又无法不听,想要当聋子都做不到。
陈平安心中默念一声,鲜红身形如蓦然开。
只是没必要与小陌细说此事。
气势之盛,动静之大,以青同的耳目灵通,当时就有所察觉。
因为那个元乡,性情跳脱,飞扬跋扈,而且一直是……最贱手欠的。
何况青同可没有真正倾力出拳。
一气呵成。
接下来的动作,让青同看了就想笑,只见那个挨了一拳就倒地的陈平安,竟然轻轻蹦跳几下,就像是在伸展筋骨。
刚刚松了口气,因为胜负已成定局了,只是等到小陌起身,青同阴神又不得不心弦紧绷。
一袭鲜红法袍站在先前青同所站的位置上,双袖飘荡,猎猎作响,如风乱撞袖中。
城内琼楼玉宇鳞次栉比,坊市星罗棋布。城外犹有山脉绵延,江河万里,犹有一座山峰在平原地带异军突起,孤峰独高,云海作腰带。
当然不是说因为青同对剑修的天然排斥,就可以完全主导形势,一手造就出眼前这个剑仙数量寥寥的惨淡格局,青同就是棵梧桐树,当真还没这份能耐。
小陌对青同这种发乎本心的情绪流露,反而不觉生气。
青同哑然失笑,沉默良久,才袒露心扉,“你们这些剑修,自恃一剑破万法,眼高于顶,桀骜不驯,嗜杀成性,只顾自己出剑痛快,全然不顾天地苍生的死活,对待天下道友的修行,不屑一顾。”
只是小陌很快就不理睬青同,因为城池内街道上,陈平安首次将全部的符箓都祛除。
一位无头之人,双手作吹笛状。
想一想也对,好歹是个在那剑气长城尸骨堆里的战场,一步步生长起来的剑修。
小陌双手按住行山杖,“自己问啊。”
只是这头妖族的残余魂魄,约莫是一魂四魄,老观主没有一袖子打成将其灰烬,反而对其网开一面,还故意留下了那顶芙蓉道冠,一并留在了锁龙台上。
在当时的人间,像这棵梧桐树老祖宗,依旧只算平常,的的确确,很平常的那种。
等到第二十拳过后,青同不得不咬紧牙关,一步后撤,第一次拉开个正儿八经的古老拳架,只是与现如今的桩架大为不同,双指并拢如剑诀,另外一手,五指掐五雷诀,此拳一起,青同面目七窍之中,竟是各自亮起一片莹光,如北斗七曜光芒交射,嘘呵之际,宛如大野雷动,转瞬拳出。
青同疑惑道:“我对你什么时候有成见了?”
与小陌游历了不少地方,陈平安除了反复演练那种剑光遁术,在这之外,在仙都山的那处洞天道场内闭关,更多是像个货真价实的修道之人,的的确确在认真修行。至于习武练拳一事,有,而且外人听上去,会觉得很简单,但是做起来,无异于登天之难。
只是后来一连串的事实证明。
小陌点点头,不否认这个事实,笑问道:“你曾经在剑修手上吃过苦头?”
如果不是这些拳招的神意不够圆满,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拳。
陈平安与曹慈那场从功德林一路打到文庙天幕的问拳,大概是倒数第二种,虽然双方都有所保留,私下有过一场君子之约,各自留力两成,但是在这个前提下,那场问拳,是实打实的酣畅淋漓,各自倾力而为了。
青同沉默片刻,自嘲道:“就像一下子就把天给聊死了。”
一叶一世界,是一幅类似走马图的画卷,只是不涉及光阴长河罢了。
时也命也?时耶命耶。一饮一啄,莫非天定?
陈平安笑道:“他创。”
那只剩头颅和躯干的弹琵琶者,一刀即碎。
显而易见,青同在这场问拳当中,依旧十分轻松,那份游刃有余的宗师气度,不是作伪。
小陌善解人意道:“不愿意说就别勉强。”
陈平安微笑道:“你好像忘了说,两刻钟结束后,咱俩到底怎么算输赢?”
青同却是知道不少关于“小陌”的壮举,喜好与剑修问剑、擅长捉对厮杀之外,曾经设下埋伏,在那某两轮日月,其中一条“天道”轨迹路线之上,循环升落,小陌便将其捕获,围困网中……先吞明月,再捉大日,将那轮明月咽下腹中,已经开始着手炼化,闹出了极大动静,那位明月共主就让青鸟传信天庭雷部诸司,继而传檄天下,要将这位犯天条的妖族剑修押解到一处行刑台问斩,小陌岂会束手待毙,挨了不少道天雷,也手刃了不少雷部斩勘司辖下的官吏神灵,而依附雷部的人间地仙,不乏少数,反正这头攻守兼备的飞升境剑修妖族,遇到一个就杀一个,遇到一群就杀一群,那场逃亡,简直就是一场炼剑和修行。
青同曾经说了几句套近乎的话,结果落了个类似热脸贴冷屁股的下场。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之所以谈不拢,另有缘由。
落宝滩碧霄道友,就像桐叶洲幕后的一家之主,当然还有青同这个台前的牵线傀儡,一起维持这份家业。
一身气势太怪了。
之前自己只是略尽地主之谊,算是送给陈平安的一份待客之道,接下来这位年轻隐官就要悠着点了。
拳拳不落空,青同身上已经响起十数道冬雷炸响。
青同一脚将那家伙踹得倒飞出去百余丈,年轻武夫的后背直接将一处豪门府邸打穿,在墙外街道一棵大树下,鲜红法袍以手肘轻轻抵住树干,止住身形。
不同的拳招、拳路和拳理,可以磨砺人身体魄的不同山河地界,这才是武夫切磋的意义所在,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看着那个暴得大名却模样可怜的年轻人,青同冷笑不已,对方要不是有个隐官身份,又有个文圣关门弟子的头衔,是文庙极为关照的有功之人,而且还有那个“小陌”同行。
青同突然问道:“真是那把斩勘?”
凭借那些符箓残余的灵气涟漪,青同作为一位飞升境的符箓大家,很快就推演出那两种符箓的共同功效。
但是当时观战的看客们,境界还是不太够,反而是小陌,虽然没有出现在谪仙峰,只是在青衣河落宝滩那边,小陌还是有所留心,其实公子当时并没有抹掉全部的符箓,还留下了约莫两三成数量的符箓,用来压制出拳的速度。
小陌稍稍抓紧手中那根绿竹杖,眯眼站定。
青同阴神鬓角发丝肆意飘拂,神色慌张,喃喃自语,嗓音细若蚊蝇。
不远处的满地金黄落叶,开始朝同一侧飘散而去。
大山之后,那位一身拳意同样攀至巅峰的白发老者,猛然间睁大眼睛,因为眼前已经无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