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极远处,一位头戴莲冠的年轻道士,缩了缩肩膀,伸出手心,摸了摸脖子。
偶尔,美好的事,辛苦的人,会让铁石心肠者,心软一下。
所以于玄才极有深意地笑言一句,两次敬香,还得归功于那位陈小道友。
便是如无名氏和离垢这般远远赏景的局外人,都有点头皮发麻。
那个无名氏见机不妙,立即伸手拽住身边离垢的肩膀,卯足劲遁入一处不易察觉的太虚沟壑中。
不过你要是愿意将手中酒壶送给我,以后咱俩就以姐弟相称了。
整座蛮荒天下小如珠子,被它张嘴吞入腹中,脑袋稍晃,它就将那座叠阵撞开,庞大身躯碾碎符灵辛苦铺出的那条崭新道路,一个晃动尾巴,将那颗珠子吐出,再用脑袋一顶,蛮荒天下就更换了一条好似预设的崭新“青道”,螣蛇身形则没入太虚中,就此消逝不见。
只因为这条道路,已有前贤坐断路头,飞升境想要跻身十四境,最怕走了一条已经桥那头已经有人的独木桥。
似乎得到了三山九侯先生的暗中授意,白景犹豫了一下,看了眼那个山主,后者微微点头,她便脚踩叠阵中的虚相闰月一格,朝高处祭出一剑,数千条如虹剑光,冲天而起,就像无数条电光衔接起两座云海,剑光在笼中雀天地间乱窜如电蛇,同时在那蛮荒天下“上空”数百里化作一座雷池,缓缓推动船头一侧偏向符灵造就出来的那条道路。
老秀才一听就不乐意了,跺脚道:“只论事不论心,世道江河日下,如何能够满街是圣人?!何况你我,我们都是读书人啊!”
三山九侯先生归还大阵给陈平安。
郑居中轻轻点头,叠阵的坚韧程度,比预期要好上几分。
于玄沉声道:“好像是那条游走太虚深处的太古螣蛇。”
天下符箓的真灵,她在符箓一道的地位和身份,就像那几种神仙钱的“祖钱”。
想必那小陌和白景,两位飞升境剑修,都不会闲着,都可算锦上添。
陈平安立即以心声问道:“小陌,如果我来搭建此符的框架,你能用剑意填充脉络吗?”
白景剑光所化垂挂天地间的游走电蛇,如山木被风吹,整齐倒向一侧。
在远古岁月的后期,以及登天一役之前,除了天下十豪中的那几位,谁敢挑衅那几位天庭至高神灵。
原来于玄在这之前,曾经询问一事,是不是芝兰当道,不得不除?
无名氏赶紧灌了口酒压压惊,打了个激灵,啧啧道:“看着就有点疼,别说扛着的人了。”
离垢忍住笑,抬了抬下巴,好奇问道:“以前招惹过那位?”
就像家底太薄,只能试图用一种材质最粗劣的黄玺符纸,去承载一部上乘道书的真意,当然不成。
比如有白也,苏子与柳七就无法通过文运合道十四境。有玄都观孙怀中,小陌就晚了一步。有吾洲,离垢就必须改道。
看了眼白景,小陌不情不愿说道:“可能换成白景来当公子的帮手会更好。”
若是陈平安毅然决然一剑斩向蛮荒,他郑居中肯定会第一个跟上,火上浇油。
经生熹平便坐在一旁默默听着,习惯就好。
那么浩然天下对于那处撞击点的选择,就很有意思了,郑居中猜测文庙的选择,会是……那座中土文庙。
离垢看了眼那个年轻隐官,身形小如芥子,盘腿坐在剑阵天地的“天幕”处,暂时看不出丝毫表情变化,凝神屏气,不动如山。
郑居中小有惋惜。
在三山九侯先生看来,陈平安既是这座恢弘叠阵的起源,同时又是这座大阵的短板所在。
显而易见,郑居中是最无所谓陈平安是无妨还是无所谓的那个盟友。
陈平安答道:“晚辈勉强为之。”
那么三山九侯先生亦是凭借这场气氛融洽的论道,小有所得,例如“筌”字此符,专门压胜、拆解和打破天地间大修士的各类“小天地”。
片刻之后,便有一条纤细黑线蜿蜒而至,黑线之下,是一条火红道路。
李-希圣叹了口气,今天只是暂时解决了燃眉之急,以后每隔十年,两座相互牵引的天下,就会出现一次冲撞。
大概是天性散漫的缘故,所以朋友少,敌人也不多。与白景那种一结仇就做掉对方的路数不同,矮小汉子的几次出手,都是为了朋友,比如身边这个杀力远远不如防御高的离垢。
当时青年修士,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算是勉强认可了于玄的这个说法。
要知道这句溢美之词,可是陆沉亲口说的。
除了要靠叠阵来彻底扭转蛮荒天下的船头,强迫其步入一条符灵铺设的“正轨”,还需要这位年轻隐官祭出关键的挡路一剑,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白景笑得合不拢嘴,虽然不曾亲眼看见那个胡涂的下场,只是也猜出了个大概情况,然后她故作哀伤状,用一种心有戚戚然的语气大声说道:“痛心疾首,教人痛心疾首!胡涂你糊涂啊!”
陈平安稍稍拧转手腕,从袖中掠出那两张符箓,分别融入左右手背。
陈平安始终闭目,悬空坐定,单手贴住腹部,掌心朝上,一手握拳撑在膝盖上,浑身骨骼有金石颤鸣,流淌出金色的流火。
陈平安微微挺直腰杆几分,以心声道:“不打紧。”
不是这位三山九侯先生自视过高,吝啬好话,而是因为于玄之前与他说了句分量不轻的有心之语。
三山九侯先生微微皱眉,以心声问道:“陈平安,为何提前使用那两张符箓?”
就像一本书,永远情节转折,让看客觉得出乎意料。
不敢随便直呼其名。
不是风险与利益都很大的那些选择,就是一个相对最“无错”的选择。
那尊作为三山九侯先生身边“侍女”的符箓真灵,她在箓河尽头,负责铺设出一条新路,已经在天外虚空搭建出一条长达数百万里的符道。
礼圣法相整个后背都被蛮荒大道消磨成了漆黑的虚无之地,这种肉眼可见的大道损耗,大到不可估量,对于任何一位飞升境甚至是十四境修士来说,恐怕都会不由自主感到绝望。
在那条螣蛇行走道路上,大火烧灼的浓重道痕,经久不散。
所以汉子很惋惜那个未能返回蛮荒的剑修刘叉,不然会成为新酒友的。
贴在腹部、掌心朝上的左手,一个翻转,同样是虚握,却是握住剑锋状,从右往左缓缓移动。
三山九侯先生两张折纸而成的筌字符,与那把由圣贤本命字汇聚成的金色圆镜,保证这艘渡船务必行驶在箓河之内。
“再假设周密已经没有了后手,但是别忘了,如今那座新天庭内,不止有周密。故而即便有了一条粗略可算循规蹈矩的崭新道路,还是算不得万无一失。”
趁着一座叠阵尚未与蛮荒天下真正触及,陈平安试图在心湖中临摹这张暂不知名的大符,无果。
只是他无法苛求一个岁数才是不惑之年、尤其是道龄还不到三十的年轻练气士。
郑居中闻言,笑容玩味起来。
这种天外赏景的机会实在难得,陈平安就带着小陌和白景一起慢悠悠御风返回浩然。
几个眨眼功夫,这条太古螣蛇就显现出它的巨大。
李-希圣继续问道:“换成是郑先生会怎么做?”
要是小陌误会我,我就砍你。
先前五位剑气长城的剑修,手持三山符在蛮荒天下跨越山河。
受限于身份,经生熹平确实无法与谁谈什么私谊。即便身在文庙,却不参加议事。
郑居中却是摇摇头。
郑居中摇头笑道:“换不成是我。”
可是文庙那帮书呆子,比较一根筋,先前说了句下不为例,看来凭借积攒一笔新功德帮助徒弟当个君子是悬了。
如果说当初三山九侯先生做客白玉京青翠城,寇名与这位前辈请教符箓学问,最终创出三山符在内的数种大符。
显而易见,她是要铺设出一条崭新“青道”,好让蛮荒天下这艘渡船依循这条轨迹,逐渐远离浩然。
这就是一张研制极久却首次祭出的筌字符。
礼圣法相伸出一只手,替叠阵抵消掉一部分冲劲,紧贴“渡船”墙壁的法相一侧脸颊,被蛮荒天下消磨掉出大半。
天外顿时响起一阵阵如锋刃缓缓划割琉璃的刺耳声响。
三山九侯先生身边出现一位彩衣女子,衣袂飘摇,庞然身躯大如一轮悬空明月,一双金色眼眸,只是不同于神灵那种冰冷,她的眼神,脸色,态度,都显得温婉柔和,极其像人。
每一把插在水田里的“青秧”,就是她往天外太虚中撒落不计其数的符箓。
最终结论,竟然还是单独选出陈平安一人。
在间隔这么短的时间内,先后出现两拨手持三山符跨越山河的敬香回礼之人,而且他们还都很年轻,不是一般的年轻,一个个都拥有值得期待和寄予厚望的大道成就。
走入凉亭,刚刚落座,便像火烧屁股一般,又站起身,只是忍住没有挪步走向亭边原地,伸长脖子瞧了瞧外边。
与此同时,三山九侯先生开始施展本命神通,驱使蛮荒天下的大地山岳。
曹慈。元雱。两位白帝城郑居中的嫡传弟子,一开门,一关门,傅噤和顾璨。竹海洞天青神山一脉的少女纯青,龙虎山天师府道士,中土破山寺的僧人,出身兵家祖庭一脉的许白。总之儒释道和兵家,三教一家都有了。
若论往昔,峥嵘岁月,终究都是老黄历了。未来,却可以有无限的可能性。
再将蛮荒天下身后的一大截青道轨迹,同样折叠出一只纸鸢。
只是三山九侯先生这张大符的道意根本,别开生面,就像是在一个长辈,在提醒作为晚辈的后世修道之人,莫要忘本。又或者是 干脆捅破一层窗户纸,直接告诉那些所谓的山巅修士,如今所谓的得道之人,你们远远未曾真正证得大道。
三山九侯先生除了祭出那两张大符,犹有一门压箱底的神通,只见他抬起双手,就像在折纸。
这等通天手段,就像在一件衣服上打了个结,这件衣服所有的经纬线,都被不同程度拉扯到这个绳结上边。
礼圣身后,三山九侯先生终于真正出手。
因为在陈平安他们几个烧香“礼敬”之后,没过多久,就又有青烟袅袅,在三山九侯先生身前升起。
俗子拉屎撒尿,还能施肥田地,心术不正的读书人,拉了屎,狗都不叼。
无名氏笑道:“眉头都不皱一下,年纪轻轻的,确是条汉子,看来我们陈隐官这个止境武夫的体魄,很牢靠啊,就是不知是谁教的拳,如此可观。”
陈平安小心翼翼收起那两张价值连城的保命符,若是用不好,可就是送命符了。
其实先前与礼圣进行演算,还有与陈平安差不多的八位浩然候补人选,其中剑修有三,比如就有北俱芦洲太徽剑宗的齐景龙。
无名氏郁闷道:“怎么可能,我就只是遥遥见过对方几次,躲都来不及,哪敢主动招惹。”
若说其它任何道法脉络,都好说,可以多聊几句,但是纯阳道友与我讨论符箓一道,可就真没啥可聊的了。
最终两张纸鸢符箓,就像两只口子相对的鱼篓逐渐合拢,兜住了一条巨鱼。
不还是像那热锅上转圈的蚂蚁。
鬼鬼祟祟躲在自家天下天幕处看热闹的陆沉,蓦然瞪大眼睛,以拳击掌,“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大饱眼福了!”
李-希圣会被迫为陈平安护道,纯阳吕喦亦会接着出剑,阻拦白泽或者蛮荒晷刻……
老秀才开始嘀嘀咕咕,碎碎念叨,就像个喝闷酒的人在桌边说醉话。
届时顶替陈平安这个位置的人选,就是那位身在文庙地界就相当于一位十四境修士的经生熹平。
修道之士,性命之延续,高低长短,在于留下世道痕迹之深浅。
郑居中一抖袖子,将原本崩碎的琉璃阁,凝为一张好似“封条”的不知名符箓,就那么贴在那座开在天幕的大门之上。
只说这一类物件的出现,对后世整个山上格局影响之深远,不可估量,甚至是对于当初人间修士登天一役的胜算,都有极大的增加。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将心神散出真身,在飞剑笼中雀天地的边缘地界远眺,只见三山九侯先生这尊由无数符箓组成的法相,气象万千,根根筋骨由山字符积累而成,诸多龙脉蜿蜒千里,条条脉络由水字符汇聚而起,几座天下历史上所有大渎都可以在此看到水道,脖颈之上一颗头颅,脑海之内的景象,宛如璀璨星辰,却非符箓于玄那条合道所在的银河,好似是由无数座不知名星宿环旋累加。
不但笼中雀内七十万余把长剑齐齐震动。
经生熹平无奈道:“此事如何计较,文庙自有说法。”
礼圣轻轻点头,三山九侯先生虽然面露疑惑神色,仍是敕令那位符灵女子返回袖中。
陈平安被一撞后仰倒地,一路翻滚,那把即将成形的左手长剑渐渐消散,最终右手撑地,大口呕血。
这个矮小汉子,喜欢痛饮美酒的间隙,听那酒水在酒壶内晃荡的声响。
方才依稀可见那条螣蛇头颅之上,站着一个只剩下皮囊而无神识的“陆法言”。
“渡船”与之对撞之后,瞬间撕裂开笼中雀天地的一个口子,然后缓缓嵌入叠阵之内。
按照郑居中的说法,就算是礼圣和三山九侯先生联手,再加上他们的叠阵,好像还是没有什么万全之策。
竟是直接将礼圣身后的光阴长河,以及天地四方都一并反复折叠而起,然后将这只“纸鸢”轻轻在箓河之上。
若是那条太古螣蛇不来搅局,礼圣可能可以毕其功于一役,当然也可能浩然天下伤亡惨重,只因为未知变数太多,任何推衍都没有了意义。
吕喦摇摇头,笑道:“于道友的想法是好,就是很难做成。”
三山九侯先生问道:“知道如何出剑吗?”
他手中这只酒壶,其实是一件后世方寸物的“老祖宗”之一,除了那份纪念意义,因为只是一件半成品,所以品秩不算太高。
再就是陈平安的一把井中月,由于增添了六百颗金精铜钱,品秩得到提升,大概可以称之为“井口月”了,只可惜分出的七十余万把飞剑都用来布阵,实在腾不出手来……开个小灶。
汉子哑然失笑,朝白景那边,抬起手,晃了晃手中的酒壶。
小陌阻拦不及,白景也是出现片刻恍惚,看架势,自家陈山主是要狗急跳墙了?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一处山顶,夜幕沉沉,围坐篝火。
除了天下十豪和四位候补,还有多个身影。
当他们坐在这里,就像整个人间曾经坐在此地,在山巅看高处,看远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