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9章 他们围坐篝火
至人神矣。
只见礼圣脚踩两座符山,突然法相拔高至少一倍,双足带动符山,如穿靴行走,礼圣侧过身,却将那把由本命字汇聚而成的金色镜子留在原地,如一堵松软却韧性十足的墙壁,继续拦阻渡船的去路,礼圣再以后背撞击蛮荒天下,而身后那条箓河,就像一条重新铺设而出的崭新轨道,岔开原先那条青道,礼圣法相身体后仰,双脚先后抬起,再重重踩踏太虚,法相向后愈发倾斜几分,一点点偏移“渡船”走向,将整座蛮荒天下推向那条箓河水道中,礼圣那尊巨大法相的后背,与整座蛮荒天下擦出一阵无比绚烂的琉璃光彩。
那拨跑来看戏的远古大妖,只剩下离垢和无名氏。
无名氏忍不住重新拿出酒壶,狠狠灌了口酒水,爽朗笑道:“不用怀疑了,白玉京那位真无敌再无敌,肯定打不过小夫子。”
离垢说道:“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吗?”
无名氏点头道:“必须高兴啊,这说明万年以来,所谓的天才和术法再多,还是不如我们那辈修士的大道之高。”
离垢说道:“不能这么算,小夫子在这一万年内,研习术法极多。”
无名氏脸色古怪,憋了半天,还是没能忍住,抬手拍了拍重瞳子少年的脑袋,“晓得你当年为何在那拨人族道士、书生当中混不开吗?”
离垢说道:“不会说话。”
矮小汉子笑道:“你原来知道啊。”
礼圣笑着拍了拍这位青年修士的手臂,说道:“设身处地,搁我也不惯着谁。”
有些话是可说可不说的。
让陈平安长长久久,怔怔出神。
一粒精粹金色光亮在天地间绽放。
吕喦缩地山河,一步来到路旁,蹲下身,手指捻起些许灰烬,这位道号“纯阳”的得道真人,忍不住喟叹一声,抬头望向远处,连“大道”都可焚烧吗?
说实话,即便是眼光高如三山九侯先生,陈平安能够做到这一步,就已经相当不易了。
如一座重甲步卒大阵抵御一支精锐骑军凿阵。
于玄呵呵一笑。
这大概就是符箓于玄单凭实物符箓,无法合道十四境的根源所在了。
白景咧嘴而笑,哈了一声,然后给出一句不偏不倚的公道评价,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与很多大修士不一样,他看重的,是未来,而且是他人的未来。
于玄则邀请纯阳道友一起去合道所在饮酒。
白景白了一眼,挥挥手,示意咱俩不熟,少跟我套近乎,我家小陌心眼可小哩。
汉子喝了口酒,抹了抹嘴角,没来由想起屈指可数的好友之一,那位三山九侯先生,当年的一句酒后吐真言。
一座叠阵,开始逐渐崩碎,那些断折飞剑如滂沱大雨落在天地间。
只得其形不得其神,符箓的架子一起,很快就会摇摇欲坠,顷刻间崩塌,几次尝试,都是这么个惨淡结果。
光是吕喦和于玄的这一手,就等于是将陈平安的天魂和地魂拉扯成一条绷直的长线,如一根独木,撑起摇摇欲坠的笼中雀天地。
事关重大,这位青年修士不得不再次提醒陈平安,“我只是住持大阵,你才是大阵本身,我只能是尽量帮抵消蛮荒天下对叠阵的冲击,你等到真正难以为继之时,不用苦苦支撑,只管收回两把飞剑,留有余力,保证能够递出那一剑。”
青年修士从袖中摸出两张青紫符箓,交给陈平安,介绍起符箓的用途:“一张用来定住魂魄,一张可以稳固肉身,可以同时使用,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祭出双符,一定要注意时机,不可冲动行事,一旦过早使用这两张符箓,人之真身连同魂魄,浑如砥柱扎根于洪水中央,就像一位纯粹武夫被施展定身符,只能打不还手,下场如何,只需看那胡涂就知道了,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最好是撤掉叠阵后,你立即拿来养伤,用以稳定道心和肉身,免得魂魄流散真身外,伤及大道根本。”
与此同时,陈平安额头处便出现了一条凹陷下去的血槽。
虽然敕令地脉一道,被蛮荒晷刻抵消绝大部分法旨。
原先叠阵之于那条宽阔箓河,只是恰似水上一叶浮萍而已。
小陌摇头道:“我是符箓这行的门外汉,帮不上忙,毫厘之差失之千里,就算是返回浩然,能够沉下心来,在道场内反复推衍,估计还是只会白白消磨公子宝贵的修道光阴。”
就因为先前在金甲洲战场,陈平安的开山弟子“郑钱”,那个做事雷厉风行、还很以诚待人的小姑娘,让老真人印象极好,顺带着就对那个素未蒙面的年轻隐官,观感不错了,什么样的师父带出什么样的徒弟嘛,要么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要么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同样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个无名氏,说得就要比胡涂顺耳中听多了。
住持大阵运转的三山九侯先生,稍稍放心几分,不断调整大阵诸多细微处,不再如先前那般束手束脚,能够更大程度发挥这座叠阵威势。
新路与青道偏离,这就出现了一条清晰可见的圆弧。
在陈平安交出大阵运转的主导权后,三山九侯先生坐镇其中,身后瞬间浮现出一尊不输礼圣的符箓法相,整座叠阵规模随之水涨船高,所有道场,刹那之间扩张无数倍,却不是那种稀释,而是丝毫不减这些次一等真迹道场的凝练程度。
如今地仙几乎人手一件的方寸物、咫尺物,最早都是出自天下十豪之一的兰锜,是她率先铸造炼制出来的山上器物。
于玄除了驾驭那条好似地衣铺在空中的箓河,没有闲着,这位独占“符箓”二字的大修士,异想天开,魄力极大,竟是试图在箓河的道路上,再画符拧转一部分光阴长河,凭此打开一道大门,帮助那艘渡船愈发远离那条既定青道,不曾想大门尚未开启,只是出现了一道由层层符箓叠起的门槛,就已经被那股大潮气机冲散殆尽,于玄只得悻悻然作罢,迅速心算一番,路数是对的,就是准备不足,太过仓促,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和炼制出海量的符箓,说不定真可以在天外太虚两地,建造出两道大门,渡船由一门进入,转瞬间由第二道门出,就像那几条衔接两座天下的归墟通道……
就连纯阳道人那条化作牵日长绳的法剑,也出现了一定程度的摇晃,如遇同道,高声颤鸣。
陈平安点点头,“我不会打肿脸充胖子,肯定会量力而为。”
李-希圣以心声询问道:“郑先生,有何不妥?”
那个既是开门又是关门的好徒儿,如今好像才是个书院贤人。
在那之后,陈平安为了缝补桐叶洲的一洲地缺,与诸君借取山水,俨然是“吾为东道主”,为何只是小有磕碰,大局依旧是顺遂的,因为冥冥之中,三山九侯先生在天外星河的这一点头,陈平安就等于多出了一道名正言顺的旨意,这就像一个身为封疆大吏的地方官员,得到了朝廷颁发的一纸公文,做事情就顺理成章。当然三山九侯先生不点头,陈平安依旧可以缝补地缺,只是最终效果会没有那么好。
真人玄同万方,我辈莫见其迹。
只见握拳抵住膝盖的右手,轻轻松开,五指作虚握剑柄状。
浩然天下,中土文庙。
还有陈平安想要站起身,礼圣伸手虚按一下,笑道:“好好养伤。”
青年修士瞬间进入叠阵内,“陈山主,暂时由换我来住持这座大阵,你准备那记后手。”
于玄眼角余光瞥了一下郑居中,老真人捻须不语,奇了怪哉,你们俩怎么会有私人恩怨?
对郑居中,于玄的态度只有一个,敬而远之。
于玄为了配合这轮大日的所行“天位”,便驾驭两仪阵中的那轮明月坠底落地。
郑居中与礼圣和三山九侯先生心声言语一番。
所以于玄知道了一桩崭新“掌故”,以后千年几千年,再拿出来晒一晒太阳,就是那种被人津津乐道的老典故了。
陈平安伸手抹掉脸上的血污,还好,没有“又”跌境。
“让那些不该被遗忘的道士,长久被后世记住,哪怕过去了千年万年,哪怕只是被一个人,几个人记住而已。”
一座蛮荒天下以极其细微的幅度,拨转船头,缓缓偏移向那条由符箓真灵铺设出来的轨迹。
叠阵之一的七十二候大阵,亦是不堪重负,作为阵法枢纽的七十二枚印章陆续崩裂。
因为先前于玄在天外银河忙着合道,三山九侯先生难得主动露面。
别说炼制了千万张符箓,就是数量再多,于玄都无法凭此证道。
而陈平安他们的叠阵就刚好位于弧顶之外。
除了三山九侯先生先生纹丝不动,其余修士各自还礼。
读了百千万圣贤书,可不能只拉出一坨屎来。
纯阳道人单手托起一轮大日,重重一推,再双指并拢作剑诀,敕令背后长剑,一把法剑铿锵出鞘作龙鸣,却是化作一条扭曲绳索如牵日,吕喦一个身形拧转再抡起胳膊,直接将那轮冉冉升起的大日,被拖拽画出一个巨大圆弧,抛向笼中雀被渡船挤碎的巨大缺漏处,道法剑术兼具的这一手神通,火候恰到好处,只见去势汹汹升天而起的一轮辉煌大日,在途中演化为一件摊放开来的金色法衣,此后一根长剑绳索,如牵连起千百颗骄阳,层层叠叠,依次攀高,直至天幕,纷纷化作件件法衣阻拦下蛮荒天下扩大缺口的迹象。
于玄瞪大眼睛,符箓还能这么耍?
天下大阵也好,小天地也罢,面对此符,岂不是无一例外,形同虚设?
吕喦看到这一幕后,仔细观摩一番,似有所悟,与自身剑术有所裨益。
吕喦转头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只得就此作罢。
因为那位年轻隐官做成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举动,真身如山岳,虽然魂魄如山中万共同燃烧,化作一股股流火浩浩荡荡流泻至山脚,所幸这些分头行事的溪涧,除了在山脚形成一座座深潭、池水,紧接着汇聚成一条环山之河,随后又有水床枯涸的小半数溪涧呈现出爬山之势,竟然开始逆流而上,复归山中各大“气府”,最终这副如火人身,形成了一个趋于稳定、变得井然有序的自我循环。
以前怎么不知道你白景这么喜欢说风凉话?
陈平安沉默不言。
纯阳道人会心一笑,白玉京陆道友肯定出力不小。定然是在三山九侯先生与寇掌教坐而论道时,陆道友故意插科打诨了。
经生熹平愈发无奈,“我是怎么个情况,你又不是不知情,由不得我不公事公办,必须照规矩走。”
三山九侯先生明显察觉到郑居中的异样,以心声问道:“郑先生有话要说?”
礼圣神色如常,与众人作揖致谢,“辛苦诸位。”
当朋友就算了,更别成为敌人。
一处好似光阴长河漩涡的太虚缝隙内,离垢这么个出了名的面瘫,都有几分忍俊不禁。
李-希圣便双指并拢,挪动脚步蹈虚凌空,在大地上画出了一道如同补缺填平海沟的符箓,陈平安额头的那条血槽,瞬间消散。
半座剑气长城,手中一把剑。
这是?
而陈平安那仅剩一粒未曾被收回的心神,在与持剑者逆流光阴长河万年之后,见到了一幕。
随后李-希圣便与三山九侯先生同行,一起沿着大妖初升的那条青道溯源而游。
郑居中微笑道:“不如还是等三教辩论结束之后吧,到时候我在白帝城恭迎寇掌教大驾。”
十万大山那边,其中一座最高山之巅,有个身形佝偻的老人,双眼空洞,这个当下脚边连条看门狗都没有的老瞎子,孤零零一人站在崖畔,伸手揉着凹陷的脸颊,似乎在犹豫什么。
一个老秀才揪须更揪心,站在一座凉亭台阶顶部,实在不忍心再看天外景象,急急收回视线,转头与身边一位儒生模样的老朋友说道:“熹平老哥,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么涌泉之恩可不能滴水相报啊,千千万万不能如此!”
就在此时,礼圣率先眯眼望向远方。
得道者如蛇蜕,忘形骸脱桎梏,修行一事,多是过河舍船,得鱼弃筌,上房抽梯,这类行径,其实无关善恶,没有贬义褒义。
只是立即被那个晷刻阻拦,被这位“青年”修士敕令迁徙的大地山脉,最终只能局限于浩然天下那些据点周边地界。
双方现在就对弈,不管是几局棋,终究胜之不武。
郑居中微笑道:“就算整条既定青道都被改变,可只要没有创造出一条真正契合大道的新轨迹,还是徒劳。三山九侯先生的道法再高,能够以符箓之法,复刻万法,包罗万象,还不足以支撑起整座天下的大道循环,再加上前辈好像不经常涉足蛮荒大地的缘故,使得这条道路,虽说品秩比大妖初升略胜一筹,可要说坚固程度,反而逊色几分。”
他祭出一摞符箓,就只有两种大符,以水字符,在蛮荒天下前冲道路上,斩开一条光阴长河,打断这艘渡船与原本青道轨迹的相互牵引,再以山字符在蛮荒天下和箓河两侧竖起一道道墙壁,宛如在河床两边筑起长堤,好让这艘蹈虚渡船能够看似“向下”坠落、实则抬高上坡而行。
而前边已经烂熟于心的内容,再惊艳的人与事,至多就是翻回去多看几遍,而回忆与缅怀,反而容易让书中人,感到伤感。
而他自己要那文庙功德簿上边的几笔做什么,想了想,老瞎子觉得没啥意思,就转身走向住处,路过李槐的那间屋子,停下脚步,推开屋门,只见桌上放着几壶酒,一叠书,约莫是准备让他师父拿来看书下酒的。
整座蛮荒天下在那条箓河之内航行,礼圣法相已经从背靠“渡船”的姿势,换成双手推动船尾。
终究是多出了十年光阴。
第二拨人,敬香人数也不算多,只有九人,却同样香火鼎盛,气象极大。
郑居中笑道:“无话可说。”
于玄坐镇的填金峰已经彻底消散,郑居中的琉璃阁也分崩离析,轰然炸开,景象绚烂,流光溢彩。
原来无名氏被一条莫名岔开的火道,给烧了个灰头土脸,躲避不及的矮小汉子,晃了晃脑袋,一撮撮被烧焦的头发簌簌而落。
李-希圣点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叠阵变成笼中雀和井口月两把飞剑,瞬间没入陈平安眉心处。
或数人,或九人合力等诸多选择,各种组合方式总计多达百余种。
其实文庙那边肯定是做好最坏打算的,就是他们一行人在天外拦不住这条渡船,最终两座天下撞在一起。
照理说,陈平安至少还能坚持短则半炷香、长则一炷香功夫。
一座蛮荒天下,一座叠阵,如两枚箓河中的流丸,前者滚走迅速,后者静止不动,且大小悬殊,两者接触之地,如磨盘互碾。
老秀才其实也不图经生熹平什么,就只是为了分心,闲扯几句有的没的,免得自己像个不经事的愣头青。
李-希圣望向那位从头到尾都十分意态闲适的白帝城城主,笑问道:“郑先生,择日不如撞日,下局棋?”
女子姿容的符灵,倒行如插秧。
坐镇小天地日月中的符箓于玄和纯阳道人,开始分别缝补那个窟窿,防止船头过快挤破天地更多屏障。
陈平安点点头。
所以以至于连三山九侯先生都小有意外,脸上难得有了些笑意。
若是较真,陈平安好像至今也没有求到文庙的地方。
于玄跟陈平安这个年轻人,在那个时候,其实没半点交情可言。
小陌来到陈平安身边,搀扶起自家公子。
礼圣率先告辞离去,好像是去追那条被牵线傀儡“陆法言”掌控的太古螣蛇。
这尊大道显化而生的符箓真灵,站在箓河的河床尽头,巨大法相,她面朝礼圣和三山九侯先生那边。
于玄见那有一问没回答的“对峙”双方,不由得感慨年轻真好。
大道之大,匪夷所思,超乎想象。
故而他这一点头,就等于被迫给出了个答案。
大概对于蛮荒天下某些抬头望天的大修士而言,那就是一场仙人境欲想跻身飞升的天劫雷池了,天威浩荡,只是注定不会落地而已。
这个无名无姓、甚至连妖族真名都没有的汉子,当年确实与那位三山九侯先生关系不错,可以算半个朋友,半个酒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