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刚要说话,道士满脸不耐烦,一挥袖子,开始下逐客令了,“休要多言。”
市井坊间的说春所送图,几乎一幅比一幅粗糙,与那官家御制的春牛图,不管材质还是内容,都是云泥之别。
薛如意冷笑道:“倒是晓得行情,果然是人不风流只因贫。”
黝黑消瘦的少年低下头去,神色黯然。
少年鼓起勇气,说道:“这些都不算,我就是想问一事,能不能请道长帮忙画几张符,就是那种在路边搁放一个盆,里边烧符纸,远远祭奠先人。”
“贫道厚道。”
“字据什么的岂可当真,你目前有多少积蓄呢?”
其实在那之前,她的一些个荤话,道士都会假装没听见,从不搭腔。
见那道士不动声色,毫不脸红,就又从袖中掏出几张符箓,“罢了罢了,薛姑娘到底是眼光高,无妨,贫道这几张品秩更好,就是价格贵了点。压箱底的,一般都是秘不示人的……”
道士神色自若,笑道:“世间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皆如缓缓酿酒,唯有揭开泥封饮酒时,必须痛快,得是豪饮。”
薛如意抖了抖手腕,打算回了。
先前这个道士,也会跟着许多百姓去冰冻河上,凿冰卖钱,好像但凡是能够挣钱的营生,都愿意去碰,如盆景这般,都很擅长。
各地城隍庙阴阳司的主官,作为诸司之首,都可算是城隍爷的第一辅吏。
道士微笑道:“民以食为天。”
中年道士抚须而笑,“这就赶巧了,若无意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贫道了。”
“这些年我攒了七两八钱银子,还有一罐子铜钱!”
蒲公英如野草一般,别称黄郎,它们随意生长在石罅砖隙间,天底下的草图集、画册,好像都不稀罕绘录此物。
刚转头,道士便瞧见一颗头朝地的脑袋挂在自己眼前,下意识就是一拳砸去,拳头堪堪在那女鬼面门停下,怒道:“薛如意,会吓死人的!”
也不知道他从哪本神异野史小说照搬而来的。
纪小蘋犹豫了一下,说道:“薛姑娘,这个临时住客,洪老爷和我都看不出他的道行深浅,兴许是那种喜好游戏人间的世外高人,也可能就是个骗子,都难说。毕竟他不是玉宣国本土人氏,我们无法查阅档案,既不知他的真实籍贯,那份与私箓挂钩的通关文牒分明是伪造的,关键他在京城这边又无犯禁违例之举,我们就没办法从别国调阅秘册了。”
取法乎上,见贤思齐焉,君子慎独,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春分,天无雨,地气温暖。
自称陈见贤的道士摇头笑道:“都不是。”
薛如意冷笑道:“这么好,你怎么不自己用啊?”
纪小蘋说道:“武判官那边,自有一套说辞,可以为自己解释不是什么徇私枉法,其中涉及祖荫等事,再加上一些阳间善举等,薛如意,你可以理解为是钻了某些阴冥律例的空子。而且管辖玉宣国的那座西岳储君之山……”
道士微笑道:“这位公子,是算姻缘,还是财运?”
她也是个看热闹不嫌大的。
薛如意一想到这厮就来气,黑着脸说道:“他自称真名叫陈见贤。”
就说嘛,少看些才子佳人小说,多看几本经传注疏。
薛如意站在门内,冷笑道:“好个修道之人,真是铁石心肠!帮不上忙就别装神弄鬼,退一步说,不帮忙也就罢了,偏要耍些虚头巴脑的言语伎俩,恶心不恶心人!”
陈平安笑道:“好些个所谓的伐冰之家,如果不是这么个行事风格,一门心思搜刮民脂民膏,每天忙着敲骨吸髓,为人处世百无禁忌,就没办法成为薛姑娘所说‘这么有钱’的人了。这里边藏着个先后顺序,其实并不复杂。”
远处街上响起打更声。
薛如意问道:“你说他们都这么有钱了,怎么就不知道收手?挣着了几辈子都不完的钱,家里都堆出银山了吧?”
许多盆景在院内来来去去,大概都被换成了一粒粒碎银子,唯独此,出现后就没动过一盆,可能是那个道士特别喜欢,当然更可能是卖不出好价钱,就干脆不卖了。
所以之前她还经常调戏这个一本正经如道学家的男人,结果某天道士只是一句话,就把她给恶心坏了,打那之后,她就再无逗弄道士的想法。她当时就坐在这架秋千上边,中年道士同样是坐在身后台阶,转头笑问那吴镝一句,是不是在看她的屁股。
薛如意揉了揉眉心,你这么溜须拍马,他们几位也听不着啊。
但是眼神骗不了人。
文判官神色郁郁道:“在官场,高升自然是高升了,可是就这么离开,到底不甘心啊。”
把过路道士给吓得立即从袖中抓出一摞符箓,手腕颤抖不已,掏出火折子,点燃符箓之后,高高举起,步罡踩斗,乱晃一通,一边晃荡出一条火龙,一边飞奔而逃,嘴上嚷嚷着些不知道是哪一脉道家传下的真言咒语,砰然关上屋门,动作极快,噼里啪啦,往门上、墙壁跟窗户贴满了不值钱的黄纸符箓。
记得中年道士刚搬来宅子的时候,一架秋千无人而晃,还发出一连串银铃般的娇笑声。
是那种聪明人可怜一个傻子的眼神。
道士微笑道:“男人最怕装傻扮痴,有钱动手,无钱也动心,如贫道这般风光霁月的,反而是真正的老实本分。”
“叙旧。”
反正不管她聊什么都能接上话。
她打趣道:“哪家姑娘啊,多大岁数,是跟你年纪相当,还是个年轻女子?对方是鬼迷心窍了吧,才会瞧上你?人到中年万事休,你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四十好几的人了,还一事无成,靠着个道门私箓度牒成天乱晃荡,找机会领过来给我瞧瞧,呵,我非把你们拆散了,省得你祸害人家。”
她一愣,这么坦诚吗?
道士诚恳建议道:“薛姑娘以后可以喊我全名。”
薛如意提醒道:“摆酒宴无妨,可别喊几个青楼女子过来嬉戏助兴,乌烟瘴气!”
道士摇头笑道:“不凑巧,贫道只是云游至此,暂时落脚,不会久住。”
薛如意撇撇嘴。
等到成功返回浩然天下,起宗门,建下宗,借取山水补地缺,去天外炼剑……
真是名副其实的骗鬼了。
只不过作为一个练气士,就完全不够看了。就这么每天风吹日晒,几年下来,才能挣着一颗雪钱?
薛如意将符箓丢还给道士,扬长而去。
可能身后那个男人是没出息,可能那个心心念念的女子,模样确实一般,可他们到底是相亲相爱的。
道士眼神怜悯,看着她。
世间各地各级的城隍官吏,不比阳间官场那么讲究人情,没有任何人脉和香火情可言,无法遥遥插手别地事务,一旦离开某地,是不许插手原处公务的。这是一条雷打不动的阴冥铁律,除非是异乡人在某地,涉及到了类似命案这种事情,两地城隍庙才有可能联手办案。
纪小蘋说到这里,她看了眼身边的文判官,神色复杂。
少年终于开口,试探性说道:“听说长宁县衙附近有个算命摊子,算命很准,抽签手相,测字和铜钱卜卦,都很厉害。”
她问道:“就只是蒲公英熬成的汤汁,用来洗牙,真有你说得那么玄乎?能够帮人稳固齿牙,壮筋骨?”
道士连连摆手,“动辄几十两银子,到底是喝酒,还是喝钱啊。”
她心不在焉问道:“吴镝,你本名叫什么?”
道士突然喊住少年,少年茫然转头,道士笑言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助者天助之。”
她自知失言,确实对方都说了如她这般的修道之士,犹豫了一下,招招手,“先给我瞅瞅,勘验优劣。”
陈平安笑了笑,“那你可拆不散。”
纪小蘋深呼吸一口气,与薛如意继续解释道:“洪老爷有可能去往大骊陪都附近,担任一州城隍爷。”
中年道士也只是随口一提,自顾自搓手道:“春分日,我再露一手,给你们摆一桌子春盘,春分吃春菜,笋,碧蒿,椿芽……贫道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春分过后,彩衣国附近有那桃汛,河里边的鳜鱼、鲫鱼,清蒸红烧俱是美味,更南边,靠海的地方,若是这个时节,来上一大盘黄沙蚬炒韭菜,啧。”
少年赧颜不言。老人愧疚。
世事难料,不曾想第二次游历剑气长城,会在那边逗留那么久。
道士眯眼捻须,“浪得虚名。”
道士步入侧厅,看了眼长条桌案,点点头,双手握拳轻轻拧转,准备去住处取来笔墨纸砚,在此大展手脚。
薛如意干脆起身站在秋千上。
阴阳各有官场,作为玉宣国的都城隍庙,按例设置了二十四司,这位文判官作为城隍爷的左膀右臂,就统辖诸司之首阴阳司在内的其中六司。不过这是已经翻篇的老黄历了,现在嘛,不好说了。
一处小屋内,道士鼾声阵阵。
文判官皱眉道:“慎言。”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言巧语。
纪小蘋摇头道:“听过就算了,当不得真。”
哎呦喂,酸哩。
“别一口一个贫道贫道了,陈仙师你就不臊得慌么。”
道士刚刚仰头灌了一口水,这会儿使劲点头,含糊不清道:“若是按照药方炼制成一种山上的仙家还少丹,须发皆白的古稀老人服了,都能白发还黑,齿落更生,青壮男子吃了,更了不得,效果极佳,像张侯这样的,虽说正值少年,可是经常挑灯熬夜读书,服用此丹,耳目清明,强健筋骨,完全不在话下。”
薛如意懒得搭理这茬,问道:“一直没问,你来京城这边做什么?”
中年道士笑道:“好好的,干嘛骂人,贫道如今也就是年纪大了,修心养性功夫见长,搁在贫道年轻气盛那会儿,非要跟你掰扯掰扯,尤其是嫉恶如仇的少年岁月,呵。”
薛如意一时语噎,跳下秋千,十指交错,伸了个懒腰。
几句话倒是说得漂亮,其实就是被道士拿出去卖钱罢了。
薛如意愤懑道:“一国文运之权衡,他们岂敢如此儿戏?!纪小蘋,你与洪判官,还有城隍爷,明知如此,就都不管吗?!”
道士偷偷咽了口唾沫,站起身,朝那县城隍庙遥遥抱拳,使劲晃了几下,沉声道:“贫道一心修行,身存正气,邪不可干,从不怕走夜路。何况枷锁将军,本就司职惩奸除恶一事,最是秉公执法,尤其是我们县的枷锁将军,与那七爷、八爷,更是有口皆碑的好官!贫道若是在都城隍庙那边能说上话,早就建议将这三位大人提拔重用了。”
此地不比别处,县城隍爷都不管的。
等到少年鞠躬致谢,再带着老人一并离去。
所以一座庭院,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或地植或盆栽,草繁茂,清香扑鼻,不同种,次第开,或浓而不妖,或淡而不冷。
那个作为最大功臣的中年道士,此刻正蹲在台阶顶部,一手端着只装满某种草药熬成汁水的白碗,一手手持木柄刷子,在那儿擦拭牙齿,偶尔抬起头,喉咙咕咚作响,再一口吐掉水,重新“洗刷”牙齿。
方才道士看着少年,看着少年眼中的自己。
薛如意察觉到门口那边的异样,赶紧从阁楼飘荡而出,来到正堂大厅门口待客,毕恭毕敬,与他们施了个万福,嗓音轻柔道:“见过洪判官,纪姐姐。”
文判官瞥了眼窗外庭院,笑道:“这位只有私箓道牒的道士,倒是个当之无愧的雅人。”
那位阴阳司主官,犹豫了一下,一语道破玄机,“武判官参与其中了。”
难怪道士每次见着老刘头就喊老哥。
道士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依稀想起很多年前,红墙黄腊梅,美极了。
老人立即站起身,迅速扫了几眼那幅所谓的春牛图底稿,先行拱手礼,再笑问道:“道长怎么还会绘制春牛图?”
说到这里,她愤愤道:“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玉宣国京城里边,一些个经验老道的说春人,哪怕走远路,都会去一条永嘉街,街上多是祖上极其阔绰的家族,否则也不会用县名来命名街名,自然轮不到他们这些市井说春人登门送图,他们却是只去找一户姓马的人家,因为肯定不会白跑,谁都能拿到个大红包。据说这户人家的门房,一天到晚就在那边发红包呢,只要登门送图,说几句类似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的好话,那么见者有份,足足六两银子!马家的门房再累,对所有送图的说春人,都是满脸笑容,极为和气的。
记得道士刚来宅子没多久,她大致看出对方的品行了,别管他怎么财迷,只说在男女一事,确实还算是个正人君子。
薛如意跟在一旁,听得迷迷糊糊的,好些内容,她都是头回听说。
墙头那边,彩裙女鬼翻了个白眼。
薛如意说道:“隔壁街的老刘头铺子,这样的低劣黄纸,一刀才卖几个钱?陈道长再裁剪得小些,岂不是一本万利?”
她嗤笑道:“故伎重演,又要杀熟?!都不知道换个新样吗?”
“鬼修证道者,是谓鬼仙。只是相较于前者那些陆地真人,还是要略逊一筹的,毕竟是舍了阳神身外身、只余下一尊阴神的清灵之鬼,不算真正的大道,因此神象不明,三山无名,虽然可以不坠轮回,但是依旧难登绿籍,前无所去,退无所归,想要证道,就比较难了……”
“还真有啊?”
她轻声问道:“院试案首也被内定了吗?”
薛如意突然转头,脸若冰霜,满脸煞气。
“有啊,怎么没有。”
她转头看了眼道士,可能是觉得自己这个说法太有趣,她忍俊不禁,自顾自笑起来,“就凭你?那几手不入流的鬼画符,连我都吓不住,真要跟人寻衅斗殴,你打得过几个青壮?”
“心。”
薛如意皱眉问道:“何解?”
道士抬头看了眼墙角那边,点头道:“贫道于木如名帅将兵,多多益善,来者不拒。此率先迎春,开能够抢在梅之先呢,而且开既多,期又长久,所以贫道最喜欢此,没有之一。”
“才这么点?”
女鬼打着哈欠,“我就奇了怪了,你一个三脚猫的练气士,好歹也是个练气士,就这么喜欢钱?”
约莫是在外闯荡多年、走惯了江湖的缘故,很是知道些乌七八糟的旁门左道,总之这个假道士修为不高,学问很杂。
少年满脸意外之喜,“道长真是那位铁口神断的吴仙长?!”
薛如意怒道:“那你知道我想什么?!”
薛如意笑呵呵道:“好巧不巧,道长刚好手边有这么一瓶秘制丹药,对吧?就是价格不便宜,不过熟人可以打五折?”
薛如意讥笑道:“原来陈道长除了算人,还能算天?真人不露相呢。”
两位从北边跑到南边讨营生的说春人,一年老一少年,一个送春牛图一个说吉语,从早到晚,跑了一天,刨去必须上缴给某个江湖帮派的孝敬,其实他们才挣到三两银子,没法子,这个看似临时的行当,年复一年,也有了许多门道和规矩需要遵守,不是谁都能当说春人的,更不是可以乱跑乱敲门的,如果不按规矩来,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人堵在街巷挨顿揍,倒是其中有些坊市里弄,有一定机会“捡漏”,暮色里,少年还好,老人就有点乏了,这条街上敲门都不应,身材消瘦的老人坐在一处台阶上,一手撑腰,一手敲腿,看样子是要两手空空而返了,这条街的住户就这么穷吗?照理说离着长宁县衙这么近,不该如此拮据才对,先前老人咬咬牙,用八钱银子与人买来一条街的送图说春,八钱银子呐,就这么打了水漂,老人愁眉不展,都没个水。
“符纸不贵术法高啊,都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符箓一道亦是同理,画符看符胆,符纸贵贱是很其次的。”
文判官自嘲道:“虽说还不至于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境地,但是如今我在都城隍庙内,除了纪小蘋的阴阳司,已经调动不了谁了,实不相瞒,就连文运司都已经转投那位武判官了,文运司尚且如此,更不谈其余诸司了。呵呵,一朝天子一朝臣,阴阳殊途同归。”
空中满是风筝,灵巧的燕子,极长的蜈蚣,或相约作鸢鹞相斗。京城内那些老字号的风筝铺子,挣了个盆满钵满。
见那女鬼依旧脸色难看,道士只得解释道:“你说贫道贪财也就罢了,但是好色?薛姑娘你可以信不过贫道的人品,但是总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看人眼光吧?”
道士说道:“万般学问,难易深浅,不过都是个‘积思顿释’,难也不难,不难也难。”
道士低头,单手掐诀还礼,“贫道清贫呐。”
薛如意一下子就来了兴趣,玩笑道:“总不会是寻仇来的吧?”
道士试探性问道:“要是薛姑娘诚心,我就可以循着那张药方炼制一炉丹药,张侯想要通过院试,最近读书太辛苦了,得补补,再过段时日,蒲公英可就老了,丹药效果会没那么好。”
京城如此之大,对方偏偏选取这栋宅子作为落脚地,由不得薛如意不怀疑对方有所企图。身为都城隍庙的文判官,之前两次夜游此地,除了来见故人,再就是为了确定这个假道士的修为境界,以及是否别有用心,对宅子和那件秘宝有所图谋,练气士,尤其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那种山泽野修,什么手段用不出来。
少年愣了愣,再次鞠躬。
这位判官曾经两次夜巡宅邸,与她见面。不过有点类似微服私访,并没有大张旗鼓。
宅子庭院这边,光是被道士作为迎春的盆供,就多达七八种之多,除了松竹梅外,还有数盆被道士说成是迎春“主帅”的。
纪小蘋突然脸色剧变,说道:“是他来了?”
马苦玄!
她甚至都不敢直呼其名。
文判官亦是头疼不已,点头道:“刚刚入城,先前在折耳山神宋腴那边喝了顿酒,就失踪了,不知为何直到现在才入京。”
小屋内,道士缓缓睁开眼,只是很快就鼻息如雷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