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3章 年少曾学登山法
惊蛰一过,斗指丁,春分将至,斗指壬。
庭院静谧,淡淡风溶溶月,被道士称呼为薛姑娘的红裙女鬼,今夜换上了一身素雅白裙,来这边赏。
毕竟女鬼也是女子,屋内衣裙之多,满满当当几大箱子。
不过她只是孤芳自赏罢了,与那种女为悦己者容,没有一颗铜钱的关系。
毕竟那个中年道士,论相貌,真心不够看,又是个掉钱眼里出不来、俗不可耐的庸碌男人。
墙里开满地,院内还有一架秋千。
她坐在木板上,双手拽着绳子,脚尖一点地面再悬空,一架秋千便轻轻摇晃起来。
其实在道士入住之前,宅子早就荒废了,杂草丛生,蛇鼠流窜。
如今却是处处井然有序,开满院,争芳夺艳。
她转头问道:“你是怎么成为练气士的?”
京师都城隍庙那边,有一尊位高权重的文判官,与她在各自生前好像是旧识。
少年大为失望,一脸将信将疑的神色。不给钱就算了,都无需借口,很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这位道长何必诓人。
道士无奈道:“薛姑娘,都是正经人,想啥呢。”
“叙旧?找谁?亲眷,远方亲戚?还是江湖上认识的朋友?在外边混不出明堂,打算找道上的朋友混口饭吃,一起合伙骗人?”
天时至春分,至此刚好阴阳相半,昼夜均而寒暑平,阴阳相薄为雷,激扬为电。
她没来由想起附近那个县衙里边当官的,就有私底下放高利贷的,同时贩卖私盐的,当然当官的不会亲自去做,都有心腹爪牙做这类脏活,而且有靠山,靠山的靠山,好像是一位刑部侍郎,至于这位侍郎大人的靠山是谁,她就不清楚了,尚书大人?皇帝陛下?或是某位山上修道有成的神仙?
收回视线,道士笑道:“贫道掐指一算,清明这一天,可能会打雷,而且动静比较大。届时薛姑娘不必多想。”
薛如意闻见酒香,忍不住问道:“哪家酒水,这么香?”
她翻了个白眼,就那么来来回回走几步的拳法,京城大大小小的武馆几十个,估计随便拎出个武把式,都能把你打趴下吧。
薛如意白了一眼,拐弯抹角兜了这么大个圈子,你还不是想要从我兜里骗钱?
无需旁人推动,一架秋千自行晃荡,一高一低,她就看着那些高高低低的卉草木。
道士取出一枚朱红色酒葫芦,老物件,包浆油亮。
薛如意曾是立国之初的宫娥出身,专门为玉宣国历史上那位只差一步就篡位登基的皇后娘娘,开箱验取石榴裙,昵称如意娘。
道士一笑置之。
其实陈平安还真就只是偶然路过,没有任何用心和企图。
道士指了指身后正堂一侧厅,“薛姑娘,最近几天,贫道可能要借此宝地一用,与薛姑娘先打声招呼。”
道士摇头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比如其中有一盆不知道士从哪里搬来的老本卉,枝干粗如女子手臂,部分已脱皮露骨,老根突起如龙爪,栽在一只红砂盆中,作古拙欹斜形貌。哪怕只是个外行,薛如意都知道这盆景,不愁出高价的买家。
老人叹了口气,其实他们不是亲爷孙,其中曲折,一言难尽。
薛如意苦笑道:“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再等几年便是。”
道士看着那个站在秋千上的背影,叹了口气,提起手中酒葫芦,默默喝了口酒。
城隍庙文运武运两司,权柄大小,并无定数,因时因地而异,就像附近那处县衙的盐房,
一件早已名有主的法宝而已,值钱是值钱,又非那类无主之物,难不成还要强取豪夺吗?
“说说看,若真是寻仇,我可以帮你出谋划策,说不定闹出命案来,我还可以帮你掩护跑路。”
按照朝廷礼制,皇帝君主需在春分日祭日于坛。
纪小蘋说道:“是幕后有高人故意为之,想要将洪老爷调离玉宣国都城隍庙。”
“形神合一,心与神契。”
似是而非的场景,同样是墙里秋千墙外道。
京城有两县,大致上是北边富贵南边穷,后者主要是归长宁县衙管辖。
伤人言语,有剑戟之痛。
京城郊外踏青,除了那些鲜衣怒马的官宦子弟,水边多佳丽,美人头上,袅袅春幡。
“贫道是可以画出三官符箓,可为逝者赐福、赦罪和消灾减厄。”
那位被薛如意昵称为纪姐姐的城隍英灵,叹了口气,“不光是案首,就连之后春闱的会元头衔,也要让位给一个草包。事实上,整个京城春闱,会试和殿试,不出意料,除了马彻是状元,此外榜眼、探和二甲传胪等名额,早就被关起门来内定了。”
坐在台阶上的中年男人,一笑置之,只是双臂环胸,抬头望月,眼神温柔。
吴镝,无敌。陈见贤,陈剑仙?
薛如意一时语噎。
“骗你作甚,有钱挣吗?”
薛如意瞥了眼整齐摆放在墙角的那几只盆,枝条细长,略带蔓性,开鹅黄。
薛如意知道对方是个货真价实的练气士,虽然境界不值一提,两境?撑死了就是个三境练气士?可毕竟一只脚踩在山上的人了。
中年道士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张宣纸,轻轻抖了抖,抚须而笑道:“长宁县这一大片坊市,春牛图的底稿,都是贫道亲手画的。”
“那我能不能与道长预定明年的一百幅春牛图?”
同行二字,比什么婉言拒绝都管用。
道士摇头道:“薛姑娘就别瞎猜了,叙旧而已,闹哄哄打打杀杀的,不是我这种身世清白的良民所为。”
薛如意没来由说了句,“咬人的狗从来不叫,我觉得你这种人,瞧着是块软面团,可若是发狠起来,手起刀落,定是极心狠手辣了。”
只要是官场,不管学识深浅本事高低,不管阳间阴间,就怕一点,不合群。
“身上所有的钱!如果暂时不够,我可以跟道长写欠条立字据!”
对于世间鬼物来说,惊蛰后到清明前,相对都是一段比较难熬的岁月,尤其是春分过后,阳气渐盛,以击于阴,雷乃发生。
洪判官笑道:“还是这个化名更好些。见贤思齐,择善而从。”
“十文钱。”
普通的黄色符纸,研磨朱砂作墨,符纸上边绘制三座山头,古里古怪的,瞧着不像是什么正经符箓。
薛如意转头,“可怕。”
她转回头,轻声道:“你是聪明人,想必已经猜出个大概,我身为鬼物,之所以能够久居此地,定然是有所依仗。”
薛如意冷笑道:“我与县城隍庙的枷锁将军是好友,你怕不怕?”
等到道士双手笼袖,转身走回宅子。
因为按照与张氏先人的那个约定,后者的后世子孙,只要出现一位光宗耀祖的一甲进士,她就算完成了契约。
道士问道:“如果真有这种符箓,你愿意多少钱买?”
见那中年道士停下脚步,开始掏袖子,抬头笑道:“薛姑娘,我们都这么熟了,也算投缘不是,你别看贫道帮人看相奇准,其实真正拿手的,还是符箓一道。不如做笔买卖?如薛姑娘这般出身的修道之士,最有奇效,只需沐浴斋戒后,再焚此符,点燃三炷香,心中默念几遍,某某人礼敬三山九侯先生,没什么繁文缛节,效果之好,匪夷所思!”
今天祭祀结束后,玉宣国皇帝陛下就会让礼部衙门,为四品以上的京官送出一幅宫内御制的春牛图,二开的龙纹红纸,印上翰林院学士书写的二十四节气名言警句、新鲜出炉的诗词,再配合一幅画院待诏精心绘制的农耕图,负责送图的多是礼部相貌端正的年轻官员,其余诸部司的新科进士,往往也会参与其中,他们在这一天被誉为春官,那些皇亲国戚和将相公卿的府邸门房,都需要还以春官一个象征性的红包。上行下效,京城坊间也有了类似身份的“说春人”,官员给当官的送图,一些个心眼活络、生财有道的老百姓就给有钱人送图,敲开门后,与主人家说些类似不违农时、五风十雨的吉庆话,一天忙碌下来,只要腿脚伶俐,走街串户的数量够多,也能挣不少。当然吃闭门羹更多,一些个被频繁敲门讨要红包的富裕门户,不胜其烦,就直接让门房赶人。
纪小蘋只得改口说道:“除非是一纸诉状,烧符投牒到那座西岳山君府的纠察司。只是越级告状,一直是官场大忌。”
纪小蘋点头道:“只需看那些木的养护,就知道此人不俗,更像是一位闲云孤鹤的山野逸民,绝非是表面上那种浑身铜臭的贪财之辈。”
薛如意咬了咬嘴唇,满脸悲苦,“这是为何?若说是那个有真才实学的马彻,也就罢了,凭什么那些纨绔子弟都能登科?!”
道士歪头吐出一口水,将那根木刷子斜放在白碗内,放在脚边,摇头道:“薛姑娘还记得前些日子的粥菜吗?还说鲜嫩好吃呢,询问贫道是什么菜蔬来着,不过当时贫道卖了个关子,故意没有说破,其实就是这蒲公英的早春叶苗了,只需入锅煠熟,再用贫道秘制的辣酱、麻油稍微一拌,拿来就白米粥吃,山珍海错都没法比的。”
“陈见贤,你就没有喜欢的女子吗?”
少年霎时间脸红,怎么还称呼公子了,这位道长也太和蔼了些。
薛如意点点头,疑惑道:“要做什么?准备宴请朋友?担心我跑出来搅局?”
最早是老人照顾一个孩子,后来是孩子照顾老人,相依为命,就像相互还债。
少年站在原地,道士问道:“给你十天,愿意去借去偷去抢,凑足一百两银子吗?”
薛如意显然没有上心,她虽是女鬼,却属于修道有成的阴物,近乎英灵,自然不惧这些追随节气运转、天然而生的雷电。
彩裙女鬼一闪而逝,撂下一句,“三天之内,滚出宅子。”
那几本被道士说成是“殿春”的地栽芍药,种在向阳处,天寒地冻时,道士还曾特地为它们铺盖稻草,今年入春后,道士都会逐日浇水,在发芽前,他还曾特地浇粪水施肥一次,当时看得薛如意直皱眉头。
薛如意觉得这个说法在理。
宅子大门吱呀打开,走出一个中年道士,少年立即起身,从背后竹箱里取出一幅春牛图,爷爷已经很疲惫了,所以本该爷爷来说的开场白,少年今天跟了一路,其实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就由他代劳好了,只是不等少年开口,那道士就笑着摆手,蹦出两个字,“同行。”
从玉宣国京师都城隍庙的文判官,转任大骊王朝的一州城隍爷,绝对不能算是贬谪,而是实打实的官运亨通了。
薛如意没好气道:“你就只知道吃吗?”
那道士一边走一边娓娓道来,“地仙地仙,陆地神仙,天地之半,炼形住世,常驻人间,阳寿绵长,几近长生不死。”
按照这个道士的说法,一个人侥幸生逢盛世,百虑可忘,若是再精通种植草之术,宛如四时皆春,可教人不知老之将至。
修道之人也好,精怪鬼魅也罢,看待山下的生老病死,与凡俗夫子看这院内的开落,又有何异。
道士笑道:“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何曾少了。”
道士抬头望天,轻声道:“春分有雨是丰年,不过今年京城地界估计是那天晴无雨的气候了。”
道士笑道:“自家酿造的酒水,好喝是自然的,公认的价廉物美,就是得省着点喝。”
道士好像不愿意提及此事,转移话题,“再过几天,就是春分了。薛姑娘要多注意几分。”
墙头那边的女鬼脸色阴沉。
少年说要去别处碰碰运气,老人笑着说不用了,背着箩筐的少年便蹲下身,帮着老人轻轻捶腿。
“没呢,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道士好奇问道:“能不能冒昧问一句,薛姑娘在官场的靠山是何方神圣?得是多大的官?才能让薛姑娘就在县衙几步远的地方落脚,县城隍那边却从无任何一位冥官鬼差登门。”
道士点点头,很好理解,不难猜,“上边有人。”
女鬼飘然而落,道士气呼呼大步走出侧厅,她跟在身后,问道:“借用厅作甚?”
台阶一旁老人欲言又止,只是看了眼相依为命的少年,一双眼眸里满是憧憬和希望,便不忍心说什么。
“敢问道长绘制的春牛图,多少钱一幅?”
她不可能为了这种私事,就让都城隍庙与大骊王朝那边打交道。
道士没好气道:“京城居不易,马无夜草不肥,贫道不得挣钱赚房租啊。”
当然,双方早些时候碰头,也无意义,极有可能寻仇不成,反而被仇家给斩草除根了。
张贴在宅邸门上的两幅彩绘门神金光一闪,走出两位来自都城隍庙的高官,男子作文士装束,女子身披金甲,背一把七星铜钱宝剑。
“过日子,柴米油盐,认钱不认人,莫要有个‘只’字即可。做神仙,所谓真人,无非认真不认人,切莫无个‘只’字。”
她伸手指了指,问道:“你是最钟情那几盆‘金腰带’?”
少年说道:“我跟爷爷是外乡人,从南边来的,走了很远的路,家很早就没了。”
不当这个冤大头,虽说内心主意已定,她还是问道:“一张符箓,卖几个铜钱?”
原本对这个一门心思赚钱的假道士,相处久了,印象好转,还有几分亲近之心,等到今天亲眼见到这个场景,真是气坏了她。
道士埋怨道:“想啥呢,几个铜钱?一张符纸都买不起!”
否则岂会这么不着家。
无家可归的游子,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薛如意转头打趣道:“能看中你的女子,模样估计不太好看吧?”
夜幕沉沉。
那位身居要职的女子英灵笑道:“如意娘,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薛如意飘然而走。
其实这个道士每天摆摊算命,没少挣钱,比起一般的京城小门小户,犹有过之。
道士挥挥手,“去吧。”
文判官轻轻点头致意,他此次离开城隍庙,只带了一位心腹,已经职掌阴阳司三百年。
此有个更通俗的名称,迎春。
道士疑惑问道:“为何不在清明时候,上坟扫墓烧纸?”
薛如意点点头,在犒劳五脏庙这件事上,这位道长还是很有几手的,而且都不太钱。
道士沉吟不语,片刻之后,摇摇头,“只是此符珍贵,你这点银子,远远不够啊。”
道士唉了一声,“其它符箓不去说,确实是稍微差了点火候,但是你看我何曾主动与薛姑娘兜售符箓?唯独这张符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买一张是小赚,买一摞是大赚,总之买越多挣越多,贫道要不是与薛姑娘关系莫逆,绝不轻易示人。”
道士微笑道:“机缘巧合之下,年少曾学登山法。”
护送李宝瓶他们去往大隋书院之后,第一次南游宝瓶洲,就曾与马苦玄在异乡相逢,还打了一架。
薛如意玩笑道:“对了,你到底找谁叙旧?都来京城这么久了,一面都没见着?这么难打照面,难道是皇帝陛下吗?”
“修道修道,千百条道路,万法只作一字解。”
默念两遍名字,陈见贤,陈剑仙?终于回过味来了,薛如意呸了一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没一句真话!”
跟他说话,闲聊还好,可只要涉及道理,顶没意思了。
啧啧,不愧是个做惯了买卖的生意人,环环相扣,后手颇多呢。
薛如意立即施了个万福,忍住心中愤懑,轻声道贺:“奴婢在这里先行祝贺洪判官高升。”
如果不是被他提前知道了马家的某桩长远谋划,肯定会更早来到玉宣国这边“叙旧”。
中年道士微笑道:“陈见贤。看见之见,圣贤之贤。”
道士笑道:“你没瞧见我每天早晨和晚上,都会练拳走桩?根本无需仙术,徒手打两三个青壮男子,根本不成问题。”
道士笑道:“虚心者无虚言。”
“价格这么低?!怎的比永嘉县那边便宜一半?”
估计是被她纠缠得实在烦了,道士便撂下一句,腚儿大些,可以多拉几斤屎吗?
粗鄙!下流!
薛如意没来由叹息一声,“草一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