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0章 炼剑即远游
红烛镇,正月里还是很有些年味的,作为商贸枢纽重地,大骊各州诸郡在此开设会馆颇多,旧面孔新春联,人人喜庆。
一间书铺的年轻掌柜,此刻正躺在藤椅上边打着盹,水府事宜,反正都交给佐官胥吏们去打理了,学落魄山陈山主,当起了甩手掌柜。
有人风尘仆仆跨过门槛,笑着抱拳,说了句讨喜言语,“李掌柜,开门大吉,预祝生意兴隆,红红火火。”
李锦瞧见了陈平安,从躺椅上坐起身,双方都还算知根知底,李锦就没有如何矫情寒暄,都没起身相迎,只是拱手还礼,“生意确实还行。”
陈平安乐得李锦如此不当回事,还自在些,进了书铺,扫了几眼铺子里边的书架,视线停在一处,问道:“这套二十七史百将传,怎么少了本?”
收藏这个行当,精善之外也求全,若是,价格就上不去了,如今单缺一本第二册。李锦的生意经还是很老道的,照理说不该做这种亏本买卖。
“被一个老朋友看中了,铺子这边破例没收钱。”
李锦没有含糊其辞,给出了解释。毕竟眼前这位年轻隐官和那个如同终于拨云见日在中天的落魄山,于他李锦有一份极为罕见的“传道之恩”,先是朱敛赠送了两幅画,之后陈平安亲自帮忙描金、钤印,无异于帮助李锦凭空多出一场“鲤鱼跳龙门”的天大造化,这份香火情,身为冲澹江水神的李锦注定一时半会儿是无法偿还了,细水流长,慢慢来吧。
陈平安略微思索一番,回忆了一下第一册和第三册的内容,瞬间心中了然。
年轻一辈,有裴钱,曹晴朗。柴芜,白玄,孙春王……
陈平安忍住笑,道:“只是路过的。”
陈平安微笑道:“虽说这只是某些人心中的最好选择。可要是仙尉道长在场,就不会这么觉得。”
青冥天下,岁除宫的守岁人,曾是倒悬山鹳雀客栈的年轻掌柜,陈平安确实比较熟悉。要不是在夜航船那边,吴霜降泄露了天机,确实打死都想不到岁除宫的白落,曾是武庙陪祀之一的那尊杀神,只因为“杀戮过重、功业有瑕”,神位才被从供奉武庙十哲的主殿迁出,降格搬去了两庑之一,最终只是位列第四等名将。
陈平安没好气道:“得闲?李锦兄一年到头有忙的时候吗?架子不小啊,真是个大爷。”
李锦笑呵呵道:“心里有数。”
李锦一时语噎,当年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兔崽子,一看就不是什么读书种子,偏偏手气是真好,李锦早就领教过的。
朱衣童子还在那边碎碎念,已经说到了那位陈山主与螯鱼背刘重润的爱恨情仇,理由充分,要不是没点啥,人家刘岛主能从书简湖千里迢迢,背井离乡,一路搬迁到落魄山地界?金屋藏娇,晓不晓得?也难怪,早年他听裴舵主信誓旦旦说过他师父的容貌,那叫一个神气高朗,轩然霞举,要说比拼皮囊,真心不吹牛,两个魏山君都打不过一个师父……想来那位刘岛主痴心陈山主,也算情有可原。可惜自己摊上个扣扣搜搜的主人,连看场镜水月都难,城隍庙那边的山水邸报都是朝廷定时派发的,山上仙府间的邸报,一份都没有,以至于未能一睹陈山主真容,可恨可叹!不过那个刘重润,确实长得不错,该瘦瘦,该鼓鼓……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再加一个,末席供奉,道号天然,化名箜篌。”
不同的人生岁月,一样风景入眼帘,别样滋味在心头。
陈平安笑道:“一直在外游历,不敢说见多识广,最少夜路走多了,胆子还是不小的,见怪不怪。”
当时谢狗不以为然道:“既然都说了是‘假若’,聊这个,又有啥意思。”
随后陈平安和小陌一起缓缓登山。
陈平安以心声道:“之所以会分出一粒心神在外,是因为……”
只是那个貂帽少女做事情不地道,欺负到了暖树头上,仙尉不能忍。
李锦开始闭目养神。
陈平安抬起头笑问道:“这都看得出来?”
随行的李槐和嫩道人,大概会一起来这边落脚,再去大隋山崖书院,陈平安准备跟嫩道人聊聊桐叶洲那边的大渎事宜。
按照既定路线,风鸢渡船大概会在明后两天到达牛角渡。
朱衣童子想了想,问道:“是山上修道的,还是混江湖的?”
祖师堂内,有崔东山,姜尚真,小陌,米裕。朱敛,隋右边,种秋,崔嵬。骑龙巷箜篌,镇妖楼青同……
两人走向山门口的竹椅,朱衣童子一个窜出,好个猛虎下山,气势十足,飞奔出一段路程,高高跃起到其中一张竹椅上边,打了几个滚儿,再趴在那儿拿袖子使劲擦拭,不忘呵口气再擦拭,最后一个翻滚下竹椅,可谓行云流水,一看就是跟陈灵均拜师学艺过的,小家伙在地上站定后,作揖道:“山主大人请坐!”
陈平安抬起手,比划了一下,“我记性不错,当下铺子所有书就当封存不动了,李锦兄就别想着连夜将书搬走了,尤其别想着找几个托,假装让人买书、再偷偷送往水府,这种勾当做不得,太缺德了。”
初春时节,和风晴暖,煦色韶光,霭笼芳树,到处弥漫着山间独有的草木清香,沁人心脾。
李锦微笑道:“还请陈山主看破不说破。”
陈平安点点头,“知道,谢姑娘是来找小陌的。前不久在骑龙巷那边,已经跟她打过照面了,比较……性格鲜明。”
先前在那个光阴长河的涡流当中,因为聊起了纯属空想的某个门派,陈平安突然笑道:“得再加一人,首席供奉吴霜降。”
陈平安点点头,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说道:“有请掌柜回头与张城隍转达一句,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会帮他与某人讨要一本有亲笔批注的兵书,只是此事不作保证,只能说我会尽量争取,万一不成,让张城隍也别太过失望,暂定百年为期好了。”
仙尉一脸尴尬,哪壶不开提哪壶,打哈哈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修行一事不求快,循序渐进为妙。”
陈平安靠着椅背,伸了个懒腰,听着仙尉说了些关于那个谢狗的所作所为,一听就是白景会做的事情,绝不会冤枉了她。
朱衣童子点点头,抽了抽鼻子,就不该提这一茬,一提起就心酸,“我才是苦出身,怨不得别人,怪我自己遇人不淑,好些年都是饱半顿饿三顿的,亏得我自己上进,攒出些家当来,不然我都要怀疑是不是家里遭了不挪窝的穷鬼。”
简直跟当年周首席在霁色峰祖师堂,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措辞和神态,这类独到天赋,确实自叹不如。
一向心高气傲的白景,难得如此认输。
被崔东山挖了墙角的泓下和云子,届时会跟随渡船先远游北俱芦洲,最终在仙都山那边落脚,参与大渎开凿一事。好像这还是他们的第一次正式游历。
小时候觉得家乡很大,成年以后,又觉得宝瓶洲很小。
听说鸿胪寺序班荀趣,他与曹晴朗是科举同年,如今也高升了,转任兵部的武库司。
如果这个门派只是一种假设,那么又有一个山头,却是实在。
那条白蛇头颅触地,与这位身份尊贵的州城隍庙二把手道别,然后扭转身躯,在山路间蜿蜒而走,转瞬不见。
陈平安提醒道:“我真要帮掌柜拿来了那部兵书,可别转头就搁在铺子里边待价而沽,这种事不合适啊。”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台阶,“怎么没看到岑姑娘练拳?”
陈平安环顾四周,其实也曾认真想过,以后当个书铺掌柜,卖书为生。
朱衣童子一来心大,再者确实半点不怕碰到个杀人越货的,在这处州地界,谁敢造次?
陈平安与小家伙道了一声谢,坐在那张竹椅上边,“怎么说?谢姑娘做了什么?”
仙尉嗤笑道:“怎么,认识了陈山主,就不把小道当回事了?”
朱衣童子蓦然变色,沉声道:“你如何知道落魄山的看门人是仙尉道长?!如果没有记错,我可从未跟你提及此事!”
朱衣童子盘腿坐在白蛇的背脊上边,絮絮叨叨着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跟我混差不了,放一百个心,等大爷我哪天升官了,绝不亏待了你,到时候我只需要与裴舵主和周副舵主打个商量,准许你陪着我一同登山,一来二去的,只要次数多了,相信我们总能撞见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陈山主,再让陈山主金口一开,随便点拨你几句,仙蜕炼形有何难?这就叫寥寥真经一句话,敌过假经万卷书。哈,这就叫撞大运!不信?你看看泓下大仙和云子仙师,如今如何了,算不算得道成仙,肯定算啊。至于咱们那位和蔼可亲的灵均老祖,就更不谈了,别瞧着他老人家容貌稚嫩,其实道龄一大把了,他老人家可是落魄山的元老人物,搁在山下王朝,可不就是能够登个啥啥阁挂幅画像的开国功勋?你对落魄山半点不了解,我与灵均老祖经常能碰面的,啥事都不清楚,想来那位德高望重的陈山主,多多少少都是听说过我的,晓得这是何等际遇吗?这就叫简在帝心呗……
陈平安笑道:“按照书上的说法,真有一尊穷鬼入了家门,也能挡灾的,而且一旦将来某天能够将穷鬼请出门,请神容易送神难嘛,那么只要好聚好散了,说不定别有福缘。”
李锦躺在藤椅上,朝门口那边挥了挥手掌,“恕不送客,恕不送客。”
朱衣童子咦了一声,看来这小子还读过几本正经书啊,满脸讶异道:“科举制艺不济事,只好退而求其次,杂书看得多了?”
之前陈平安在大骊京城菖蒲河那边,喝过一顿素酒的原户部清吏司荆宽,如今亦是离京外放担任宝溪郡的郡守大人了。
陈平安也没有勉强对方,转头与仙尉说道:“说吧,就当是老厨子提前与我说了情况,跟仙尉道长没关系。”
来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山岗,朱衣童子拍了拍白蛇的背脊,示意可以休歇片刻,看看风景。
朱衣童子突然说道:“看得出来,公子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呐。”
朱衣童子搓手,嘿嘿笑道:“以后等它炼形成功,说不定还是位要啥有啥的美妇人呢。”
陈平安笑问道:“一起上山?”
一座宗门,没有几双神仙眷侣,确实不像话。
谢狗白眼道:“怎么跟他比。”
元白还是留在了作为正阳山下山的篁山剑派,没有答应去往桐叶洲。
朱衣童子笑了笑,呦呵,年纪不大,还挺老道。
陈平安摇头道:“我走江湖独来独往,不好这一口。”
朱衣童子明白了,肯定是奔着落魄山的名头而来,便劝说道:“年轻人莫要太心高,奢望着能够登上落魄山,去拜陈山主为师,听我一句劝,那儿如今不待客,到了山门口,就要外人止步了。你要是不信,到时候白跑一趟,我也不会笑话你,罢了罢了,来者都是客,到了山门口,我与仙尉道长打声招呼,一碗茶水还是能喝上的,如此说来,倒也不算完全白跑一遭,回了家乡,与人吹嘘几句,不算吹牛皮不打草稿。”
陈平安点头道:“多看书总是好的,老话说,上辈子给这辈子读书,这辈子给下辈子读书,大概就是这么个老理儿。”
朱衣童子双臂环胸,看着男人蹲那儿嚼草根的娴熟模样,问道:“苦出身?”
陈平安摇头笑道:“还好,小门户,长辈亲人积善行德,好似年年家有余粮,就饿不着子孙后人。”
陈平安笑道:“走江湖。”
李锦难得流露出震惊神色,“这都行?”
陈平安拱手抱拳,“承情。”
之后小家伙骑乘白蛇,陈平安跟在一旁健步如飞,与那个朱衣童子谈天聊地,也不闲着,逛荡到了自家山门口。
李锦试探性问道:“不如再加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