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听着那位女子剑修的化名和那堆道号,好奇问道:“难道白景是那火精化身?”
而那位元婴修士的“好友”,正是吴懿的父亲,万年老蛟程龙舟,与这位云游至此的道士虚心请教道法。
况且此次跨洲为父亲道贺,还有一个天大的意外之喜,父亲为她面授机宜,指出了一条有望跻身上五境的阳关大道。
陈平安摇头笑道:“上次行走匆忙,只是潦草看过铁券河的风光,这次怎么都得补上。”
萧鸾一双美眸熠熠莹然,笑道:“孙供奉若是修道之人,白鹄江水府就要庙小了。”
吴懿撇撇嘴,神色复杂道:“敢信吗?”
当时年轻山主不在家中,又出门远游了,落魄山那边待客之人,是管事朱敛,也算是半个熟人了,当年跟随陈平安一起做客紫阳府,好像与黄楮一番叙旧,聊得挺好。
私底下,在战事间隙,宝瓶洲的众多谱牒仙师聚头,说来说去,约莫最后就是一个共同感想了,亏得郑钱是自家人。
于禄那一身龙气,对于吴懿来说,确实就是天底下最美味的大补之物。
其实青同就一直走在附近,头戴幂篱,一身碧绿法袍,姗姗然走在水畔。
遂安县所在的严州府,其实与这铁券河和紫阳府只隔着一个郓州。
这可就是此地无银三万两了。
紫阳府的开山鼻祖,女修吴懿远游归来,乘坐一条彩色楼船形制的私人渡船,回到了自家地盘,路过那条铁券河,吴懿飘然下船,一挥袖子,先将渡船上边的十数位婢女丫鬟,变成一摞符箓纸人,再默默掐诀,将一条雕栏画栋的三层彩船,变成一枚核雕小舟,与那叠符箓一并收入袖中。
在那郓州地界,大骊朝廷曾经找到一处古蜀国龙宫遗址,那条溪涧好像刚刚命名为浯溪,水质极佳,犹如甘泉。
陈平安马上眼睛一亮,追问道:“怎么个纠缠不清?她叫什么名字?”
陈平安笑道:“不着急去紫阳府,有劳高河神带我逛一逛铁券河。”
紫阳府剑叱堂那边,吴懿高坐主位龙椅上,黄楮领着一大帮祖师堂成员,脚步匆匆,论资排辈,一个个井然有序,进了大堂后,各自站定位置,跟着府主黄楮一起拜见洞灵老祖。
吴懿瞥了眼那位一贯乖巧伶俐的老河神,“高酿,今儿府上的年夜饭,有你一份,可别迟到了。”
白鹄江祠庙与水府,距离紫阳府不过三百里水路,但是吴懿当年“出关”之前,数百年间,白鹄江水府跟紫阳府一直没有什么香火情。
所以黄楮当然不敢信。
之所以肯定不会去南塘湖,是陈平安想起了某个很……欠揍的道理。
是一个“书本上不说,老话都不提”的狗屁道理。
陈平安愈发疑惑,“那她怎么就纠缠小陌了?是起了一场大道之争?还是剑修之间的恩怨?”
当然不会
萧鸾会与紫阳府承诺,自己愿意去往黄庭国京城,面见皇帝陛下,鼎力推荐铁券河水神,同样顺势升迁一级,担任白鹄江水正神,毕竟此举不算违禁。
萧鸾在屋内焚香煮茶,茶具茶叶与那煮茶之水,都是萧鸾自带的,此刻她与孙登一起饮茶,放下茶杯后,苦笑道:“连累孙供奉一起给人看笑话了。”
作为大骊朝廷藩属国之一,能够拥有如此之多的水运,确实也算祖上积德了,毕竟继承了昔年神水国一部分正朔“祖业”。
之前吴懿飞剑传信一封紫阳府,让自家府上准备一桌年夜饭。
不过吴懿本就是紫阳府的开山鼻祖,总不能祭拜自己吧。至于那些牵线木偶一般的历任府主,其实好些个都沦为她的盘中餐、腹中物了,人心不足蛇吞象,真是半点不惜命呐。有那学了点房中术便想要与她双修的,也有趁她闭关就想谋权篡位的,还有勾结外人试图欺师灭祖的。
陈平安不置可否。
既符合书上道理所谓的君子施恩不图报,关键是可以保证未来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会有任何失望,再有他人之回报,就都是意外之喜了。
只说之后在春山书院,陈平安与先生闲聊,说起此事,不都是差不多的说法?一个为学生,一个为再传弟子,都打抱不平呢。
青同用一种苦兮兮嗓音说道:“画卷一事,确实是邹子的安排,可在这之外,我真就半点不知情了,难道一连串巧合,也是邹子的手段不成?”
耳边蓦然响起一个略带笑意的嗓音,“确实令人羡慕。”
陈平安笑道:“补充一下,曹晴朗除了是殿试的榜眼,还是先前那场京城春闱的会元,所以说皇帝宋和的眼光真心一般。”
老河神沉声道:“回禀洞灵老祖,那婆姨已经在府上待了三天,只等老祖銮驾回府。咱们这位白鹄江水神娘娘,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行事风格,不晓得这次摆出堵门的架势,又是图个什么。”
那个扎丸子头发髻的年轻女子,经常是杀妖、救人两不误。
至于那个转去担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这条大道算是与他无缘了,悔之晚矣。
其实对那落魄山,吴懿和紫阳府,当年其实并未如何上心,也就没怎么想着拉拢关系,去维持香火情。
孙登神色淡然道:“我笑人人笑我,平常心看待平常事。”
吴懿还记得那晚酒宴上,陈平安身边确实跟着个小拖油瓶,是个古怪灵精的小姑娘,她用了个蹩脚借口,想与当师父的陈平安讨要一杯府上仙酿,结果最后还是只能喝一杯果酿解解馋。
吴懿摊开那本紫阳府谱牒,看见上边顺眼的人名,她便伸出一根手指,将其圈画出来。
府主黄楮自然不敢怠慢,早就让府上修士出门采办各种山珍海味,如今在各处仙家渡口都能见着的那座珍馐楼,光是昨天和今天,就先后给紫阳府送来了五六只食盒,只说其中一道菜肴,就有书简湖那边特产的金衣蟹,而且是最为罕见的“竹枝”,据说是从池水城珍馐楼那边专门派人送到紫阳府上的,传闻即便是书简湖当地野修,一辈子也吃不着两回“竹枝”金衣蟹,因为能够吃上一顿,就是运气极好了。
吴懿之所以转性,当然是得了父亲的一道法旨,程龙舟要她在家乡地方上,规矩点,少摆些无聊的空头架子,不然如果哪天被他得知,在北岳魏山君与那大骊礼部的山水考评上,得了个不太好的评语,就会让她去大伏书院关门读书个一百年,省得外人说他程龙舟教子无方。
黄楮点头道:“始终是闲人止步,不许访客登山。”
陈平安笑道:“这就叫近乡情怯。”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啧啧道:“没想到咱们小陌也这么有故事。”
府上帮忙安排的住处,与上次一样,好歹是个独门独院的僻静地方,白鹄江水神娘娘的名号,在黄庭国任何一个地方都很吃香,哪怕是在黄庭国的皇宫大内,萧鸾同样会是君主的座上宾,唯独在这紫阳府内不管用。
因为想起了短则十年、长则二十年就会发生的一幅场景,相信会比今日这种小猫小狗三两只,更加气势恢宏。
听说老祖的那个决定后,黄楮在内众人,面面相觑。
黄楮硬着头皮答道:“口风很紧,我与她两次见面,都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她只说要与老祖面议。”
街上熙熙攘攘,因为是大年三十,哪怕两边铺子都关了,依旧处处热闹喜庆。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连中三元?想都不要想的事情,要是在大骊王朝,别说一甲三名了,我可能考取二甲进士都难。可要说在这黄庭国,帮着遂安县带回一块进士及第匾额,还是有几分希望的。未必是我才学多高,只不过制艺一途,越是小国诀窍就越多,是有捷径可以取巧的,试卷上边的字体,馆阁体是有细分门道的,可以根据座师房师阅卷官们的学问脉络,来做安排,反正都可以投其所好。”
这位以“死道友不死贫道,贫道帮你捡腰包”著称朝野的的铁券河神,金玉谱牒上边的品秩,逊色于白鹄江这样的江水正神,祠庙神像高度也就矮了三分,但是若论金身坚韧程度,却半点不输萧鸾,这就是有靠山的好处了,世俗王朝的公门修行,讲究一个朝中有人好做官。山水神灵,若是山上有人,一样事半功倍。像这条铁券河,就因为与紫阳府的关系,河庙库房就有神仙钱,有钱就能拉拢山上仙师和达官显贵,帮忙扬名,名声在外,有香客便有香火,只要香火鼎盛,便有了更多心诚的善男信女,来此虔诚烧香,许愿便灵验几分。
可要说让萧鸾学那御江水神,耗费香火,以水神身份,与朝廷求得一张过山关牒,跑去某地攀附关系,萧鸾还真做不出来这种没脸没臊的勾当,况且她更怕弄巧成拙,真要到了那落魄山,吃闭门羹不算什么,就怕惹恼了那位好似……一身正气的年轻山主。
其实对这双姐弟来说,唯一的好处,就是他们再不用担心,自己哪天会被父亲当做进补之物了。
之后在七里泷风水洞,除了曹涌与纯阳道人的那份道缘,还遇到了陈真容、秦不疑一行人。
登山修道,太讲究资质根骨与仙家机缘了,孙登自认没有那个命。
大堂内,可谓落针可闻,只有老祖师窸窸窣窣的翻书声,黄楮大气都不敢喘,只是心中稍定几分,因为祖师在谱牒册子前边圈画不多,反而是那些居中书页,选人最多,这就意味着未来紫阳府,龙门、观海两境的中坚修士、供奉,大多都会留下。如果老祖当真愿意信守约定,此后不再插手府上事务,远游桐叶洲,对黄楮这个形同傀儡的府主来说,确实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只是当时父亲都没出手,吴懿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与父亲抢食,找死吗?
前几年,吴懿终于凭借一门旁门道法,打破金丹瓶颈,跻身了元婴境,而她将来跻身玉璞境的大道契机所在,便是那条齐渡的出现,只要她未来能沿着那条大渎走水成功,相信就可以成为一洲版图上,屈指可数的上五境水蛟之一。
带着青同一路娴熟穿街过巷,期间陈平安没来由问起一事,“先前在酒肆里边,你好像跟仰止聊起了小陌,聊得还挺开心?是有什么……掌故?”
以及在这紫阳府,又有白鹄江水神娘娘萧鸾,恰好在府上。
吴懿脸色愈发阴沉,对那白鹄江水神娘娘,她根本就不当一回事,当年萧鸾头回拜访紫阳府,吴懿就曾让她难堪至极,如果不是陈平安当时打圆场,帮忙缓颊,那会儿吴懿原本已经打定主意,要让这个有“美人蕉”美誉的萧夫人,在自家大堂内,喝酒喝到吐的,不是都说你这位江神娘娘雍容华贵、仪态万方吗?那我就让萧鸾丑态毕露,让那些将你视为画中神女的裙下之臣,一想到那幅“美不胜收”的画卷,会作何感想?
青同摇头道:“外界一直有这样的猜测,不过应该不是,因为先前在酒铺,我与仰止就问了这一茬,仰止说这白景,大道根脚,真身并非‘神异’一途,就是从妖族开窍炼形、一步步登顶的。仰止还说绯妃,可能是白景的再传弟子。”
自古多少才子佳人英雄豪杰,云散雪消残月缺人散酒杯空。
然后吴懿赶在年关时分返回宝瓶洲,走了趟老龙城新址,帮着黄庭国皇帝牵线搭桥,与那几个地头蛇的大姓门第,谈了几笔买卖,再去东边大渎入海口附近的云林姜氏,最后去拜会了一下有那“世交之谊”的淋漓伯,这条旧钱塘长水蛟,升任为大渎侯爷后,府邸依旧建立在七里泷风水洞那边,按照辈分,勉强算是吴懿的世伯,可其实真要计较起来,双方就是平辈,毕竟吴懿的道龄,其实要比后者年长,只是那条水蛟好造化,在修行一途,后来者居上,在吴懿还在为跻身元婴苦苦挣扎时,这位钱塘长早就是一条得道的元婴境水蛟了。
显而易见,父亲对这位云游道士是极为推崇的。
萧鸾不愿在孙登这边显得太过黯然,强打精神,与孙登又聊了些大隋王朝那边新近发生的奇人趣事。
所以在吴懿眼中,这位来历不正、毫无出身可言的白鹄江水神娘娘,也配与自己平起平坐?
黄楮心一紧,立即说道:“我这就去取祖师堂谱牒,任由祖师挑选弟子。”
吴懿懒洋洋问道:“萧鸾已经在府上候着了?”
“以有限形躯,炼无涯火院。”
刚才府上那么大的动静,一声声洞灵老祖喊得震天响,再加上吴懿銮驾降临的水法涟漪,萧鸾却可以断定自己一时半会儿,肯定是还是见不着吴懿的。
青同跟随此人一路同游,亲眼见亲耳闻陈平安与不同水神、修士打交道,青同心中某个念头越来越强烈,都说一样米养百样人,怎么到了这家伙这边,反倒是百家饭养出一个人?青同一时间心中惴惴,只是不知为何,发现陈平安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半点不比参加魏大山君的夜游宴来得轻松啊。
青同问道:“是益稷篇里边‘丞民乃粒,万邦作乂’的那个乂?”
事到如今,就算紫阳府想要攀高枝,也是万万高攀不起了。
陈平安笑道:“说说看,我保证不给小陌当通风报信。”
也不管开山老祖看不看得见,听不听得着,反正都是一份心意。
青同笑问道:“隐官大人要是致力于科举,能不能连中三元?”
铁券河边,高酿久久没有收回视线,脚边河流,被吴懿遁法的气机牵引,水面起伏不定,掀起阵阵惊涛骇浪,老河神都没敢平稳水势,只是杵在原地感慨不已,洞灵老祖的这一手水法,真是玄妙通神了,比自己这江河正神都要抖搂得顺溜了,高酿不由得叹息不已,轻轻摇头,喃喃道:“人各有命,羡慕不来啊。”
后来跟黄庭国的开国皇帝,有过一段露水姻缘。
铁券河那边,与高酿散步片刻,陈平安就告辞离去,与青同一起神不知鬼不觉进入紫阳府,直接来到了剑叱堂外,站了片刻。
吴懿事后与父亲问过一次,就不敢再问了。
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而仰止当时那句话,便是“白景差点睡了小陌。”
曾经有一位外乡元婴老神仙,路过黄庭国,乘船渡江,与好友月下饮酒,兴之所至,投酒杯入水,幻化成一只白鹄。
而山水官场,尤为明显,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往往是一时错过,就要动辄干瞪眼百年光阴甚至是瞎着急数百年之久了。
青同听出言下之意,是在说自己无利不起早呢。
高酿都没敢大嗓门说话,战战兢兢,颤声道:“小神怕只怕铁券河景致寻常,入不了陈山主的法眼。”
青同说道:“听说你的嫡传弟子当中,有个叫曹晴朗的读书种子,曾是大骊王朝的榜眼?”
其实仰止说得要更直白些,一句话说得青同只觉得胸中郁气一扫而空,所以之后跟着陈平安游历,一直心情不错。
父亲程龙舟,从披云山的林鹿书院副山长,升任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桐叶洲大伏书院山长。
前不久吴懿刚刚乘坐一条老龙城的苻家渡船,跨海去了一趟桐叶洲,觐见父亲,也算是为父亲的高升道贺,吴懿当然不敢空手前往,将紫阳府密库直接掏空一半作为贺礼,弟弟因为是寒食江水神,不得擅自离开辖境,更无法跨洲远游,就只好让姐姐吴懿帮忙捎带礼物。
上次是运气好,蒙混过关了,这次呢?
这黄庭国,一国境内,寒食江,御江和白鹄江,还有作为白鹄江上游的铁券河,都是名列前茅的江河正神。
只用了不到三十年,落魄山就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头,变成了宗字头门派。
青同摇头道:“没有!绝对没有!”
郑钱只有遇到妖族强敌,或是她受伤不轻的时候,才会稍有笑脸,好像终于觉得有那么点意思了。
一些个好不容易开山立派的山上仙府,可能三十年过去,也就才收了几个弟子,道场的府邸营造、缔结护山大阵等,堪堪有了个雏形,在当地站稳脚跟,与邻近仙府、山下国家混了个熟脸,就可以高烧香了。
只是今天吴懿却皱眉不已,训斥道:“什么元君,懂不懂规矩。”
到时候她会是站在一国崭新庙堂之上,唯一的变化,就是她会变个身份,成为女子国师,吴懿可能会披紫裳、执青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青同生怕陈平安在小陌那边添油加醋,只得说道:“仰止说了件小事,说小陌早年曾经被一位女修纠缠。”
就像风雪庙那边就说了句公道话,竹皇宗主的这场庆典,是给落魄山举办呢。
明摆着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陈平安说道:“谬不谬不清楚,反正赞扬是真。”
古怪神异,各有出身。
今晚就是举家团圆的大年三十夜,明天就是辞旧迎新的立春了。
每年二月二龙抬头之后,就是三月三的上巳节,以及多在仲春与暮春之间的清明节,此间外出皆为踏春。
再那之后,就是五月五了。
不知不觉不惑年,一生半在春游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