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吉愈发疑惑。
陆沉微笑道:“若是所有心中美好,都成为了一种负担。那么美好的意义何在,如果如此,肯定是我们有哪里做得不对了。”
家乡那边的龙窑窑口,都号称自家的千年窑火不断。而陈平安和刘羡阳所在窑口,最终因为一场苏旱看管失责而导致窑火灭了,才有了之后的一系列波折,风雨欲来,一时间天地晦暗,最终又被拨开云雾,一座骊珠洞天,小镇的所有年轻一辈,都有了各自的未来。
陈平安无奈道:“在道场内,想了很久,没有答案,当时走出道场的时候,我就被迫做了一场与这些思绪的切割,免得影响到日常生活。”
陈平安点头道:“才发现陆道长说道理,是一把好手。”
因此还被心细如发的周海镜给误会了,把陈平安当成那种印象中的山上修士,每次下山,要么居高临下的历练,不然就是游戏人间。
在药铺杨老头看来,万年之后,作为纯粹武夫,才有机会蹚出一条真正的成神之路。
“刚刚登山修行的练气士,初修内景篇,内者心也,景者象也。外象即人身小天地之外,日月星辰山川云霞雨雪万物之象,内象即自身皮囊之内血肉筋骨脏腑魂魄之象。心居身内,存思观想,天运神筹。此间玄妙,言语说不清道不明,以后需要你自己去细细体会。”
陈平安刚想说话。
“要么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使得三千年来的所证大道,功亏一篑,五梦七心相,辛辛苦苦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只是选取其中一条剑道登高,无限大接近十五境,却又无限小远离十五境。以往三千年做不成、但有一丝希望的事情,可能往后六千年都做不成了,贫道只能一意孤行,从余师兄手中接手掌教天下的权柄,再无百年限制,换我来长久坐镇白玉京,最终处境,类似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
年轻人,朝气勃勃,喜欢也敢于否定世界的诸多不合理。
佛家说娑婆世界,人人置身火宅内。
“崔东山心心念念却苦寻不得的蝉蜕洞天,里边那些剑仙遗蜕,还有诸多蛟龙骸骨,在因果上未曾落空。”
“大体上,选择葬地若非内行,一般只需气象明邃,形势宽净,不必一一拘泥于天星地卦。去凶就吉,当自无恙,居止自安。”
“远古天庭辖下的一众海上、陆地龙王,职掌行云布雨,那么他们最主要的上司之一,便是两位雨师。”
当然不是说陈平安收了赵树下作关门弟子,就无法给别人教拳了,只不过名分已定,以后与陈平安学拳之人,如宁吉,就真的只是学拳了。
宁吉思量片刻,好像想起了那个称呼,小师父?宁吉虽然对儒家门户规矩和山上修行事,一窍不通,但是直觉告诉少年,此事可能于礼不合,所以少年下意识转头望向陈平安。
落魄山创立下宗,势在必行,在陆沉看来,在桐叶洲有个青萍剑宗,此举非但不仓促,反而时机正好。不然全部拥挤在落魄山上,哪怕那边确实有几个藩属山头,可光是小陌,白景他们几个,哪怕他们不汲取当地的灵气,但是你我都很清楚,大修士就是大修士,哪怕他们纹丝不动,不对外攫取一丝一毫,对山水气数的影响也是极为可观的、深远的。如果落魄山不分出去一个下宗,那么加上崔东山、米裕他们留在山中,就过于臃肿了,过于一家独大,就会无形中削薄落魄山、乃至于披云山和整个北岳地界的气运。”
在这之前,陆沉还送了一对印章给宁吉,分别是“开卷有益”和“宁吉读过”。
宁吉神色复杂,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点头,将那只布囊好好收起,就当是与这些白得的学问,少年与陆道长一并道谢了。
其实对于自己的武学成就,将来到底能够走到哪个高度,赵树下想得不多。
陆沉没来由说道:“宁吉,将来求学有成了,你总有回乡祭祖的一天,那贫道就再与你说点与之相关的小学问,地理堪舆一道,不提山顶风光,只说在半山腰处,大致分出了两个派别,其中一种屋宅择地之法,纯取五行八卦,以定生克之理。另外一种主于形势,原其说起,即其所止,以定向位,龙穴沙水之相配。在形家看来,山如草木,有干有枝,受山川之气,如火镜之照日,枯骨可以福及子孙。吉地发福,理可信否?”
方才在龙宫遗址内,那场突如其来的山雨,自然是陆沉故意为之。
陈平安沉默片刻,提醒道:“陆道长,又流鼻血了,擦一擦。”
他们甚至可以给这个世界“解难题”、甚至是“出难题”。
很清楚陈平安自囚之举的关键所在,一座座书城、一条条书山的形成,都是其次的,而那些空白的虚无的纵横交错的“栅栏”脉络,才是围困那个存在的关键所在。因为每一条脉络,都是陈平安刻意为之的“遗忘”。
宁吉茫然。
陆沉霎时间从病恹恹的模样,变得龙精虎猛,中气十足道:“想啥呢,要是将你心境内的陆沉变成周密,为时过早,你哪来的胜算。在战场上,一味意气用事,只能送人头送战功这种事,千万别做,你是当过隐官的人,这种再浅显不过的道理,总不需要我来多说吧。”
当初陆沉借给陈平安一身十四境道法,后遗症已经逐渐凸显出来,就像是一场拔苗助长,使得陈平安暂时得到了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境界,以十四境身份,仗剑走蛮荒,还以十四境修士的高度,看待宝瓶洲一洲山河如掌上观纹,等到归还境界,就会出现一种落差,如贫寒子骤然富贵,又如富贵子再次家道中落,如果一直得不到妥善解决,陈平安迟早有一天,就会……厌世。
陈平安很捧场,笑道:“宁吉,也别领略过了陆掌教那种道术两契的神仙风采,就嫌弃自己先生的学问浅薄。”
陆沉笑问道:“你们知不知道人世间的第一张符箓,是何物?”
陈平安点头道:“已经想明白了。”
极少叹气的陈平安,说完这些心里话,忍不住长长叹气一声。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少年读书,年少修行,立志都是第一要务。
陆沉咳嗽一声,“贫道的意思,是说以后可不能见着了陈先生的好,就觉得贫道哪哪都不好。”
陈平安问道:“伤势如何?”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出自那本《陔馀丛考》的葬术篇,比较生僻,书商版刻不多。”
在剑气长城,后来如愿成为陈平安弟子的郭竹酒,她经常摊开那些术算书籍,指指点点,自顾自言语,算你厉害,以后再收拾你们。反而是林君璧、曹衮几个外乡剑修,都是拿术算解题当消遣的聪明人,还喜欢各自出题,为难他人。当年唯一能够给本土剑修撑场子、争回面子的剑修,还得是剑仙愁苗。
陆沉看着陈平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有些事情上,你比我强太多了。”
因为进入过陈平安的心境,陆沉更是与那个存在面对面过。
远古女子雨师,在骊珠洞天的转世,却名为苏旱,还是一个被骂成娘娘腔的男子。
在密雪峰长春-洞天之内的那座私人道场,陈平安已经两次跻身玉璞境无果,所以第三次,慎之又慎,再小心都不过分。
如果是一位纯粹武夫,到了不惑之年的岁数,自然不算年轻了。
陈平安和陆沉缓步走回村塾那边,赵树下和宁吉还没睡,实属正常,能睡着才叫怪事。
“少年有青云志,任侠意气,作白雪文章,当然是好事,可是切记一点,为人若无器量,自己心中无容他人之地,终究只是血气之私,技能之末。恐怕只会把脚下道路越走越窄。”
这是万年之前,只差一步半步就能走通的一条道路,可既然兵家初祖未能登顶,所以万年之后,还是一条崭新道路。
一口气说到这里,陆沉随手将空酒壶抛入溪水当中,“想一想就糟心,不想又不行,只能更糟心。”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开诚布公说了两次闭关的粗略过程和结局,“第一次闭关,遭遇的心魔数量极多,跟我所知的元婴修士过往经验,很不一样。但是这些心魔又过于脆弱,虽说看似险象环生,经历了些困难,将它们一一打杀,都属于那种虚惊一场的有惊无险,于是我就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所以在玉璞境的门槛,驻足不前,是不敢跨出那一步,担心存在一个巨大的陷阱。第二次闭关之前,我就提前做了一系列针对性的安排,觉得万无一失了,结果在那个境地之内,又不一样了,并无任何一头显化的具体的心魔出现,天地空茫茫一片,孑然一身,独自行走。然后我发现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问题,记不起很多人很多事,还是每走一步就忘记一点,如果停步在原地,光阴长河就会跟着停滞不前,一丝一毫都没有变化,当我回退一步,就会多记起一个人或是一件事,再往前走就是遗忘,既然是闭关,要破境,总不可能就这么一直兜圈子、鬼打墙下去,浑浑噩噩,稀里糊涂走了不知道多久,多远的路,最后出现了一条并不宽阔却无法逾越的长河,河对岸那边,好像站着一个个没有面容的人,在凝视着我,我知道他们都认得我,甚至是我人生路上最重要的人,可我就是记不起他们了。当我越想记起他们,那条河就越来越宽阔。最可怕的事情,是当我回头,发现原本容貌清晰的身边人,也都一个个身形模糊起来,我的道心并未因此而崩溃,反而愈发坚定,自己好像在冥冥之中,通过无数缜密的计算和推理,最终做出了一个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决定,但是只有直觉又告诉我,理性上的正确,这是一条……并未如我预期大道直行的修行道路,也能登高,甚至是登顶,但会是两个……我了,两个自己,两个陈平安。”
少年还是单纯,没有着急接过那份临别赠礼,满脸疑惑道:“陆掌教,什么暗号?”
陆沉曾经说过一句无心之语,所有新形成的习惯,都是一种遗忘,是对自己的背叛。
陆沉笑道:“退出这种古怪心境,会觉得是庸人自扰吗?”
陆沉抬手指了指天幕,“是那个家伙假想中的齐静春,你要是在桐叶洲打开画卷,遇到了这个齐静春,就会有大-麻烦,这种麻烦,不是说害你长久停滞在地仙一层,恰恰相反,反而可以帮助你破开一个同样虚假的心魔,在青萍剑宗道场之内,毫无凝滞地跻身玉璞,甚至可以势如破竹,快速跨过仙人境,进入飞升境。这就是拔苗助长,用练气士的道心滋养壮大你的神性。这种行径带来的结果,有点类似我摒弃五梦七心相换取一个纯粹剑修,短期看是天大的好事,长远看后患无穷。”
此外左右师兄和君倩师兄,只是相对逊色一筹,有大师兄崔瀺和小师弟齐静春,在道统学脉之内大放异彩,他们才会显得籍籍无名,平淡无奇。
原因很简单,早先天底下最适宜画符的“道士”,其实本该就是走一条肉身成神登天路的纯粹武夫。
陆沉大摇大摆道:“关系再好,再是朋友,咱哥俩以后仍然免不了一场问道斗法,岂能让你早早知晓贫道扛揍本事的深浅。”
“灾沴,天时也。治乱,国运也。阴骘,祖宗功德也。作孽行善,人事也。假定,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那么天运兴衰,又会随人和转移,继而反过来影响地利。暂且退一步说,纵观相书、地理书千百部,其中有一语,颇能裨益世道人心。那就是‘福地阴宅必荫后世心诚祭扫之人’,那些富贵浪荡子,贫薄无赖汉,岁时不祭扫,即便上了坟头,也是敷衍了事。试想一下,逝者若真泉下有知,祖宗有灵,见此光景,不得寒心?”
所以陆沉这次重返浩然,除了寻找宁吉,属于一桩公事,另有私心,就是想要看一看陈平安当下的心境。有机会的话,为陈平安提醒几句,愿意的话,陆沉还出手帮忙查漏补缺。
“你那君倩师兄。还有那位造成斩龙一役的陈清流,郑先生的传道恩师,那位如今重返十四境的陈大仙君,他的修道之地,在流霞洲青宫山,证道之地却是在宝瓶洲,而他跻身十四境剑修的证道之路,类似佛门发愿。”
很想念某些人。
所以陆沉愿意假装不知道有此事,看破不说破。
为何符箓修士的门槛那么高?
陈平安其实已经猜出答案。
陆沉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贫道分明已经给出答案了嘛。”
只因为此时此刻的陈平安,是注定听不懂这些内容的,陆沉便岔开话题,继续说道:“因为无法拥有阴神,就退而求其次,起北斗星局,分身为九,你完全不用妄自菲薄,将其视为一场对陆沉五梦七心相的拙劣模仿,你才几岁,能有这般造诣,相当不俗气了。”
陈平安转头望向陆沉,陆沉摆摆手,笑呵呵道:“没事,毕竟离得远了,周密这个狗东西出不了全力,只是相当于十四境巅峰修士的倾力一击,毛毛雨,不痛不痒……”
陆沉指了指学塾不远处的山头,一本正经说道:“见过了此山,觉得风景很好,以后再去见披云山,就觉得那边更好,这很好,可若是觉得此山就没那么好了,当真好吗?”
“你家乡那边,还有一个名叫苏旱的窑工,他的侄女,也就是后来杨老头的拳法徒弟之一,苏店,小名胭脂。杨老头收徒,只教拳法,从来不传仙术道法。”
陆沉手持雨伞,边走边戳,有点像当年的少年刘羡阳,缓缓道:“比如天时有变,白玉京摇摇欲坠,一座天下的道统岌岌可危。又比如青冥天下的事态发展,余师兄不得不与半座天下为敌,势单力薄,无敌的余师兄,竟然有性命之忧,好像可以绵延百世万年的白玉京香火有断绝的可能,不管如何,我必须从旁观者变成余师兄的并肩者。”
就像当年邹子在杏巷那边摆摊,那串白送不收钱的葫芦,可能整个骊珠洞天的孩子吃了都无所谓,唯独泥瓶巷的那个孤儿吃不得。
陆沉神色古怪起来,原来之前在白玉京,他这个当师弟的,他也是用类似道理安慰余师兄,结果挨了一记斜眼,余师兄显然是不领情的。
陈平安问道:“你刚才所谓的半座天下,是白玉京之外的半座青冥天下,还是白玉京本身也包括在内。”
陆沉笑道:“这就是佛缘。”
简而言之,我们兴许走得出一座苦难重重的书简湖,却未必能够走出一座处处美好的落魄山。
当然此外还有一种不为人知、陈平安有意为之且不自知的隐藏企图,陆沉在古潭之畔,已经大致猜出了陈平安为何如此苦心积虑去“自欺欺人”继而瞒天过海。
虽然只是小憩片刻,至多半个时辰而已,老秀才好似睡觉了个饱,精神焕发,矮小老人满脸笑意,双臂弯曲手肘,不断转动,走到门口这边,调侃道:“陆掌教学问那么大,怎么做起抄书照搬的勾当了,如果我没有记错,这些内容,出自一本文人读书笔记?叫什么来着?”
“因此,所谓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小道必有可观,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
陆沉的答案,难猜是难猜,只是说简单也简单,就是“声音”。
例如儒家圣贤的口含天宪,道教真人的言出法随,还有佛门的密言咒语。
如此一来,等于人间再无昔年陆沉。
在陆沉看来,你陈平安留下一双布鞋不穿即可,长久保存珍藏,就足够了。
陆沉伸长手臂,手持“长剑”,轻轻拨弄着路边的草木,说了些题外话,一语道破天机,“我在白玉京那边,借助一件外物,做过些推衍,算出蒲山云草堂叶芸芸手上的那幅仙人图,你没有打开,是对的。因为里边藏着一个假的齐静春,是……”
陆沉突然问道:“有无袁化境,你都会去那座律宗寺庙,可能只是换一种身份而已,吃斋饭,抄经书,偶尔跟着小沙弥一起持杖登山看云起,对吧?”
陆沉转头望向那个青年武夫,“既有耐心,也有明师,贫道相信你肯定可以大器晚成。”
陆沉哈哈笑道:“可能都有可能吧。”
陆沉使劲点头道:“担心谁都不用担心贫道,贫道今儿就把这个牛皮吹在这里了!”
“无论是生前修身,还是选取死后休歇之地,我这边倒是也有个最笨的笨诀,就八个字。”
说到这里,老秀才捻须而笑,好像故意卖了个关子,更是相信自己的关门弟子,和学究天人的陆掌教,都能想得到那八个字。
陆沉微笑道:“老实做人,安心睡觉。”
陈平安说道:“公道求之,自有宽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