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5章 吾为东道主(上)
黄庭国,一处小县城内,县名遂安,遂愿之遂,平安之平。隶属于严州府,而这严州府又是黄庭国出状元、进士最多的一处文教胜壤,此县不通大驿,但是多书香门第,在陈平安进入县城之前,就可以见到一处屹立在小山顶上的文昌塔。
自古文风鼎盛之地,往往就是这样,不见城镇先见文昌塔。
青同散开神识,将这县城内打量一番,好像怎么看都不像是要说是那“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可是以青同的境界和眼光,照理说也该瞧出几分端倪才对,只是县城周边的河水溪涧,好像连个河婆都没有,一县之地,灵气稀薄至极,武运更是惨淡,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文运倒是有那丝丝缕缕的迹象,只是不成气候,多是祖荫庇护的一种绵延传承,来自某些敕建牌坊楼,以及那些悬“进士及第”的祠堂匾额,陋巷贫寒之家也有些,青同愈发疑惑不解,莫不是自己眼拙了,有那不出世的山巅大修士、或是功德圣人之流在此隐居,故意遮蔽了天机?
青同便忍不住问道:“我们这趟是要找谁?”
陈平安笑道:“不找谁,就是随便看看,等到桐叶洲下宗事了,我回了落魄山,将来会来这边久居……也不算久居,有点类似衙门的点卯吧,在一处乡塾里边开馆蒙学。”
之前陈平安暂借陆沉一身道法,以十四境修士的姿态,在那场远游途中,就相中了此处,黄庭国本就与旧大骊版图接壤,距离落魄山不远不近,打算将来就在这边当个教书匠。
青同误以为听错了,“乡塾蒙学?!开馆授业,当个教书先生?”
要说一个暂无文庙功名的陈平安,是即将住持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担任书院山长,甚至都没个副字,青同都不至于如此震惊。
陈平安点点头,“就我这点学问,半桶墨水晃荡的,当然就只能教教蒙学孩子了。”
青同哪里会相信陈平安的这套措辞,立即提起精神,觉得自己方才那番神识巡游,肯定是马虎了,错过了某些痕迹,故而未能找出此地的真正奇异所在,刹那之间,整座遂安县城就被青同的一粒芥子心神给笼罩其中,衙署祠庙,宅邸街巷,各色店铺,甚至连那些古井底部都没放过,只是依旧寻觅无果,几个眨眼功夫过后,青同犹不死心,将县城外的几处山头、流水都一一看遍,山岭、河流之来龙去脉,都仔细勘验一番,终于收起神识,试探性问道:“你是相中了某位前途无量的修道胚子?”
陈平安打趣道:“你要是跟着我崔师兄混,一定可以混得风生水起。”
高酿小心翼翼问道:“陈山主此次出门,是要找洞灵老祖叙旧?”
萧鸾就想要来这边走动走动,碰碰运气,因为上次吃了个闷亏,如果不是某人的仗义执言,自己能否走出紫阳府都两说,其实萧鸾这近些年里,没少亡羊补牢,主动与紫阳府缝补关系,只是始终没能再见着吴懿一面。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化名想好了,就叫窦乂。”
铁券河神立即改口道:“小神拜见洞灵老祖!”
吴懿转头望向大殿门口,等着黄楮等人来这边恭迎大驾。
高酿猛然转头,瞧见一个青衫长褂的外乡人,有几分眼熟,再定睛一瞧,一下子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当然是一种僭越了,元君头衔,可不是随便一位女修就能戴在头上的,不过在浩然天下这边,只要不是道门女冠和山水神祇,文庙这边,是不太计较的,这一点,类似各国朝廷地方上禁之不绝的淫祠,可要是在道门科仪森严的青冥天下,非上五境女冠不得敕封元君,是大掌教订立的一条铁律。
担任过多年黄庭国侍郎的父亲,曾经为吴懿泄露过天机,当年做客林间别业的高大少年于禄,其实是旧卢氏王朝的亡国太子。
有些自愿去做的好事,那么行事之人,最好别把好事当做一件好事去做,就可以为自己省去许多麻烦。
所以这趟重返紫阳府,是吴懿要与黄楮商议搬迁事宜,吴懿除了要掏空财库,还会带上府内半数的谱牒修士,联袂去往桐叶洲,静待一事。说是“商议”,其实就是吴懿一声令下,紫阳府照做便是了。至于剩下半座空壳一般的紫阳府,吴懿会承诺府主黄楮,以后这边大小事务,都无需过问她这个开山鼻祖了,她也绝对不会插手半点,等于是彻底放权给了黄楮,让一个有名无实的府主,真正开始手握权柄,足够黄楮在黄庭国境内呼风唤雨了。
只是他哪敢随意置喙落魄山的崛起。
而且孙登早年是黄庭国行伍出身,亲自带兵打过仗的,这些年也确实将一座原本规矩松弛的水府,治理得井井有条,运转有序。
吴懿笑容玩味。
吴懿立即让现任府主黄楮亲自走了一趟旧龙州,送去了一份姗姗来迟的贺礼,哪怕明知不讨喜,可到底伸手不打笑脸人。
很快黄楮就拿来一本册子,毕恭毕敬为开山祖师双手奉上。
吴懿脸色不悦,问道:“萧鸾这趟不请自来,她到底想求个什么?”
官场就是这样,一人官身变动,挪了位置,不管是升迁还是丢官,往往“造福”下边一批官员。
高酿立即说道:“小神愿为陈山主带路!”
关于小陌的事迹,别说浩然天下没有任何记载,就算是在蛮荒天下,山上都没什么流传开来的小道消息,不然避暑行宫那边,肯定会记录在册,加上小陌又极少聊自己的事情,
青同依旧是摇头如拨浪鼓,只是突然间就笑了起来,赶紧伸出拳头抵住嘴巴,咳嗽一声。
老祖这是闹哪出?年夜饭还没吃呢,这就开始分家了?
吴懿置身于剑叱堂。
吴懿如何都无法将那个英姿飒爽、每次出手裹挟雷霆之威的年轻女子大宗师, 与当年那么个小黑炭形象重叠在一起。
她此次登门,是要与吴懿商量一件与自身大道戚戚相关的紧要大事,因为萧鸾刚刚得到一封来自黄庭国礼部衙门的密信,大骊空悬已久的那几个关键水神位置,例如暂无主人的铁符江水府,还有那淋漓伯曹涌腾出来的钱塘长一职,很快就都要一一按例补缺了,大骊朝廷为此筹谋已久,萧鸾作为大骊藩属国的一方水神,山水谱牒只是六品,她当然不敢奢望太多,其中最关键的,还是有个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小道消息,说那玉液江水神娘娘叶青竹,似乎有意更换江水辖境,愿意平调别地,她甚至不惜主动降低半级,也要离开玉液江。
吴懿身为老蛟程龙舟的长女,道号洞灵,又是紫阳府开山祖师,因为是女修,精通道术,故而又被尊称为洞灵元君。
要是选中曹晴朗为状元,上次在京城那场婚宴上见面,自己哪怕不答应那件事,但是怎么都会起身相迎吧。
而黄庭国这边作为水神第一尊的寒食江,就想要补缺那条铁符江,而萧鸾的白鹄江,与那寒食江水性相近,一旦寒食江水神能够升迁,萧鸾就有希望跟着更进一步,一并更换水神金身与祠庙水府所在,继而按例抬升神像高度一尺。
毕生功业在心田,心斋即是磨剑室。
不给那厮阿谀奉承半句的机会,吴懿已经掐了个道诀,使了个水法,身形好似化做一条碧绿色的流水绸缎,如有雷电激绕其身,一时间空中云烟沸涌,如龙擘青天而飞去,以至于远处的整座紫阳府都要摆簸不已,然后在一处大殿之中,吴懿重新凝聚为高挑女子的人身,打了个哈欠。
披云山附近,那座名不见经传的落魄山,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刚刚晋升宗门的正阳山,就像是个可怜的陪衬,垫脚石。
之后吴懿便与府主黄楮一起走出大堂门槛,其实有两个外人,就站在咫尺之隔的旁边。
只说“外景”这个道号,真心不俗。
黄楮问道:“祖师何时见那萧鸾?”
因为等到郑钱出钱次数多了之后,大骊陪都就开始流传起一个谐趣说法,“郑钱一笑,战场遭殃”。
他虽是黄庭国朝廷封正的河神,事实上却是紫阳府的附庸,一座河神祠庙,有点类似“家庙”了。
吴懿将那本册子随手丢还给黄楮,再抖了抖袖子,“除了黄楮都退下,各忙各的去。”
这次萧鸾拜访紫阳府,只带了一名随从,孙登,是位纯粹武夫,还是白鹄江水府的首席供奉。
陈平安之所以会有此想,是因为学生崔东山,早年曾经说过一番极其“诛心”、十分刻薄的言语,说那天底下不少好人做好事,好人是真,好事也是真,唯一问题,在于他们兴许可以不求利字之上的丝毫回报,却难免会索求他人人心之上的某种回响,一旦如此,那么在某些被施恩之人眼中,甚至还不如前者来得清爽、轻松。
只是高酿又有几分心疼,紫阳府的年夜饭,可不是白吃的,若是空手登门,毕竟于礼不合。
吴懿依旧维持低头看书的惫懒姿态,只是一个骤然间的视线上挑,黄楮却已经视线低敛。
要是早这么会说话,我早就请青同前辈喝酒了。
吴懿冷笑道:“再晾她几个时辰,等到年夜饭开席之前,再送客。找我谈正事?那我就给她说三句话的机会。”
他与那萧鸾不对付,所以但凡有点机会,就要在吴懿和紫阳府这边给萧鸾下绊子。
吴懿手指轻轻敲击椅把手,抬起脚尖,一下一下踩踏地面。
青同这才记起在那十二幅山水幻境画卷中,这位出身文圣一脉的年轻隐官,显然对科举制艺一道,极为熟稔。
之所以吴懿没有亲自去落魄山,说来可笑,既是她抹不开面子,更是……不敢去。
她每次投身战场,都是天塌地陷一般的结果,她路过之地,皆是满目疮痍的模样。
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门外,看着那块高高悬挂的祖师堂匾额,一看就是出自大伏书院山长程龙舟的手笔。
当时陈平安站在一排低矮木栅栏外边,怔怔出神。
只是至今,吴懿也不知晓那位道人的真实身份,连个名字都不清楚。
大骊陪都甚至为她破例通过了一项决议,准许郑钱赶赴战场时,由她独自一人,单开一条战线。
如今好些山水邸报上边,都夹杂有一句“人生难见两回竹枝蟹。”
黄楮识趣闭嘴不言。
吴懿加重语气,问道:“那边还是封山的架势?”
青同一想到先前七里泷岸边,年轻隐官与陈真容的那句“都重要”,便安慰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柴门有庆,荣幸至极。”
陈平安双手笼袖,带着青同步入县城内,双方如无境之人入无人之境。
陈平安说道:“先前路过此地,在县衙那边翻了几本地方县志,已经百余年没有出一个进士了,就像一个收成不好的荒年。”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这趟游历,一路上巧合多了点。”
青同硬着头皮说道:“化名白景,至于她的道号,就比较多了,跟女子换衣裙差不多,更换频繁,比较出名的几个,有那‘朝晕’,‘外景’,‘耀灵’。”
以前的宝瓶洲,别说地仙,就是个龙门境,便足可横行一方,随处游历,招摇过市。如今哪里成,任你是位元婴境,恐怕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吧。
陈平安一边继续与高酿闲聊,与这位河神讨要了几本铁券河周边府县的地方志,高酿当然是满口答应下来,这等小事,真是轻飘飘如鸿毛。
要不是有这么一层关系在,萧鸾休想坐稳白鹄江水神的位置。
黄楮将谱牒册子收入袖中,屏气凝神,等着老祖发号施令。
陈平安说道:“仰止碎嘴,你也跟着?”
萧鸾为孙登添了茶水,几句闲聊言语过后,这位白鹄江水神娘娘,难掩愁眉不展的神色。
吴懿站起身,走下台阶,黄楮后退几步,再侧过身,等到老祖与自己擦肩而过时,才转身跟上。
程龙舟当年只是说了两句言语,打哑谜一般,说了等于没说。
“结成无双金丹客,地仙不被天仙辱。”
不管怎么说,比起之前,他们这些四海、诸多陆地龙宫余孽、蛟龙后裔,已经好了太多,需知在世间没有一条真龙的漫长岁月里,而那位斩龙之人的存在,宛如天条,悬在所有蛟龙后裔的头顶,故而元婴境,就是大道尽头了。父亲是如此,那位风水洞钱塘长亦是如此,只能停滞在此境上,绝对不敢走水。
世上施恩千万种,求人只一事,低头而已。
只记得那中年容貌的外乡道士,黄衫麻鞋,背剑执拂,确实仙风道骨。
一般的谱牒修士,返回山门,第一件事,多半是走一趟祖师堂,敬香祭祖。
与家乡龙须河一样,同样建有一座差不多样式的石拱桥,只是桥下不挂古剑罢了。
齐渡碧霄宫那边,邵云岩和酡颜夫人,南塘湖水君恰好前脚做客,不然陈平安是绝对不会主动去南塘湖的。
先前在那遂安县城内,陈平安带着青同去往一处大门紧闭的简陋学塾外。
“反正我从没见过她,只是听说一些传闻,剑术极高,杀力极大,脾气极差。白景跟小陌一样,都是剑修,她还是那副‘纬甲’的主人,与小陌是差不多的道龄,她却要比小陌稍早跻身飞升境。曾经在蛮荒那轮大日之中开辟道场,但是无法久居,每过数百年就需要重建府邸,所以蛮荒天下的妖族,炼日拜月一道,其中半数修士,都绕不开她,需要孝敬这位剑修。”
吴懿以前对这“洞灵元君”的敬称,一向颇为自得,总觉得没什么失礼的,外人大不了就是早喊了几百年,反正总有一天,她会名正言顺获得元君称号。
陈平安点头道:“是要找吴懿谈点事情。”
陈平安笑道:“高河神不用如此局促。”
青同问道:“之前都到了红烛镇,就不回落魄山上看看?”
青同顿时无言。你要是不问,我会说这些?
铁券河神祠名为积香庙,祠庙内供奉的那尊彩绘神像,是位相貌儒雅的老文官模样,感知到那位紫阳府开山鼻祖的一身浓厚道气,神像顿时金光闪烁,水气弥漫,走出一位高瘦老者,正是此地河神,瞬间飘出祠庙百余里,见着了对岸那位眉眼冷清的高挑女子,老人立即作揖到底,行了个大礼,扯开嗓子喊道:“铁券河小神高酿,恭迎洞灵元君銮驾!”
实在是对方的身份太多,只需随便拎出一个,都能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老河神只觉得毕生功力,竟是一成都使不上劲了。
当年陈平安身边跟着的那个黑炭小丫头,竟然就是后来的女子大宗师郑钱!落魄山的开山大弟子,裴钱。
之后随便聊到了紫阳府那顿异常丰盛的年夜饭,陈平安神色古怪几分。
估计光凭这句话,就能让书简湖的金衣蟹销量暴涨,别说将相公卿,就是山上修士,只要有钱有关系,能信这个邪?
吃过一回,就要吃第二次,等到吃过了第三、四次,兴许觉得滋味也就那样了,但是能够吃上多次竹枝蟹的,他们的身边人,遇到些事情,不知道给这拨人送什么礼,或是每逢金秋时节,相互间打点关系,赠送此物,又非钱财俗物,想来总是无错的。
当年吴懿在陪都内,一次街上乘车访友,偶然遇到徒步而行的年轻宗师,那会儿吴懿还曾一头雾水,不知那个出了名不苟言笑的郑钱,为何愿意主动与自己点头致意,脸上还有几分笑意,可能对方是诚心诚意,可落在旁人眼中,其实怪渗人的,
那场宝瓶洲中部战役,吴懿是出过力的,也是遥遥见过郑钱在战场出拳的。
陈平安斜瞥一眼,说道:“回头我自己问问看小陌。”
洞灵老祖打道回府,动静又大,就算是那些离着大殿颇远的地界,府内谱牒修士和丫鬟杂役们,纷纷停下手上活计,都跪地不起,口呼老祖。
青同嘿嘿笑着,“好像是白景瞧上小陌了,要与小陌结为道侣,小陌不肯,期间先后问剑三场,打又打不过,就只好一路逃,这不就逃到了落宝滩那边躲起来,跟着那位碧霄洞主一起酿酒了。”
什么叫天赋异禀,大概这就是了。
这些年,萧鸾夫人对自家水府的首席客卿孙登,可谓礼敬有加,因为这位半路投靠白鹄江的纯粹武夫,才是自家江神祠庙的天字号贵人。
孙登摇头道:“习武都没大出息,就更别提修行了。”
青同抽了抽嘴角,“隐官谬赞了。”
难不成真打算在这儿当个隐姓埋名的乡塾夫子,成天与一些穿开裆裤、挂鼻涕的孩子厮混?
堂堂两宗之主,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然后几年甚至十几年功夫,就只是为了栽培出一位所谓的进士老爷?
陈平安似乎小有意外,咦了一声,“不曾想青同道友的学问,相当不浅啊。”
一看就是咱们那位董水井的生意经了。
诚意够不够,就看嗓门高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