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3章 醉里挑灯看剑
一张桌子,客人多,就只好挤一挤了。
陈平安坐在小米粒和陈灵均中间,陈清流和辛济安坐一条长凳, 荆蒿和白登,可怜银鹿不明就里,竟然能够独占一条凳子。
银鹿虽然浑身不自在,可总不能强拉着谁坐在自己身边,只看得出那位道号躁君的白衣青年,是个满身龙气的玉璞境剑仙,其余荆蒿,尤其是那俩后到的落魄山客人,银鹿可就看不出深浅了, 既然看不出对方的道行,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银鹿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看出了银鹿的尴尬处境,郑大风双手托盘,拉着道士仙尉入座,银鹿还算有点眼力劲,赶忙挪到长凳边缘,让那头别木簪、道士装束的看门人坐在中间,小米粒用眼神询问好人山主,陈平安笑着点头,黑衣小姑娘就站起身,开始忙活起来,郑大风将盘子推向小米粒,她就从袖中摸出一捧捧瓜子放在盘内,再打开布挎包, 把两包油纸包好的小鱼干倒入瓷盘, 然后郑大风再将盘子放在桌子中间, 方便大家都伸手够得着。
别说是浩然天下,整个人间,敢这么待客的,不多。
小陌已经把谢狗劝走,准确说来是把貂帽少女拖走。
千万别觉得白景只会虚张声势,真要打起来,可就真打了。
陈平安与辛济安笑道:“美芹先生,我们先在这边喝茶,等会儿上山喝酒,地方就宽敞了。”
辛济安端起茶碗,笑道:“没事,这就很自在。”
习惯了戎马生涯,加上性格使然,辛济安向来没有荆蒿之流的仙师做派。
需知蛮荒的飞升境大妖,与其余几座天下的飞升境修士,是绝对不能一般看待的,这是山上公认的事实。
辛济安笑道:“喝高了,别当真。”
荆蒿眼角余光发现那个一直咧嘴笑的陈灵均,愈发吃不准了,是根本不清楚“美芹”的分量,是读书少,心大,还是知道了,也不在乎?毕竟这个青衣小童,在这短短几天之内,带给荆蒿太多的意外了,但凡是个正常人,好像都得被陈灵均搞迷糊。
辛济安毕竟还不熟悉酒铺二掌柜的脾性,自顾自说道:“那就旧词好了。”
小姑娘拍了拍“戌”字腰牌,“本来就是他的东西,我属于补缺,要是他不明知故犯,我如今估计还在家学女红刺绣哩。”
陈灵均悻悻然,立即收敛笑意,“辛老哥,可不是笑话你,我这个人一喝酒管不住嘴,别介意,自家人不说两家话。”
喝过茶,就分成了两拨人。
李宝箴以心声说道:“听说京城内大朝会,由袁正定牵头,建议迁都?”
要说浩然字、号“美芹”的读书人,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但是一个能够与陈仙君结伴游历落魄山的“美芹先生”, 还能是谁?!
辛济安看了眼已经猜出自己身份的荆蒿,微笑道:“来时路上, 好友还跟我聊起青宫山的归属一事,我是不以为然的。当然,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一个外人,无从置喙。”
怕就怕自己开口,稍微说句硬气话,结果陈仙君转头就把自己卖了,那么今天就真不用离开落魄山了。
陈平安轻轻点头。
陈灵均学自家老爷唉了一声,“你这就不懂了,江湖儿郎,萍水相逢,一见如故,如饮醇酒。”
不该出山的,果然是不该出山走这一趟山外的。
这些年,赵繇跟李宝箴一直有书信往来。
少女摇摇头,说了句怪话,“必须假装不认识,就算没见过了。”
辛济安主动说道:“这次文庙封正宝瓶洲五岳山君,不是亚圣、文圣,也不是文庙教主、学宫祭酒他们住持典礼,而是由至圣先师的五位弟子出面,他们如今的姿态,跟你当下,有点类似。其中一位,此次跟我在蛮荒天下那边现身,他是至圣先师毫不掩饰自己偏心的一位爱徒。还有天外那位,听陈清流说你先前跟随礼圣去阻拦蛮荒天下,你们可能已经见过面了,在很久以前,他就是那些远古书生们的账房先生,治学艰深之外,还负责管钱和挣钱。”
余瑜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妇人,然后给出那个答案,“大骊王朝的甲字库,是我,是你,是我们,是所有的地支一脉修士,是太后娘娘所在的大骊宋氏宗室成员,是所有山上的谱牒修士,一位位山水神灵,更是……”
陈暖树轻轻摇头,笑道:“他难得忙正事,怎么会生气。”
小姑娘唉声叹气,可怜兮兮道:“官场上,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我当然也懂,可问题在于崔国师不在了,他还有个衣锦还乡的隐官师弟啊。太后娘娘,你是不知道,我们几个,被那个隐官大人在京城,给往死里教训了几顿,一个个被他收拾得可惨可惨了,惨不忍睹,如今我们都有心理阴影了!”
先前说是不喝酒的辛济安,在系着围裙的老厨子端上几盘下酒菜后,就板着脸来了一句,不用山上仙酿,市井土烧就可以。
皇后娘娘小声问道:“余瑜那边?”
南簪默然。
陈灵均最受不了这个,有点恼火,一瞪眼,心声道:“咋个好赖不分,就你屁话多!等会儿我先自罚三碗,你记得跟上!”
“还有,我只是说如果啊,遇到钱都无法解决的事儿,你今天也别跟我藏着掖着,犯不着,瞧不起我呢,发句话,我就陪着你离开落魄山,哪怕是去北俱芦洲都无妨,我在那边地界儿,有茫茫多的山上朋友,个个都顶事儿,以前是觉得你这家伙心气高,再穷也还是读书人,骨子里清高嘛,未必喜欢听这些,所以才不乐意跟你显摆这些一说出口就贼能吓唬人的香火情。”
只是多拿一张空白宣纸的小事。
南簪瞬间脸色微白,倒不是余瑜的言语,大逆不道,犯了什么官场忌讳,而是现在妇人一听到那个隐官的称呼,她就头疼。
赵繇微笑道:“还是要感谢陛下的平易近人才对,我们才可以不用讲究那些繁文缛节。”
荆蒿长久无言,老修士这辈子参加过数以千计的典礼宴会,真没碰到过如此儿戏的“酒局”。
陈灵均察觉到陈浊流跟荆蒿的脸色,疑惑道:“鬼鬼祟祟,你们是在聊啥?”
“我怕兄弟过得苦,兄弟挨打我袖手啊。”
到了集灵峰祖师堂外的白玉广场,山河如画,辛济安凭栏远眺壮阔景象。
这不是觉着旧词新词都可以有嘛。
辛济安点头道:“听浊流说了,很好,这才是山上该有的气象。个人之见。”
青衣小童同时以心声提醒陈浊流,“怎么回事,之前不是跟你说了荆老仙师的身份背景吗?你这点境界修为,就别在荆蒿这种前辈跟前说啥直言了,这些飞升境大修士,都有自己的脾气,听我的,你说话别那么冲。”
只敢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的白登,这会儿双腿打摆子,这个青衣小童,是真敢聊啊,他真不知道死这个字是怎么写的吗?
陈清流察觉到心声流转,转头微笑道:“小家伙,就这么想见你那些祖宗了?”
陈灵均的心思就没在那个气态儒雅的青年修士身上,忙着跟陈浊流挤眉弄眼呢,好哥们,咱俩以茶代酒,走一个走一个。
陈暖树与众人施了个万福,将糕点和水果放在桌上,说道:“仙师们稍等片刻,下酒菜,马上送过来。”
身为龙子龙孙,却要跟一位斩龙之人同桌喝酒。
老人继续说道:“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
陈灵均一拍膝盖,哈哈大笑起来,朝那个美芹先生竖起大拇指,“辛老哥,酒桌上有一手,是这个!”
照理说,肯定还有一个更为深藏不露的“甲”字库。
余瑜脸色复杂,使劲摇头,“没法子啊,崔国师敲打过我们几个,谁都不允许使用此物,不然就连这一世的记忆都被抹掉,变成个白痴。听袁化境说,早些时候有个不听劝的可怜蛋,属于地支一脉修士的元老,是我的前辈呢,就因为私底下找寻到了一颗珠子,然后就被崔国师亲自收拾了,下场很惨的。”
那个这些年给大骊太后驾车的老车夫,以心声提醒道:“得小心元婴境瓶颈遇到的心魔了,如果真是那个姓陈的,你这辈子就别想着跻身玉璞境了。”
离开宅子,她轻轻关上大门。
陈清流斜眼那个走在陈灵均右手边的荆蒿,以心声微笑道:“又见面了。”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美芹先生,她叫周米粒,是我们落魄山的右护法。”
根本不用看,她就知道陈灵均是站在板凳上的。
辛济安疑惑道:“哪句话?”
南簪察觉到车厢内的凝重氛围,收拾好复杂心绪,看似漫不经心问道:“余瑜,你们都是从乙字秘库里边,找寻合适的宝物。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些有无事牌的刑部供奉修士,各自凭借军功,可以与刑部换取等价的宝物,刑部官员都是从各色天材地宝堆积成山、品秩却相对低一筹的丙字宝库挑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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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山路上,陈灵均两只袖子甩得飞起。
陈清流端起酒碗,喝茶喝出了痛饮酒水的气势,陈灵均一饮而尽,抹抹嘴,啊了一声,痛快痛快。
酒桌那边,自罚三碗过后,陈灵均果然已经站在凳子上,双手晃动,“兄弟跟我心连心啊。”
但是如果只说禺州境内,官最大的,当然是刺史大人和禺州将军,他们俩都管不着织造局和李宝箴,但是李宝箴和织造局,却能让军政两位封疆大吏睡不安稳。
为的就是能够将一些兵解离世的祖师爷,不惜大海捞针,从茫茫世俗红尘中找到这一世,再将其接回山上,重续道缘,若是可以记起前世记忆,修行路上,自然事半功倍。白玉京紫气楼的姜照磨,桐叶宗的于心,都是这种情况。
而银鹿,更不清楚,他这个曾经仙簪城的副城主,身边坐着的道士仙尉,就是那座仙簪城的真正主人,更是那枚遗落人间的道簪主人。
剑开托月山,一个才不惑之年的城头刻字者。
不过撇开第一档的袁曹关三家大姓,不提面子,只论底蕴和里子,余氏其实跟天水赵氏和紫照晏家差不多,扶风丘氏和鄱阳马氏反而不如余氏,不过这些内幕,就真的只是内幕了,没几个大骊官员敢说自己摸清楚其中的脉络和深浅。
“咋个不感动,老哥我也很感动啊。”
先前蛮荒大地之上,灵气稀薄之地,有两人相邻结茅而居。
小米粒发现好人山主好像在等着什么,等到那位美芹先生默然挪步,好人山主就有点失望的样子?
懂了,好人山主想要斗诗词?
陈平安笑望向小米粒,做了个一手持杯一手拧腕的手势,如谜语,小米粒略作思量,就晓得谜底了,立即举起手,“我知道我知道,好人山主希望美芹先生写下一句话,就六个字!”
停顿片刻,小姑娘眼神坚毅,沉声道:“更是详细记录大骊王朝户口版籍的每一本黄册,每一个大骊王朝的普通百姓。是详细记录地籍的每一本鱼鳞册,每一寸大骊山河国土。”
辛济安摇头道:“陈山主,喝酒就算了。”
说到这里,陈灵均轻轻拍了拍身边好友的胳膊,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晓得跟人求情,关系再好,心里边还是会不好受。可能恰恰关系更好,就更不舒坦了,没事,等会儿到了酒桌,咱哥俩好好喝。”
悠悠三千载,一剑横空,飞过浩渺洞庭,再过古蜀万青山,又来此地,不为斩蛟龙,只与挚友求一饱醉,酒战分高下!
至于大骊朝廷的乙字宝库,是一处戒备森严的禁地,便是妇人这般的身份,别说进去,找人问询都是犯禁的事情。
简单来说,就是他在领兵打仗治国平天下的时候,旁人莫要絮叨聒噪。
不管别人是如何,反正陈灵均一向觉得天底下最为难的事情,就是跟朋友开口帮个忙,会让朋友觉得为难。
如果大骊当真迁都至现在的陪都洛京,对如今身在蛮荒的某位藩王而言,可就真是被釜底抽薪了。
陈平安恍然,点点头,“只是打过照面,当时晚辈没能认出那位圣贤的身份。”
小米粒也跟着眯眼而笑。
陈清流笑着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脑袋。
赵繇一笑置之,虽然双方关系亲近,官场客套话还是要说几句的。
“早这么说不就整明白了嘛。记得,怎么不记得!”
陈灵均捧腹大笑,抬起一只手,作推门状,乐不可支,“陈老哥还说了,你这人酒量一般,有次松边醉倒,以手推松曰去,推了半天……”
别说跌境为元婴,就是陈平安完全没了修为,我荆蒿在人家地盘,听几句阴阳怪气的言语,算得了什么。
南簪幽幽叹息一声,挤出一个笑脸,只是一想到这趟离京,极有可能,要碰到那个得势便猖狂的泥瓶巷贱种,她就又脸色阴沉下去。
郑大风开始告刁状了,“听说在山下,小镇那边,陈灵均喝了好几顿早酒。”
辛济安哑然失笑。
小米粒轻声提醒道:“景清景清,你还没喝酒呢。”
白登满头汗水,哑口无言。
当然,采伐院林正诚,恐怕是唯一的例外。
小米粒挠挠脸,羞赧而笑,伸手指了指盘子其余几种溪鱼干,“美芹先生,还有趴地虎,黄辣丁,都蛮好吃的。”
登山之前,与郑大风心声言语几句,劳烦他去跟魏山君说几句好话,求几坛仙家酒酿,名气越大越好,价格贵不贵的无所谓,反正他可以钱跟山君府那边购买。大风兄弟平时不靠谱,关键时刻还是很牢靠的,点头答应下来,说等会儿他挑着担子亲自给陈大爷送过去,保证都是好酒,必须是披云山礼制司那边珍藏多年的山上酒酿。
手脚伶俐的陈暖树去了自己宅子灶房,很快就给这边拎来一只大食盒,七八样佐酒菜,色香味俱全。
他娘的,我们喝过那么多顿酒,聊了那么多有的没的,早忘了啊,又不能胡扯说自己记得,你这不是让我难堪吗?
陈清流抬了抬袖子,双指并拢,指向桌上的白碗,打暗号一般,笑道:“杯,汝来前!”
无法参加中土文庙议事,却能够到落魄山中喝杯酒,这要是传出去,青宫山的名声,可以挽回不少吧。
一个是炙手可热的京官,一个位于官场边缘的地方官。
陈暖树一挑眉头,咬了咬嘴唇,“懒得管他!”
辛济安则归拢好三千首破阵子,从墙上摘下一把长剑,与好友联袂赶赴蛮荒腹地。
先前陈清流专门提醒过辛济安,如今身份是个北俱芦洲的寒酸书生,叫陈浊流,到了落魄山,可别在景清道友那边漏了马脚。
小镇走出去的年轻一辈,不谈修行当山上神仙,要说当官当得最大的,还是赵繇。
老车夫的真实身份,是远古神灵,雷部斩勘司主官。
结果青衣小童就挨了自家老爷一巴掌。
记得文庙曾有圣贤如此评价辛济安,言语中有褒有贬。
禺州与洪州接壤的边境,在一条去往豫章郡的官道上,三辆装饰朴素的马车,并不显眼,
但是南簪也吃不准一事,似乎其中两颗灵犀珠,虽然同样宝光黯淡,但好像只是被那个“陌生”施展了一种剑术禁制?
凭借一颗宝珠,记起的,只是前世前身的一部分人事,都是那些相对刻骨铭心、记忆清晰的画卷,如果上辈子是得道之士,遇到和走过的修行关隘,在灵犀珠的帮助下,自然不会忘却,所以此举才能够成为一条没有后遗症的登山捷径。
而南簪的手钏,串起的灵犀珠,有十二颗之多。除了被她用掉的几颗,其余绝大多数蕴藏记忆的宝珠,先前都被陈平安身边那个道号“陌生”的扈从,以凌厉剑光消磨殆尽,沦为……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