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衣童子沉默片刻,好奇问道:“你又不是山上神仙,半路瞧见了这么条快要成精的蛇,半点不怕?何况我这幅尊容,在山下的志怪书上,怎么也称得上是那类神异了,你怎么半点不奇怪的,难不成是位出身高门仙府的谱牒修士,假装游侠儿,一边游山玩水,一边四处搜山?”
如今大风兄弟的那栋宅子里边,仙尉还供着一双小陌先生亲手编织的蹑云履呢,一看就老值钱了,仙尉哪里舍得穿,偶尔穿在脚上,在屋内踱步,学那真道士步斗踏罡,还真有那种腾云驾雾的感觉,也就是仙尉脸皮薄,不然非要跟小陌先生多要一双。
陈平安笑道:“萍水相逢,莫问出身。”
小家伙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眼睛,“我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
混江湖肯定饿不着。
吴鸢在大骊官场沉寂多年,坐了多年冷板凳,不曾想杀了个漂亮的回马枪,如今已经贵为新处州的刺史大人了,成了货真价实的一方封疆大吏,至于某些类似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闲言蜚语,肯定是少不了的。以前吴鸢在官场之外的身份,除了是上柱国袁氏的女婿,还是国师崔瀺的学生,如今又多出了个莫名其妙的文脉长辈小师叔。
仙尉啧啧称奇道:“哪学来的说法本事,回头教教我?”
朱衣童子可没闲着,正忙着悄悄补救,拿袖子默默擦拭着大如梁柱的椅脚,不管山主大人领不领情,好歹都是一份心意。
陈平安点头笑道:“同样不作保证。”
陈平安听得一阵脑阔疼,难怪这个小家伙与落魄山投缘,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朱衣童子抬起一只手掌,使劲晃了晃,哈哈笑道:“我翻过户房的鱼鳞册,州城那边,如今叫这个名字的人,最少这个数!”
朱衣童子跳下背脊,与那条棋墩山土地公麾下的心腹爱将,承诺道:“老规矩,在功劳簿上记你一笔。”
陈平安点头道:“有话直说。”
仙尉其实有点后悔提起这档事了,总觉得不妥当,何必节外生枝。万一那个谢狗,是小陌先生的家里亲戚或是山门晚辈,如何是好?
离开一座繁华热闹的红烛镇,去往棋墩山,陈平安在祠庙那边找山神宋煜章喝了顿酒,所聊之事都是过往,被山水同僚讥笑为“宋金头”的山神,今天有些讶异,因为陈平安主动问及许多窑口的旧人旧事,都是宋煜章昔年担任督造官时的往事,由于陈平安是窑工学徒出身,聊起这个自然没有半点隔阂,这顿酒双方喝得都很尽兴,自饮自酌,也无人劝酒,这种酒反而容易醉人,最后看着那个晃晃悠悠走出祠庙客堂的青衫男子,宋煜章感慨良多,若是早个三十年,有人未卜先知,说小镇泥瓶巷那个叫陈平安的故而,未来成就会很大,宋煜章也只当是一桩过耳就忘的笑谈吧。
朱衣童子撇撇嘴,都是大老爷们,跟我装啥正人君子,不实诚。
仙尉看了眼陈平安,陈平安笑道:“说过名字了,他不信,不过我们这一路聊得很投缘。”
李锦大手一挥,“有看上的书,随便拿,反正已经破例,以后就无所谓了。”
之前在棋墩山祠庙那边,跟宋煜章聊到了接替曹耕心位置的新任窑务督造官,官四品,名为简丰,好像有点书生意气,四处碰壁,没少吃闭门羹,但无论是山上山下隔着一座官场的宋煜章,还是跟简丰打过一次交道的董水井,都对这个灰头土脸的简督造印象不错。
在炼剑。
他娘的,自己可别带了个惹祸精来到落魄山,那可就是裤裆糊满黄泥巴了,需知记账一事,裴舵主才是开宗立派的祖师爷。
仙尉点点头,不忘提醒道:“说好了啊,可千万千万,别让小陌先生误会,觉着我是个喜欢搬弄是非的多嘴妇人。”
陈平安笑道:“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叫陈平安。”
李锦笑道:“别说陈山主不答应,只要被张平知道,非拆了我的书铺,抢了书,再跟我绝交。”
朱衣童子杵在原地,皱着眉头。
朱衣童子怯生生道:“仙尉道长,到底是哪位陈山主啊?”
陈平安调侃道:“你跟仙尉道长肯定聊得来。”
仙尉转头,看了眼山路那边,这才说道:“前不久山上来了个客人,是个小姑娘模样的,名叫谢狗,山主晓得此事吧?”
陈平安蹲在一旁,就近揪了根甘草,掸去泥土,放在嘴里嚼着,目视前方,山外远处有一处水滩,风急天高,渚清沙白,嫩绿丛丛,飞鸟徘徊。
陈平安拍了拍椅子,与站在地上的小家伙笑着邀请道:“一起坐?”
不过偶尔会打量几眼那个自称过客的年轻人,翻山越岭,身边青衫客如履平地,有那么几分高手风范,估摸着放在大骊之外的南方小国,开馆立派都不难了,难怪敢来落魄山这边碰运气。
陈平安无奈道:“外人误会也就罢了,李锦兄还不了解我们落魄山,我当惯了甩手掌柜,又管不了他们。”
陈平安都不知道怎么劝这个小家伙,不由得觉着自家落魄山的风水,确实非同凡响,这些年思来想去,可能真要追本溯源,大概都是先生的功劳吧,至于裴钱几个,也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陈平安笑道:“不急,回头我让李槐来这边挑书,说好了啊,看中了就随便拿,可别反悔。”
朱衣童子板着脸点点头,是个懂礼数的年轻后生,不孬。
可能道场就在天外。
双方偶然相逢,机缘巧合,就这么结伴而行,一起跋山涉水,往落魄山那边赶路。
能够让李锦破例的客人,多半是那个州城隍爷“张平”了,昔年馒头山祠庙的土地公,在大骊山水官场的升迁之路,属于连跳数级,当之无愧的破格擢升,要说现任处州城隍爷“张平”没有一些云遮雾绕的大道根脚,谁信。魏檗虽然从未泄露对方底细,但是偶尔几次闲谈,每当聊起张平,作为北岳山君的魏檗,言语可以遮掩,神态却是答案。落魄山与张平的城隍庙又是山水近邻,陈平安当然比较上心,所以查阅了不少关于古蜀地界各类掌故、尤其是历史上那个神水国的档案,再加上州城隍庙的那个香火小人儿,又与落魄山结缘,小米粒经常念叨的,据说这么多年来,风雨无阻,按时点卯,心诚得很,从她这边接任了骑龙巷右护法的位置……所以陈平安对那个朱衣童子,属于久闻大名却只可惜素未蒙面了,所以这趟回家,陈平安打算一定要跟这个一门心思想要当骑龙巷总护法的小家伙多聊几句。
李锦睁开眼道:“我怕混得熟了,一个个都如陈山主这般不客气,朱敛,以前的郑大风,现在那个喜欢讨价还价的仙尉道长,还有骑龙巷那个喜欢赊账的周俊臣,都来我这边搬书上山。”
陈平安笑道:“不用紧张,都是自己人。”
点卯尚未凑足一百次的朱衣童激动不已,反复呢喃道:“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已经给酡颜夫人捎过口信了,中土九嶷山的那尊山君,亲自邀请她去山上做客,以酡颜夫人的脾气,想必不会拒绝此事,毕竟浩然天下早有“天下梅两朵半,一朵就在九嶷山”的美好说法,而这位梅园子的旧主人,如今因为有了个龙象剑宗供奉的谱牒身份,从倒悬山重返浩然,她再来行走天下,自然百无禁忌。
如今在大骊王朝,所谓的外乡人,就只有整个宝瓶洲以南的广袤山河了,可若是往前推几年,可就是别洲人氏了。
原本想着在山门口那边喝完茶,觉得这个人可处,就带去城隍庙那边长长见识,尽一尽地主之谊,到时候再搬出自己的身份,吓对方一跳。唯一的问题,就是张平这厮满身穷酸气,未必愿意自己带客人登门,遥想当年,在馒头山那会儿,自己卯足劲帮他牵线搭桥,找个持家有道的土地婆,结果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教人只得掬一把辛酸泪,往事不堪回首,所幸如今混得还算不差,走哪儿都是牌面。
剑光一闪,小陌凭空现身此地,这段时日他都待在小镇,得在骑龙巷那边盯着点白景,免得她又闹幺蛾子。
仙尉说道:“她啊,回家去了,还没回呢。”
陈平安实在没耳朵继续听进去,飘然落地,咳嗽几声。
小陌瞬间恍然,说道:“公子不用说了。”
陈平安也没有散去一身酒气,过了棋墩山,心思微动,脚尖一点,高高跃起去如飞鸟,穿梭在山野林间,在一处青松树枝停下身形,青衫与古松同颜色,两只袖袍缓缓垂落,双臂环胸,背靠松树主干,无巧不成书,瞧见了那位每个月都需要去落魄山按时点卯的香火小人儿。
仙尉叹气道:“小陌先生这么知书达理,怎么会有这么个混不吝的朋友呢。”
就是不知道人云亦云楼外的那条巷子,那位刘仙师最近有无拦过谁。
陈平安笑道:“辛苦了。”
陈平安收起思绪,笑问道:“仙尉,修行如何了?”
陈平安动身登山之前,蹲下身,与那个朱衣童子笑道:“新设骑龙巷总护法一事,我回头跟裴钱她们几个商量一下,我个人举荐由你担任这个职务。”
朱衣童子忍不住问道:“听你的口音,不像是外乡人?哪儿的,是大渎附近,一路往北走?”
用张平自己的话说,就是他给此人牵马都不配。
至于具体如何炼剑,小陌就不过问了。
门口那边,仙尉赶紧将一本书卷起,飞快藏入袖中,大步流星赶来,打了个有模有样的道门稽首,“见过陈山主。”
陈灵均和郭竹酒,参加过黄粱派的开峰庆典,由于受邀担任供奉一事,再走一趟梦粱国京城,估计也快返回落魄山了。
朱衣童子使劲摇头,“得先去仙尉道长的屋子那边点卯画押,下属个儿小腿短,容易耽误事,就不陪着山主大人一起登山了。”
仙尉也懒得管那个好似酒蒙子的大爷,压低嗓音说道: “陈山主,有件事我得与你说上一说,事先声明,我可不是喜欢告状的人啊。”
李锦点点头,“得闲就去。”
可事实上,若真能吃碗热豆腐就涨境界,别说几碗,直接给贫道来一大盆。只是仙尉继而转念一想,境界高了,意义何在,中五境,再陆地神仙,上五境?这条道路,何时是个头嘛,当个看门人不挺好的,做人还得是自己这样的,怕麻烦就能少些麻烦。至于修行什么的,就让那些追求功德圆满的真道士们忙去吧,自己这个假冒道士,还是看书要紧。
陈平安会心一笑,点点头,“好事。”
陈平安没有着急挪步,打趣道:“呦,怎么还下逐客令了。”
瞧见了自家公子,小陌欲言又止。
曾几何时,这个名字在槐黄县城里边,有等于无。
只见一条人迹罕至的山岭小路上,有个袖珍可爱的朱衣童子,骑乘一条水桶粗壮的白蛇,后者尚未炼形成功,蛇鳞如精铁,朱衣童子好似笼着缰绳,骑马远游。
白发童子跃跃欲试,“隐官老祖?”
比如宗主陈平安,道侣宁姚。
陈平安收回视线后,笑道:“有空去落魄山那边坐坐,”
这个香火小人儿笑嘻嘻道:“红烛镇那边可是个出了名的销金窝啊,英雄难过美人关,如今兜里没剩下几个钱吧?”
朱衣童子一时犯浑,“我个儿小屁股大,太占地盘,就不坐了。”
朱衣童子连忙拍了拍坐骑的鳞甲,吁了两声如勒马,大声问道:“来者何人?!”
朱衣童子双手叉腰,仰头瞪眼,好个仙尉,放肆至极,山主大人还在眼前呢,你少跟我吊儿郎当的没个正行,别连累我被山主误会。
陈平安问道:“白景留在骑龙巷那边,真待得惯?”
小陌点头道:“先前见过公子,如今还算老实,就是成天跟箜篌拌嘴,不过跟周俊臣关系不错的。”
陈平安以心声微笑道:“这场炼剑,其实又是远游了,只是这次要倒走光阴长河两万年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