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3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十）
宝瓶洲中部，一座富丽堂皇的王制巨宅，大渎长春侯府，碧霄宫。
水府之内悬挂匾额众多，观湖书院山长赠予的功德永驻，云林姜氏家主亲笔的诗礼伴家，还有林鹿书院那边送来的神京屏翰。
就连大骊陪都旧礼部尚书柳清风，生前都难得破例一次，赠送了一幅墨宝，是那“晴耕雨读”榜书四字，写得极有气势。
如今宝瓶洲陆地之上，被文庙封侯的杨，是当之无愧的水神首尊。
陈平安没有直接去找杨。
没办法，这位大渎女子侯爷，是个顶会较真的，还需让门房通报一声。
只是如果有谁能够从头到尾，旁观这一系列梦中神游，就会发现陈平安营造出来的梦境，距离真相越来越近。
陈平安跨上台阶，走向门房那边。
听说杨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下令让辖境之内的所有山水官吏，不许登门道贺，所以别说侯府辖下许多官身不高的山水神灵，连同品秩不低江水正神，还有大骊南部各州城隍爷，如今都还没见过杨的真容。
她今天也来了这边，只是与师尊一般，都施展了障眼法，因为所见之人，是章靥。
陈平安笑道：“理当如此。仓促拜访贵府，没有事先通报，没有吃闭门羹已经很好了。”
因为岑文倩却可以断定，只要不出意外，桐叶洲休想重开大渎，方才陈剑仙那番言语，已经道破天机，算是给此事一锤定音了。
窦淹叹了口气。
齐渡的出现，成了一个最好的正面例子，证明一洲山河拥有一条大渎，用来聚拢水运，利大于弊。
刘志茂无奈道：“本来想着隐官大人帮我劝他几句，现在看来是不成了。”
咱们隐官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呐。
这要是一剑递出，岂不是万事皆休？
刘老成，跻身仙人境没几年，但是有信心，更上一层楼，求一求那个传说中的飞升境！
只是下棋双方，并不知道棋盘一旁，就站着那么一个真正观棋不语的“真君子”。
果然喝过了茶水，陈平安就站起身。
说实话，玉圭宗的前后三任宗主，从荀渊，到姜尚真，再到如今的韦滢，随便一个，都是手腕极厉害的角色。
结果这位落魄山的陈剑仙，用了一个更有意思的说法。
这位年轻剑仙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
如今文庙重新开启大渎封正一事，得感谢三个人。
年轻容貌的湖君，身穿一件青碧色龙袍，此举不算僭越。
陈平安笑道：“那是因为你所站位置，一直不够高，所以并不清楚我师兄的真正规矩所在，要知道事功学问最厉害处，原本就是奔着‘用心’去的。你要是连这个都不理解，是当不好这湖君水府账房先生的。”
果然如章靥所料，离开屋子没多久，刘志茂便以心声问道：“不知如今那五彩天下？”
酡颜夫人感慨不已，秦湖君你是在落魄山修行过的吧。
吴观棋欲言又止，气势显然弱了许多。
她们就像早早在路上守株待兔了，凑巧路过，然后顺路，可以一同前往礼制司的官厅待客处，挺滴水不漏的，挑不出半点毛病。
吴观棋冷笑道：“我大骊从无诛心定罪的先例。”
章靥喝完一碗酒，晃了晃酒壶，所剩不多了，倒了最后一碗酒水，没来由感慨道，“人生不是读书赏画，眼见画中崇山峻岭，不知真正行人跋涉之苦，又犹如诗句中苦雨穷愁，在诗虽为佳句，而当之者殊苦也。”
章靥起身笑道：“真是稀客，上次我这边门派创建，给落魄山书信一封，结果还是没能请来陈账房，等会儿得自罚一碗。”
姜尚真，韦滢，刘老成，祖师堂的头把交椅，椅子还没坐热，就要换人了。
她这一番诚心言语，说得一旁酡颜夫人心情复杂，不曾想这个闷葫芦女子湖君，不开口则已，一开口说话，就这么落魄山。
前些年池水城来了个道行深浅不定的外乡奇人，能吹铁笛，性情古怪，时而穿大袖红衫，如膏粱华族子弟，头顶簪，睥睨独行，时而衣衫褴褛如贫家乞儿，逢人便当街乞讨，只要有人愿意给钱，就帮忙算卦，不管对方答应与否，都会追着给出几句类似谶语的言语。
陈平安点头道：“吃狗大户，就当劫富济贫好了。”
见到了那个青衫剑仙，相互间作揖行礼，然后相视一笑，某些事情，既然双方心知肚明，只在不言中了。
事实上，陈平安还知道一件密事，在那条夜航船之上，陈平安曾与元雱，龙虎山小天师，少年僧人这一行人碰过面，而他们除了勘验浩然天下最新的几种度量衡的微妙偏移之外，确实还曾专程走完一条齐渡，算是重点考察对象之一。
再看看咱们那位魏山君，在这件事上就要“平易近人”太多了，就连那些县城隍和土地公、河婆们，都是有幸在夜游宴上边，亲眼见过自家山君的。
刘志茂站起身，再转身，重重抱拳，爽朗笑道：“见过隐官！”
所幸那个不速之客，告辞一声，便不见了身形。
其实这是个有失礼数的举动，颇为失态了，以老门房的经验老道，原本不至于犯这种错误，只是耳朵里听到的消息，实在是太过震惊了，对方是孑然一身，单独登门侯府，方才也无什么一道剑光璀璨亮起于天边的前兆，怎么都不像是一位剑仙姿态。
邵云岩心中疑惑，笑着打趣道：“隐官大人这是做什么？无功不受禄，这趟出门远游，就只是跑腿而已，与游山玩水无异。我又不修行水法，此物送给我，岂不是暴殄天物。”
隐匿在某处的青同，只得小声提醒道：“继续逗留下去，这笔生意就亏大了。”
自己一赴任，刘老成就主动登门拜访，二话不说便交割地契，送出那些岛屿。
一场桃叶之盟，就那么几个山上山下势力，哪有本事做成这么一项壮举，所谓的议程之一，就是个表面功夫，用来凝聚人心的。
陈平安抱拳笑道：“见过宋观主，秦湖君，周仙子。”
流霞洲的琅嬛福地，与那金甲洲的鸳鸯福地，都是名动浩然九洲的极佳去处。
老门房心中惴惴，陪着那位隐官大人一起站在侯府门槛外。
章靥闻弦知雅意，点头道：“下次去落魄山找你喝酒。”
田湖君无法掩饰的脸色微白，不可抑制的道心震颤。
刘志茂点头道：“章靥，说真的，你一辈子都是个谱牒修士，哪怕当年跟着我，一起创建了青峡岛，有了一份偌大家业，但是你其实没有当过一天的山泽野修。”
在这件事上，再看热闹的宝瓶洲本土谱牒修士，对真境宗也是报以几分同情的，大骊朝廷，确实有几分过河拆桥的嫌疑了。
田湖君是一愣过后，用心认真思量一番，才好不容易嚼出余味来。
新任湖君，按照文庙最新的金玉谱牒品秩划分，是从三品的高位，与那大骊铁符江水神、旧钱塘长品秩相当。
与想象中那个高高在上的隐官大人，还是不太像，准确说来，是太不像了。
陈平安怎么可能不清楚书简湖水府的根脚，只会比刘志茂知道更多的真相，比如夏繁，除了是太后娘娘钦点的人选，家乡籍贯，沙场履历，都是一清二楚。至于吴观棋，落魄山知道的内幕相对少一些，好像曾经管着大骊朝廷在一洲中部的谍报，与李宝箴算是同僚了。
一语双关。
好友之间，往往以相互拆台为乐。
书简湖的变动，就像一场蓄势待发的暴雨，谁家门户大，庭院多，雨点落地就多，门户小的，反而也就无所谓了。
刘志茂嗤笑一声，“就是个老金丹，会点粗浅相术。喜欢装神弄鬼，骗骗贩夫走卒还行。面子上不拘小节，骨子里就是那种你生平最讨厌的酸儒，讲究一个凡事都要立起个体统来，若是身边人与那田间种地的，茅坑扒粪的，拱手作揖，便会来一句‘连我脸上也无光了’。”
就怕哪里惹来师尊的不开心，然后与自己新账旧账一起算。
一个野心勃勃，一个志向高远，两个白手起家的穷光蛋，会一起憧憬未来。
反正章靥都会刻意绕过青峡岛，显然是打定主意，要与过往划清界线了。
可如果杨感到为难，那一炷香，其实就没意义了。
章靥笑着反问道：“那你呢？如今成了一座宗门的首席供奉，有当过一天的谱牒仙师吗？”
陈平安伸出手掌虚按几下，笑眯眯道：“一屋子都是老朋友了，瞎客气什么。”
大概这就如当年那个账房先生的一句玩笑话，今天之人难说明日之事。
两位并非铁符江旧官吏出身的侯府神女，她们不约而同都松了口气。
老人倒是想要立即放行，只是侯府规矩重，老门房最近几年内，不知拦下了多少个贵客， 之前有来自大骊陪都的都城隍爷，前来登门议事，门房小心翼翼掂量一番，觉得怎么都该放行，无需通报，结果事后礼制司的刘嬷嬷就把他给狠狠臭骂了一顿，说你怎么如此拎不清。
又喝过了一碗酒，陈平安就起身告辞，只让章靥送到了门口。
杨离开礼制司衙署后，几个神女陆陆续续返回官厅屋子这边，那位假装侍女端茶一次、添茶又一次的礼制司女官，抬起胳膊，娇笑不已，说刚见到年轻隐官那会儿，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被顶头上司的礼制司二把手，笑骂一声痴。
确实，早就不知道上次吃年夜饭，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最近这么些年，章靥每次去书简湖，就两个地方，去见那个算是自己“带上山涉足修行”的鬼修曾掖，当年淳朴怯懦的少年，正是章靥带着离开茅月岛，到了青峡岛，遇见了那个账房先生，才有后边的所有机缘和境遇。还有就是那处昔年横波岛遗址，其实如今就只是一处水面而已。
刘志茂哑口无言。
老门房一下子就额头渗出了汗水，也不敢絮叨半句，硬着头皮说道：“隐官大人能否容我通报一声？”
湖底水府多重禁制，完全形同虚设。
吴观棋脸色微变，看来被气得不轻。
叠云岭山神府的自酿酒水，名气不小。
青梅观的观主，是位中年妇人模样的女修，只是满头霜雪，显然是之前那场被迫搬迁祖师堂的举动，伤了大道根本，这位观主除了修行水法，还与一座南塘湖命理相契，观内女修迁徙别地，只是一场搬家，对她而言，却是大伤元气，即便并未与妖族出手厮杀，便差点跌境。
千万别把一座宗字头门派的首席供奉不当回事。
夏繁轻轻落子在棋盘，问道：“要不要再试探一下刘老成？”
池水城里边，有条长达数里、店铺林立的猿哭街。
陈平安解释道：“之前在中土神洲某地，见过大妖仰止了，算是一桩买卖的额外添头。”
刘志茂接过米粿，低头啃起来，“我算是看明白了，身上这个谱牒身份，就是一件传上去就脱不下来的衣服，别人看着保暖，自己穿着嫌热，想要硬脱下来不穿了，就得连衣服带一层皮肉一起脱掉。我要还只是个首席供奉，以后说不得还有条退路，可要是继任宗主，这辈子就算等于必须一条路走到黑了。”
师尊所谓的那个“人家”，当然就是如今那位隐官了。
不过听说这块鸟不拉屎的地盘，最早是那个人举荐的。
而且看那些档案的笔迹，显然都是出自一人手笔。
窦淹笑骂几句，收敛笑意后，轻声问道：“咱俩有这么些好事，都是因为当年那个姓崔的读书人吧？”
桌上有只白碗，碗内那颗水珠，等到秦湖君落座后，如逢故人，如见旧主，宝光熠熠，光射满屋。
门房是位观海境老修士，收拾得干干净净，身穿一件据说是出自北俱芦洲彩雀府编织炼制的法袍，如今几乎快要成为大骊山水官场的制式官袍了。
甚至就连宫柳岛周采真，这边也有不少记录。册子上边，还有主笔者的一些推测，看档案上边的墨迹，是后边添加上去的。比如姜尚真，化名周肥，与浮萍剑湖的女子剑仙郦采，再加上一些个零零碎碎的小道消息，此人便能够推断出，这个姜尚真极为宠溺、可以说是当亲女儿养的小姑娘，极有可能她真正的家乡，是北俱芦洲。
陈平安只得笑着再自报身份一遍。
将那条埋河作为主干，通河入海，大泉王朝姚氏女帝，估计也有这份考量，才愿意掺和那些山上事。
“谁？！”
今天对方从登门起，除了期间见着自己，还坐那儿端着茶杯翘二郎腿，都算极有礼数了。
宰相门房三品官，老门房依旧神色和蔼，主动出门待客，听到那个客人，自称是落魄山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然后从袖中摸出一只白碗，双指好似拈起一物，晶莹剔透如一颗骊珠，宝光流转，水运充沛。
“理是这么个理，就是听着别扭。”
陈平安拱手抱拳还礼，说道：“当下局面，来之不易，恳请夏湖君多加珍惜。”
“我会促成此事。”
章靥端着酒碗，捻起一粒生米丢入嘴中，好奇道：“这位新晋湖君，是什么来头、背景，怎么一点官场消息都没有的。”
窦淹得知落魄山在那桐叶洲，竟然有创立下宗的打算，便开始打探消息，笑问道：“那边真要学咱们宝瓶洲，开辟出一条崭新渎水？真要开工，真能成吗？”
窦淹一拍桌子，“一语中的！我就是这么个感觉！文倩，咱俩该不会是做梦吧？”
礼制司女官与她们一瞪眼，方才得到门房禀报，自己离开衙署前，就专门提醒诸司官吏不可造次，怎的还是如此儿戏？！
那位印玺司神女，只得以心声提醒两位，沉声道：“来就来了，但是接下来谁都不许开口！”
“我。”
吴观棋有了一个比较有意思的说法，“不敢。”
其实陈平安在现身之前，就几乎可以确定，自己要白走一趟了。
这么些年，刘志茂一直反复劝说章靥重返书简湖，哪怕不在真境宗那边担任谱牒仙师，在青峡岛横波府的那些藩属岛屿当中，随便挑选一个，跟田湖君差不多，捞个岛主当当，不一样能够开山立派？总好过在这边隐姓埋名，领着一帮堪堪有点修行资质的年轻人、屁大孩子，成天跟鸡屎狗粪打交道，像话吗？
帮着自己的叠云岭，与那碧霄宫搭上线，侯君杨亲临此山，窦淹算是在侯君那边好歹混了个熟脸，尤其是还帮着老友岑文倩渡过难关不说，还因祸得福，改道一事，明明是桩祸事，反而升官，如今岑文倩都晓得与那位侯府“眉来眼去”了，别说喊一声陈剑仙，就算让窦淹低头哈腰，学那些官场上的马屁精，喊陈大爷陈老爷都没问题。
刘志茂眼角余光瞥见那大弟子，她还在那儿开开心心啃米粿呢。
结果一行三人，穿廊过道，走到半路，就又来了两位身穿公服的别司女官，看那官补子，应该都是水府诸司的一二把手。
岑文倩愣了愣，这位新任湖君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第三次，是在那正阳山，双方都是客人，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就已经能够将自己牵着鼻子走了。
第二次重逢，对方殚精竭虑，机关算尽，在青峡岛寄人篱下，才算勉强与自己平起平坐喝顿酒。
章靥不过是抬起头，有个真诚的笑脸。
酡颜夫人却是听得一阵头大，被一头旧王座大妖吃进肚子的东西，也能……乖乖吐出来？
岑文倩沉默许久，结果这位湖君一开口，就让窦淹差点没把一口酒水喷出来。
邵云岩露出赞赏神色，点头笑道：“此事可行。”
被一个年轻人称为“年轻人”的吴观棋，脸色紧绷，估计再这么聊下去，就要脸色铁青了。
在那关牒上边，酡颜夫人用了“梅清客”和道号“癯仙”。
这让岑文倩感慨万千，同样的事情，若是在故国官场，别说不到一个月功夫，估计没个一年半载的磨蹭，都休想达成。
当下有些好奇，不晓得自家侯府，今儿会不会开仪门迎客，
三位书院山长都不敢点头的事，我可以。
人生路上，上一次有这种心境的生活，还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刚刚认识刘志茂。
书简湖，前不久有了首任湖君。
刘志茂试探性问道：“是打算见一见新任湖君？”
之后与章靥问了些琅嬛派的事情，陈平安作为一山之主，算是替落魄山那边答应下来，以后只要是琅嬛派弟子，外出游历，都可以去落魄山那边逛逛，如果有资质不错的纯粹武夫，只要章靥愿意，还可以放在落魄山那边，待上个两三年都是没问题的，期间自会有人帮忙教拳喂拳。
陈平安倒了酒，晃了晃酒碗，啧啧道：“这叠云岭酒水，价格不便宜啊。”
到了礼制司官厅正屋，掌印神女轻声道：“还需劳烦陈山主稍等片刻，侯爷先前说了，大概还需要半炷香功夫，不会让陈山主久等的。”
就说那个宫柳岛上边，一个叫周采真的小丫头片子，她有什么修行资质，结果呢？不说李芙蕖把她视为己出，比嫡传还嫡传，便是宗主刘老成见着了她，那也是要和颜悦色几分的。
刘志茂与之轻轻磕碰，“老小子拽酸文还拽上瘾了。”
再就是靠门路和师传了。
其实陈平安原本没打算找这位秦湖君做买卖，只是如此凑巧，就当是一种不可错过的缘分了。
第一次见面，对方就是一只好像在自己鞋边奔波劳碌的小蝼蚁，踩死还是不踩死，只看自己的心情。
要是今天换成刘礼制在场，你们俩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与北俱芦洲灵源公府那边差不多，约莫因为府邸主人都是女子的缘故，所以女官数量众多，颇有几分阴盛阳衰的气象。
岑文倩拿酒碗一磕桌面，提醒那窦淹别得寸进尺，瞪眼道：“窦大山神，陈先生已经说了那么多，这都没听懂，当久了山神，就听不懂人话了？”
杨突然说道：“那一炷香，我无问题。”
章靥摆摆手，“免了，我这边还有顿正儿八经的年夜饭，有你们俩在场蹭吃蹭喝，估计就没年味了。”
酡颜夫人苦着脸问道：“与隐官大人请教，这是为何？”
一炷香之事，岑文倩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那我就不留陈先生了。”
陈平安与她道了一声谢，接过茶水，茶杯是家乡那边的龙泉青瓷，釉色是第一等的梅子青，而且一看手艺，就是宝溪那边某座窑口烧造的，陈平安甚至知道手上这只茶杯，具体是出自哪位老师傅之手，至少也是这位老师傅手把手带出来的入室弟子。只是悄悄掂量了一下茶杯，陈平安叹了口气，宝溪附近那几座老窑口，按例一贯是用那黄茅尖一带的瓷土，如今竟然用上了八仙岘古道那边的泥土，这就是官窑转为民窑的结果了。
至于今天。
旧河伯岑文倩，也顺利晋升两级，升迁为一地湖君，与河水正神同品秩，刚刚得了个正七品官身。
————
没有称呼对方为山主，或是陈剑仙，老门房直接就用上了心中分量最重的那个说法。
邵云岩察觉到那份不同寻常的道气涟漪，一步缩地移形，来到船头甲板这边，倍感意外，拱手笑道：“隐官大人怎么来了？”
陈平安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正是那跳波河独有的杏鲈，再抿了一口酒，呲溜一声，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吃鱼喝酒，滋味绝好，名不虚传。”
有在这边当差的丫鬟，她很快为陈平安端来一杯茶水，只是她身上那件官服，露了马脚，就像朝廷六部某司的员外郎，是不太可能亲自端茶送水给客人的。
章靥也自嘲一笑，举起酒碗，“说不过你，喝酒喝酒。”
虽说在陈平安看来，杨已经贵为大渎公侯了，却一直无法从太后南簪的侍**影中走出，会有不小的后遗症。
吴观棋默然不语。
之后一局棋，夏繁数次陷入长考，吴观棋却是次次落子如飞。
等到杨跨过门槛，陈平安也就只是放下茶杯。
陈平安笑着拱手抱拳，身形一闪而逝。
陈平安笑着心声一句，“以前很难讲明白一个道理，不是那个道理就小了，现在很容易讲清楚同一个道理，也不是那个道理就大了。”
来这边之前，陈平安其实先去了一趟湖君府邸诸司衙署，尤其是那档案房，秘录颇多，比如茅月岛出身的曾掖和马笃宜等，都是榜上有名，此外还翻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谍报收集一事，可谓不遗余力，而且收获颇丰。
不过刘志茂很快就恢复如常，转头望向门外那个老熟人。
到了叠云岭山神祠那边，庙祝赶忙准备了一处僻静屋舍，窦淹站在门口，笑脸相迎，快步向前，老神仙脸色那叫一个谄媚，“这不是陈剑仙嘛，我就说今儿翻黄历，怎么就既宜远游又宜待客了，原来是陈剑仙赏脸，给咱小小祠庙一个待客的机会，走，里边坐，岑湖君，怎的空手而来，不像话了啊，快，通知湖君府那边，送两尾大鱼过来，我今天就亲自下厨，为陈剑仙做一桌子家常菜。”
刘志茂斜瞥一眼自己的大弟子，“看看你自己，再看看人家。都说人比人气死人，你怎么还不死去。”
到了邵云岩住处，邵云岩问要不要喝酒，陈平安说不必了，闲聊几句，马上就走。
杨多半是要与那位太后娘娘打招呼，不敢自主行事，担心水府与陈平安和落魄山走得太久，惹来猜忌。
章靥从盘子里拿起几张米粿，分别蘸了蘸豆腐乳，再放在火炉上边的铁网上边烤着，“我这叫宁为鸡头不当凤尾。再说了，我这门派是小，名字取得大啊。至于山水邸报这些开销，能省则省，跟人借来翻看，邸报上边又不会少掉几个字的，不看白不看。”
又因为章靥为自己的门派取了这么个名字，刘志茂私底下曾经请一位地师来这边勘验地理，却也没能看出半点门道。
章靥仰头喝完酒水，问道：“就不回青峡岛横波府，吃顿年夜饭？难不成还要陪着我在这边守夜？”
这是大骊君主、藩王才有的礼遇，不然就是一洲五岳山君大驾光临。
陋巷的泥腿子。青峡岛的账房先生。落魄山的陈山主。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城头最新刻字者。
但是刘志茂却是一瞬间便汗流浃背，既是忌惮背后那个人，更是忌惮那个人，竟然能够在屋外悄无声息站那么久。
一时间她便愈发自惭形秽，一屋子人，好像就数自己脑子最不灵光的感觉，实在糟糕。
只是就在此刻，门口那边，有人神不知鬼不觉，斜靠房门，双手笼袖，笑眯眯道：“刘首席志向高远啊，这会儿就想着去五彩天下了，当真是深谋远虑，好志向，好布局。”
与正阳山水龙峰的那位奇才兄，是两个极端了。
因为最让田湖君忌惮万分的那件事，不是那些骇人听闻的事迹、身份，而是一件估计没几个人知晓的“小事”。
之后杨主动与陈平安说起一事，原来之前需要她亲自接待的那拨客人，来自南塘湖青梅观，除了两位青梅观女修，还有南塘湖水君，这位水神，如今算是长春侯府的辖下官吏，她们刚刚出门没多久，而同行之人，还有龙象剑宗的剑仙邵云岩，和那位化名“梅清客”的酡颜夫人。
所以听说陈山主很快就会离开渡船，既满怀遗憾，又松了口气。
夏繁笑道：“刘老成实在是太识趣，我们好像都找不到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机会了。”
章靥看了眼老友，点点头，“明白了。”
陈平安以心声与之笑道：“不就是图个我想喝酒了，就有朋友请我喝酒，想要吃喝多久就多久。”
以前是野修，如今身份有变，得厚道些，点钱就是了。只是对方敢开高价？
咋个了嘛，我不过是随便取个好听些的雅致道号，都碍着你啦？莫不是非要我取个土了吧唧的，隐官大人才觉得顺耳？管得这么宽？
陈平安笑道：“随口一说，有个纯粹武夫，名叫马癯仙，前不久跌境了。你觉得晦不晦气，吉不吉利？当然酡颜夫人要是自己觉得没什么，我就更无所谓了。”
刘志茂便随之隐匿身形，带着田湖君一同御风返回青峡岛。
窦淹沉默半天，只憋出一句好话，“这个姓陈的，倒也十分念旧。”
刘志茂讥笑道：“琅嬛派的掌门张掖，早年青峡岛的二把手，书简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野修章靥，到头来，在鹘落山给个龙门境修士手底下，半租半买了一块屁大地盘，张掌门你自己说说看，有什么官场门路？如今那些个山水邸报，都是与鹘落山修士们借阅的吧？”
很快就上了一桌子酒菜，窦淹摘了围裙，随手搭在椅背上，表示的的确确是自己亲自下厨。
之后路过的诸司衙署公房，大门或是窗户那边，少不了探头探脑，只是还算鸦雀无声，没敢大肆喧哗。
因为之前岑文倩跟随女子侯君杨，一同走了趟陪都工部，在大渎疏浚、以及某些“合龙”等事，建言颇多，并且被大骊朝廷判定为优评，如今岑文倩甚至还兼着一个陪都水部员外郎的临时官职，每隔一段时日，还需要去陪都那边“点卯”当差值班。并且经由杨亲自举荐，大骊朝廷礼部勘验，升任湖君一事，顺利通过，事情不少，关节颇多，但是速度极快。
窦淹一仰头，碗中酒水一饮而尽，也就照实说了，“这不桐叶洲那边有个不大不小的山上门派，是桃叶之盟的山上势力之一，一路托关系，找到了咱们宝瓶洲，然后我一个山神好友，不知怎么就掺和其中了，这家伙觉得有机可乘，是发财的路数，就问我要不要参加，可以凑一笔钱，事成之后，至多两三百年就能回本，然后就可以每天躺着分账数钱了，这样的好日子，可以持续七八百年，按照那个朋友的说法，粗略算下来，至少可以有翻两番的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