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湘听得入神。
“是一头很怕鬼然后好不容易不再怕鬼的鬼,最后怕不怕,好像都无所谓了。”
小镇那边,老人们走的走,搬的搬,如今已经没有几户人家有那问夜饭的习俗了。
在落魄山那边,偷偷给自己封了一个巡山官的小米粒,早晚巡山两次,雷打不动的。
莲藕福地那边,狐国之主沛湘,水蛟泓下,今天开饭前,都被朱敛喊来了落魄山上,大过年的,总不能冷冷清清的。
至于陈平安和陆沉,如果双方能够各凭本事,精准算出此事的走势,全然无所谓一位老观主的存在,随后行事毫无顾忌,那就与我卢生无关了。
黄聪好奇道:“说说看。”
脚尖轻轻一点,身形飘向那个黑衣小姑娘,也怕吓到她,就落在她眼前的不远处,笑道:“右护法,嘛呢,这么晚还巡山啊。”
“这就是一笔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糊涂账了。”
小米粒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但是被人喜欢,是一件很难得、需要很珍惜的事情唉,比不被讨厌还要难嘛,所以可不是一件可以拿来炫耀的事情,就应该只是一件偷藏在心里的高兴事啊,然后偶尔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开门,就会高兴嘞,一开门就心情好,所以就叫‘开心’嘛。”
看着小姑娘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米裕眯眼笑道:“终于破境喽。”
用白玄的话说,就是孙春王这个死鱼眼小姑娘,只有到了咱们右护法这边,才会有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年轻皇帝找到高枕,与这位高掌门由衷道谢一番,再致歉一番,就离开了娄山。
密雪峰那边,道号“龙门”的铁树山仙人果然,与黄庭几乎同时敏锐察觉到渡口那边,出现了一股凌厉无匹的粹然剑意,只是稍纵即逝。
在浩然天下的山上,不多见。
黄聪哈哈大笑道:“这件事我站梅山君这边,陈先生那叫一身正气驱粉黛。”
黄聪依旧身体紧绷,不知不觉,已是汗流浃背。
在远游路上,泥瓶巷少年从未主动去过任何一座儒家书院,任何一座香火鼎盛的道观或是寺庙。
以后谁都别跟我抢这个职务,对不住,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让我挪窝。
黄聪摇摇头,靠着椅背,舒展手臂,也就是梅山君在这边,如果只有望月江的水神娘娘在场,年轻皇帝恨不得把双脚抬起,搁放在桌上,摆手道:“没必要节外生枝,山上的过客而已,走过路过擦肩而过,就再难见面了。”
只是此事,就无需与外人说道了。
第一次破例,好像是藕福地的心相寺,与那位老僧人经常聊家常,说些平常事。以及后来的青鸾国金桂观,参加人生中第一场山上的观礼。除了齐先生亲手创建的山崖书院外,就是只有后来的以隐官身份,参加中土文庙议事。
下山之前,陈平安为黄粱派的娄山祖师堂送出了一份贺礼,祝贺那位年轻金丹的成功开峰。
有手有脚的,这点举手之劳的小事,仙尉还是很乐意帮忙的。
年夜饭之前,暖树已经忙碌了一整天,今儿一大早,天还没蒙蒙亮呢,粉裙女童就开始将落魄山上所有的宅子给打扫了一遍,忙完之后,再挽着个竹篮,与朱老先生一起走下山去,到了山门口,暖树先与仙尉道长打声招呼,再悬好那枚龙泉剑宗的剑符在腰间,这才御风去小镇。除了老爷在泥瓶巷那边的祖宅,暖树还要去小镇最东边那栋宅子,郑先生远游未归,房子空着很久了,而且今年刘羡阳不在家乡这边过年,带着余姐姐去了龙泉剑宗新址那边,刘羡阳就早早将钥匙留给了落魄山的小管家暖树。与老朱先生一起忙完这些,也就到了下午,就得帮着老爷去上坟,竹篮里边,除了搁放一把香,还有一只白瓷盘子,里边搁放几片豆腐,一块肉,糯米糕点,都是朱老先生在山上早就准备好了的,虽说老爷家乡这边,一直有那女子不上坟的讲究,但是朱老先生说没事的。以前裴钱和小米粒在山上的时候,她们一贯是形影不离的,就会一起忙碌,今年她们都去了桐叶洲仙都山。
朱敛摇头道:“我们只是听说过,不是真正知道。”
陈灵均就躲到自家先生身后,默默告诉自己什么都别想。
沛湘埋怨道:“能不能说点正经的?”
因为陈灵均会担任梦粱国皇室供奉,所以等到观礼结束,陈灵均就需要走一趟京城了,成为一国皇家供奉,不是小事。
纳兰玉芝则是觉得更有趣了。
到了仙都山密雪峰这边,小米粒就去风鸢渡船那边,还是早晚两趟出门,但是与落魄山略有不同,在落魄山是巡山完了就去找裴钱、暖树姐姐她们耍顽,在仙都山这边,却是到了渡口那边,绕着那条风鸢渡船打转转。
再与朱老先生一起御风返回山上继续忙碌。朱老先生就开始系上围裙,在厨房里边忙碌起来。
皇帝再象征性浏览一遍钦天监编撰的新年历书,就等于一国君主已经为一国苍生百姓授时省岁。
陆沉笑道:“不用这么紧张,贫道就是随口一说。”
白玄经常陪着小米粒一起走下密雪峰,在渡口那边瞎逛荡,只是不耽误嘴上埋怨,“米大剑仙是在自家地盘闭关,你担心个啥,不说那只大白鹅和裴钱,光是来咱们这边做客的,就有那中土铁树山的果然,蒲山云草堂的叶芸芸,还有太平山的黄庭,他们一个个的,哪个不能打?谁敢来我们仙都山,打搅米大剑仙的闭关?大过年的,来这儿讨顿打,犯不着吧?”
白玄想了半天,愣是无法反驳。
等到陆掌教返回了青冥天下,再做计较。
黄聪只是摇头。
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
而且小米粒又是例外,她不是在等一个破境的米大剑仙。
是希望米裕就像一开门,就能见到有人在等自己。
陆沉带着年轻皇帝离开屋子,走到船头那边。
小米粒立即怀抱金扁担和绿竹杖,双手都伸出大拇指,哇了一声,“厉害厉害!”
小米粒咧嘴而笑,“谢我做啥嘞,米大剑仙客气得差点让我要生气嘞。”
黄聪显然心动了,“这不太合适吧?”
一大一小,一起缓缓走向仙都山那边。
一个赞叹那米裕不愧有个米拦腰的绰号,难怪可以进入避暑行宫。
“嗯。保证在隐官大人那边都不说。”
沛湘气呼呼,瞪眼道:“说啥呢,恶心我就算了,哪有你这么恶心自己的人。”
倪元簪准备在这梦粱国地界,要比预期多待一段时日,才能返回姜氏云窟福地。
黄聪点点头,拱手抱拳道:“谢过陆掌教赐下法旨。”
纳兰玉芝笑问道:“陛下,见着了那位隐官,作何感想?”
米裕点头道:“这样啊。”
梅山君没好气道:“亏你说得出口。”
纸上所写十六字,果真是一句再好不过的吉语。
白玄又忍不住问道:“既然着急赶路,要去渡船那边晃悠,为啥连上山下山都不御风?”
在那个剑修死了都无坟冢的家乡,更是。
是暖树姐姐说的,借来用一用。
今天白玄在山上练剑完毕,就从密雪峰那边御风来到渡口,陪着小米粒一起坐在渡口栏杆上嗑瓜子,待了足足个把时辰,从夕阳西下到暮色沉沉了,白玄抬头看了眼天色,说道:“右护法,你什么时候回山上?”
朱敛笑道:“是生嘛。”
大年三十,落魄山。
陆沉蹲在檐下,笑嘻嘻看着青衣小童。
沛湘一时无言。
黄聪想了想,“我总觉得他们不像是什么朋友,反正就是一种感觉。”
人心都是肉长的,仙尉道长心里暖啊。
黄聪转头望向水神娘娘,“如何,我这马屁功夫,是不是炉火纯青了?”
按照那只大白鹅的意思,如果隐官大人今儿回仙都山,咱们就吃顿年夜饭,不然就余着。
朱敛目不斜视,微笑道:“嫖我呢?”
这趟都没有真正参加观礼的登山之行,对于年轻皇帝而言,算是极其意外之喜了,可谓满载而归。
一个黑衣小姑娘,斜挎布包,肩扛金扁担,手持绿竹杖,也不登上渡船,就是在渡船附近自己找乐子,嗑瓜子,堆石子,跳格子,每天大清早下山,到了中午,就回山吃一顿,吃完饭,就又飞快下山。
陈平安和陆沉就这么一路闲聊,一起走回院子,连那青同和嫩道人,都看不出任何异样。
小米粒挠挠脸,说道:“今儿我打算晚点回去。”
“以前在家里,我经常给裴钱当门神,唉,裴钱每次见着我,她就不会像你这么开心。”
黄聪微笑道:“感觉比较矛盾,陈先生正襟危坐,与人认真说事时,会觉得夏日酷暑,避无可避。可当陈先生与人闲聊时,如沐春风,就会觉得轻松惬意了。”
黄聪问道:“陆掌教是有什么吩咐?”
白衣少年坐在栏杆上,就像一朵停步的白云。
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天下太平,国泰民安。
屋子窗口外边,有人双手趴在窗台上,朝里边探头探脑,一张熟悉的面孔,只是头顶道冠,将鱼尾冠换成了莲冠。
小米粒脚步轻快,肩头一晃一晃,“当然知道啊。”
有那秋霁,眉妩,赚煞,山渐青,水龙吟,眼儿媚,更漏子,水调歌头,卜算子慢,千秋万岁,雪满堆山,荷叶铺水面,春从天上来,入梦来,风波定,好事近……
仙尉早早上山,老厨子要做那顿年夜饭,仙尉就帮着小暖树,一起架梯子贴春联。
那年轻道士扬起一只手,拿着一张卷起的纸张,笑道:“别下逐客令啊,贫道这趟风尘仆仆赶来,是让皇帝陛下心想事成的,开笔吉语一事,就在上边写着呢,虽然不是陈山主的亲笔,但是你们是不晓得,陈山主的字,都是跟贫道学的,你说能不像吗?陛下你大可以当做是陈山主的真迹嘛。”
“今年我们家年景好,希望明年年景更好啊,相信肯定会更好的!”
陆沉笑问道:“如果贫道是要你对付陈平安呢?不管成与不成,都送你一桩泼天富贵,如何?”
白玄当时双手抱住后脑勺,大摇大摆走在山路上,大为意外,“右护法这么懂人情世故了?”
他娘的,就连米裕这个混迹百丛中的浪荡子,在这一刻,都想要定下心来,赶紧去找个好姑娘,娶过门当媳妇,再生个小米粒这样的宝贝闺女了。
陆沉又问道:“那如果贫道换个说法,能够让这梦粱国山河百姓,都安居乐业几百年呢?”
一个感慨那位米剑仙,不愧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
沛湘侧过身,双手叠放,脸颊贴着手背,“反正四下无人,给我瞧瞧呗?”
浩然天下各国君主,都有开笔迎新春的习俗,皇帝需要为天下熬年守岁。
说到这里,小米粒赶忙高高扬起头,“不许误会,我可不是说裴钱的不好啊,裴钱好得很哩,千般好万般好,我要是把裴钱的好,一条一条说出来,呵,真不是我吹牛,都能一路走到密雪峰宅子那边,都说不完,就只是在这么件指甲盖大小的小事上边,没有余米你这么好。哈,以后所有人都得跟着我,喊你米大剑仙啦。”
朱敛呵呵一笑。
明天就是新年的正月初一了,按照老爷家乡这边的规矩,家家户户,都会立起扫帚,可以休息一天,什么事情都不做,按照小镇的老说法,不然会一年到头都会很劳碌的。
还有那个风吹日晒雨淋都绝不怠工的新任看门人,仙尉道长,也早就屁颠屁颠上山来蹭饭喝酒了。
陆沉趴窗台那边,歪着脑袋,“唉?这么聪明?贫道就说嘛,耳聪目明,什么都听得懂,什么都看得见,名字取得好哇。”
陆沉说道:“回头你去找那曹溶,就说师尊陆沉有令,命他照拂梦粱国几分,就以三百年为期限吧。”
米裕眼神温柔,蹲下身,轻声道:“小米粒,谢谢啊。”
“两码事,余斗不也愿意跨越天下借剑给白先生。”
在那之前,那会儿的草鞋少年,就像一只井底之蛙,只见井底水月不见天,或者说抬头所见到的天空,就只有井口大。
人间山水郎,少年最思无邪。
朱敛拎着手炉,“考你一个谜题?什么,生长在地底下。”
远游客龙抬头,见心中天上月。
梅山君难得露出满脸笑容。
陈平安笑道:“正因为高掌门能够说出这番话,我才会将这本书交给高掌门,并且相信黄粱派某一天会有某人,可能得到这份机缘。”
青衣小童咧嘴一笑,忍了忍了。
白玄说道:“我得回去山上炼剑了。你一个人回去,不害怕?”
米裕怔怔无言。
“那你为何依旧愿意将一轮蛮荒天下的明月皓彩,交给余师兄坐镇一百年的青冥天下?”
送给年轻皇帝一块山上的鲜红墨锭,三个金色文字,“惜如金”。
沛湘见那家伙不搭话,装聋作哑,便与他说道:“保证不动手动脚,就是过过眼瘾。”
梅山君点头道:“却也不像什么歹人。毕竟是跟着陈隐官一起登山观礼的。”
那个名叫陆浮的年轻道士使劲点头道:“谁说不是呢。”
梦粱国西岳菘山梅山君,与望月江水神娘娘纳兰玉芝,当然需要负责护送皇帝回京。
岑鸳机,去了州城自己家中。骑龙巷那边,朱敛就没有喊人。
小米粒只是咧嘴笑着,也不解释什么。
小米粒压低嗓音说道:“余米,其实我也要谢谢你唉。”
在那高楼檐下,悬挂了一大串的木牌,如挂风铃,写满了词牌名,风吹过木牌就轻轻磕碰起来。
朱敛还喊来了后山那边,如同一双璧人的曹氏少年少女。大伙儿吃了热热闹闹的一顿年夜饭,处久了,那对来自大骊上柱国姓氏的璧人,也不再如刚上山那般拘谨了。
剑修补地缺,天人选官子。
旁观他人人生如翻书,那么下一卷呢?
陆沉掏出一壶酒,揭了泥封,抿了一口仙酿,抬头望向南边的桐叶洲,再看了一眼宝瓶洲某地,自言自语道:“浮生一梦君同我。酒酣君去我亦去。走了走了。”
陆沉最后又重新看了眼南边桐叶洲中部,身形化虹自去天幕,这位白玉京三掌教,竟是不经儒家陪祀圣贤看守的那道大门,就直接破开浩然天下的天幕,直接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然后在那最高处,环顾四周,视线游曳一番,看过那一处处十四境修士所在道场或是当下身形,不管是隐蔽还是光明正大,陆沉尽收眼底,伸了个懒腰,喃喃道:“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哈,好个推陈出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