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2章 有失远迎
今天魏檗来到落魄山竹楼这边,陈山主说有要事相商,有劳魏山君来这边一趟。
陈平安在崖畔石桌旁起身相迎,笑道:“老厨子让我帮忙捎句话, 能不能在披云山那边买块地,入夏好去那边避暑。”
魏檗疑惑道:“就为了这个?”
这种小事,何必专门把自己喊过来。
原来魏檗在披云山僻静处置别院一处,建筑精巧,一路迤逦如长卷,其中山君读书处,有卢氏王府旧邸两老松移植于此,树荫浓密如松棚, 在树下远眺,每逢白云起于山脚,群峰俱失,仅余南方落魄、仙都等地仅露髻尖而已,宛如一幅米家山雪景图。书堂外有藕一塘,荷叶亭亭,酷暑时节在这里停舟,投二三西瓜入水,然后就可以午睡,香气染衣,做过白日梦,捞瓜登岸,剖而食之,如冰窖中物,宛如人间无三伏。
陈平安笑着开门见山道:“当然还有正事, 按照我先生的说法,你们五位宝瓶洲山君的神号, 其实可以自拟神号,当然最后还需要文庙那边点头认可, 才作数。你和晋山君这边,有没有想法?如果有,可以早做准备,我就提前跟先生,还有茅师兄,打声招呼,回头在文庙那边议论此事,兴许可以帮上一点小忙。”
魏檗有些意外,“文庙那边好像没有说这件事。”
事实上,封正五岳、赠予神号一事,文庙暂时还没有对外泄露任何消息,只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文庙至今一个字不提,不代表浩然山巅没有得到小道消息。都说宝瓶洲五岳山君即将拥有神号,外界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但是文庙始终没有跟他们几位山君打招呼,中岳山君晋青就曾专门飞剑传信至披云山, 询问此事, 在信上说你跟陈平安熟悉,陈平安又跟文庙关系好,让他帮忙确定一下,如果真有这档子事,你就不用回信了,他晋青好早做准备,打算大办一场夜游宴。如此一来,魏檗都没办法假装没有收到这封信,回了一封,说自己忙,陈山主更忙,关于这件事的真假,晋山君要么自己跟陈山主询问,要么另寻门路打探消息。
“你们要是不提这茬,文庙那边也不会说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陈平安笑道:“由文庙颁布五岳、大渎神号,是礼圣在上古时代订立的规矩,后世沿袭已久,就给当作一条不可更改的金科玉律了,其实在文庙档案那边,不是这么记录的,我们不仔细翻查档案,就根本不知道山君、大渎公侯其实可以自己拟定神号。”
这就导致银鹿自己逐渐尴尬起来,实在是技穷了,也确实有点腻歪。
等到魏檗返回披云山,落魄山的后山小路上,与青衫陈平安同行的,还有一个魁梧青年模样的鬼物,好不容易重见天日,它觉得在这牢狱外“阳间”的每一次呼吸都得好好珍惜。
对那个性格温婉且乖巧懂事的少女,陈灵均还是很愿意在贾老哥那边说几句好话的。
这么一想,陈灵均心里边便有些空落落的,觉得刚认识没几天的朋友,不该这么带回落魄山,劳烦自家老爷亲自待客。
银鹿见到此物顿时心一紧,颤声道:“隐官大人,不如我还是回了吧。”
一袭青衫长褂,陈山主不知何时,就坐在落魄山霁色峰这条主道的台阶顶部。
陈平安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事情紧急,文庙那边催的急,所以我就擅作主张了,与先生说你觉得‘夜游’神号就不错,先生也觉得确实好,属于众望所归,长久以往,对整个北岳地界的山水气运,裨益极多,只说将来整个浩然天下的练气士,他们嘴上言语提及披云山,或是心中起念,又或是山水邸报上边的文字,次数会越来越频繁……”
朱老先生,说啥都对。
一旁貂帽少女怒气冲冲道:“好家伙,这个银鹿,给脸不要脸,小陌小陌,要不要我去教训教训它?”
谢狗踮起脚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脸蹭了蹭那只温暖的手掌,小陌收回手,轻轻叹息一声,自家公子和朱先生,真不是坑自己吗?
魏檗将三本册子收入袖中,点头道:“还有事吗?”
眼前少年,是上柱国曹氏偏房子弟,名荫字凤生,更是一位观海境瓶颈的剑修,绝对当得起少年天才一说。
陈平安拉着魏檗一起坐在桌旁,“真就这么反感‘夜游’?”
然后银鹿就在小路尽头,瞧见一个古怪的黑衣小姑娘,两条疏淡眉毛,斜挎布包,肩扛金色小扁担,手持一根绿竹行山杖,她在山间小路上蹦蹦跳跳,双方打了个照面,几乎同时停下脚步,银鹿没了仙人境修为,但是眼界还在,发现对方好像就只是一头下五境的小水怪,银鹿稍稍心定几分,倒是那丫头片子身上的黑色法袍,品相不俗,只是银鹿一有这个念头,就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想啥呢,找死吗?
那个黑衣小姑娘怯生生停步后,就稍稍挪步,走向路边,然后默默侧过身,就跟面壁思过,罚站一般。
至于仙尉道长,还是老样子,坐在门口竹椅上,看一本换了书面的书籍,郑大风那个惫懒货,估摸着还在睡觉做春梦呢。
银鹿哪敢自己随便乱逛,毕竟是陈平安的道场所在,别说担心一句话说错了,银鹿都要担心自己离开陈平安身边之后,走在去前山的路上,兴许一个眼神,一个脸色,不讨谁的喜了,不遂谁的心意了,就会被当场打杀。银鹿思来想去,小心起见,还是待在陈平安身边比较稳妥,只是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毕竟在仙簪城,都是别人拍他的马屁,哪里需要他这个具体管事的副城主审时度势,字斟句酌?
陈平安说道:“入乡随俗,客随主便,这点道理都不懂?”
然后就是当时走出画卷、再被师父琼瓯坑了一把的大妖乌啼,按照仙簪城的谱牒辈分,它也是银鹿的祖师爷。
陈平安说道:“我可信不过你,再给你两次‘下不为例’的机会。”
陈灵均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晃了晃袖子,“小米粒啊,来客人了。”
小陌率先走下台阶,“白景,我觉得朱先生有句话说得对,天底下没有绝对好或是绝对坏的性格,都是双刃剑。”
陈平安说道:“真不知道那枚道簪的主人,还有你们归祖师,见到你们这些徒子徒孙,会作何感想?”
银鹿噤若寒蝉,当然不是什么陆尾和中土陆氏的名头,而是年轻隐官手上的那把拂尘,让银鹿越看越扎眼,难道那位被自家师尊说成是穷尽造化的太上祖师琼瓯,莫非也遭了毒手?
陈平安随口问道:“你要是与中土陆氏为敌,会怎么做?”
那位本就每天担惊受怕的玉液江水神娘娘,先前水府“闹鬼”,鸡飞狗跳,愈发铁了心要更换地盘,只要能够离开落魄山周边地界,哪怕降职补缺都没问题。
银鹿一愣,巡山使节,啥玩意儿?落魄山还有这种官职?不过既然是年轻隐官钦点的,银鹿就愈发笑容和善,缓步向前,双手负后,一边走一边解释道:“原来是负责巡山的周道友,我刚刚与隐官大人散步至此,隐官大人念我初来驾到,人生地不熟的,就让我自己随便逛逛,去前山那边看看。”
陈灵均双脚落地,就是一记猴子摘桃。被满身穷酸气的书生伸手挡住,结果还是被陈灵均拧转身形,一脚横扫腰部。
一个个名声鹊起的年轻一辈修士,他们就拥挤在这么一块巴掌大小的小镇里边?
魏檗点点头,“我先看过初稿再做决定。”
陈灵均双臂环胸,没好气道:“不是!”
大门敞开,少女正在院内演武场走桩练拳,陈平安还是站在门口,轻轻屈指敲门,少女走完一趟拳桩,瞧见那位山主,她显然还是很紧张。
陈平安笑道:“皇帝陛下近期可能要微服出京,走一趟豫章郡采伐院,到时候我会去那边看看,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一听这个,比啥安慰言语都管用,陈灵均立即重新精神抖擞起来,眉宇间的阴霾一扫而空。
才知道原来三千年前,那场斩龙一役的落幕地,就在这里!
难怪当白登独自行走在福禄街和桃叶巷,既觉得阴气森森,寒意冻骨,又觉得如坠油锅,大火烹煮魂魄,导致他一颗道心不稳。
一大一小,路过山间形制各异或朴拙或精致的凉亭,小米粒满脸雀跃,一一为银鹿仙长介绍起那些凉亭名称的由来,顺便夸一夸自家山主老爷的取名功底之深厚,银鹿当然不敢不附和,期间小米粒伸出手,询问银鹿仙长要不要嗑瓜子,银鹿低头一看,哑然失笑,便婉拒了小姑娘的好意,小米粒挠挠头,也不好独自嗑瓜子,便放回袖子。
魏檗沉默片刻,与陈平安作揖致谢。
陈平安揉了揉青衣小童的脑袋,“既然是你的朋友,就是落魄山的朋友了,先在这边喝过茶,我们再上山一叙。”
荆蒿脸色一滞,很快恢复如常,立即以心声笑答道:“陈隐官光明磊落,快人快语,这趟落魄山之行,今天就算吃了闭门羹,都无所谓了。”
万年以来,蛮荒最高地,不是托月山,而是仙簪城。
手上这把拂尘,属于当之无愧的山上仙兵重宝,紫色木柄,三千多根雪白丝线,衔一枚小金环以缀拂子。
双手笼袖的陈平安伸出一手,手腕一拧,胳膊上便搭了一把名为“拂尘”的拂尘。
虽说郭姐姐传授过江湖经验,遇到事情不要慌,要立马跑路。可是小米粒觉得自己在巡山,没道理如此露怯。
谢狗小声嘀咕道:“读书人,心都脏。”
它正是蛮荒那座仙簪城的副城主银鹿,被陈平安拘拿了一魂一魄关押起来,这些时日一直在勤勤恳恳书写蛮荒密事,可谓绞尽脑汁,任劳任怨,愣是被银鹿写出了一部“鸿篇巨制”,当然银鹿为了凑字数,也是没心思,写了不少鸡毛蒜皮的废话,亏得那位年轻隐官不计较,反而对一些银鹿觉得一定会被对方删除的细节,颇为赞赏。
小陌笑着解释道:“因为上次下山,属于偷摸出去,景清怕在公子这边漏了马脚,就跟荆蒿、白登商量好了,双方先假装在小镇那边初次相逢,再来这里做客,如此一来,非但不用挨训,之后他领着两位高人上山,说不定还可以被公子表扬几句。”
陈清流拍了拍衣衫,陈灵均收回脚,点点头,“好兄弟,是个听劝的,没有把钱都销在青楼里边。”
谢狗转头看了眼小陌,她心中暖洋洋的,悄悄挪步再挪步,歪着脑袋,想要靠向小陌的肩头,小鸟依人,相亲相爱。
陈灵均双手叉腰,“我刚想着你这家伙是不是光顾着自个儿喝酒,就忘了好兄弟了。”
谢狗突然问道:“如果刚才银鹿管不住念头,对那件百睛饕餮法袍起了心思,还不知收敛?”
陈灵均听不着陈平安与两个道友的心声言语,只是自顾自以心声说道:“老爷,我保证下不为例啊。”
谢狗疑惑道:“你家公子会由着你出手?”
魏檗咬牙切齿道:“非要我丢脸丢到文庙和中土神洲才高兴?”
道路上,银鹿仙长陪着那个小姑娘,看样子聊得还挺投缘。
上次是陈山主亲临此地,甚至还为曹鸯教拳一场,切磋过后,曹鸯输得心服口服,事后反复琢磨,让少女武夫受益匪浅。
至于与陈清流同行之人,身份暂时不明。
小陌说道:“才是起步,道阻且长。”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三本厚厚的册子,“带回去看,记得小心保管。”
小陌轻声说道:“用不着。你就别妨碍小米粒的待客了。”
第一次是她陪着自家公子去竹楼那边觐见陈山主,其实没聊几句。
尽整些虚头巴脑的,银鹿觉得光是跟这个年轻隐官闲聊,就老费劲了,只是他都这么问了,银鹿只得认真思考这种混账问题,思量片刻,试探性说道:“我就算在仙簪城,也对中土陆氏久闻大名,跟他们不对付,岂不是等于跟一位十四境大修士为敌?换成我,就找个地方躲起来,必须得是那种能跟陆氏掰手腕的大靠山,若是那种死仇,被陆氏追杀,我就去十万大山,与桃亭前辈为伍,好歹能够留下一条性命。当然,隐官大人是无所谓的,换成陆氏头疼才对。”
杏巷的马苦玄,泥瓶巷的顾璨,有小道消息说是白也半个弟子的福禄街赵繇,北俱芦洲天君谢实的子孙,桃叶巷的谢灵……
银鹿只得打了个稽首,“谨遵隐官法旨。”
小陌笑道:“我家公子把银鹿放出来,本就是让银鹿自求生死。”
只是这等大事,跟陈平安关系再好,朋友间再不见外,也得正儿八经道个谢。
谢狗委屈道:“我是见不得小米粒受委屈嘛。”
小陌淡然道:“那我就送它去见它的师尊玄圃。”
银鹿一番权衡利弊,觉得可行,带着这个脑子好像不太灵光的小姑娘一起,也好表现得自己平易近人些,给那拨落魄山仙君们的第一印象,不至于太糟糕,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所以银鹿尽量让自己的脸色更加慈祥和蔼,微笑道:“我叫银鹿,是隐官大人带来落魄山的练气士,你是?”
哪怕外界都传他魏檗和披云山,与落魄山关系好到穿一条裤子。
小陌眯眼微笑道:“不用怀疑,景清是真心这么觉得的,公子也一定会假装事先不知情。”
陈清流。
陈平安这才转头望向两位客人,笑道:“两位道友,有失远迎。”
周米粒咧嘴一笑,赶紧闭上嘴巴,提醒自己笑不露齿,挺直腰杆,清清脆脆说道:“这敢情好,我给银鹿仙长带路!咱们落魄山,所有的大道小路,我熟得很嘞。”
披云山得赶紧传信文庙,就说除了“夜游”,随便给什么神号都可以。
银鹿壮起胆子问道:“隐官大人,先前路过门外的修士,与我打了个照面,是什么来头?”
魏檗脸色和缓几分,“免了。文庙那边又不是傻子,我这种滥竽充数的勾当,只会贻笑大方。”
陈平安微笑道:“难得出来透口气,就这么紧急回去待着,是不给我面子?”
今天青衣小童一大早就下山,大摇大摆去了趟骑龙巷,双手负后踱步进了压岁铺子,看一眼掌柜石柔,叹一口气,摆起山上前辈的谱,撂下一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言语,“冥顽不灵不求上进,都懒得说你了。”
荆蒿知道陈灵均与那位斩龙之人关系很好,却打破脑袋都想不到关系会这么铁,他现在都想补救补救,给青衣小童磕几个头。
陈灵均顺着众人视线,转头一看,嗯?再定睛一看,青衣小童哈哈大笑起来,摔着袖子,大步前行,一个蹦跳起来,高高举起手掌,与那久别重逢的好兄弟,重重击掌。
陈平安微笑道:“哦?那就回去待着?”
陈平安有几分心虚,可能事实上,宝瓶洲鼎鼎大名的北岳夜游宴,如今连青冥天下都有所耳闻了。
年轻车夫白忙,跟穷书生陈浊流,都是北俱芦洲人氏,那俩穷光蛋,虽说分别之前,陈灵均都留了一笔神仙钱给他们当跨洲远游的路费盘缠,好来宝瓶洲这边找自己叙旧,不过陈灵均觉得就他们俩那钱如流水的德行,估计悬。
小陌笑道:“你别再去玉液江水府吓唬那位水神娘娘了,下不为例。”
陈平安说道:“知道了。我自己赶过去,就不拉上你一起了。”
陈灵均在这件事上,私底下好几次询问老厨子,得到的答案,都是差不多的说法,“能否成为符箓修士,不行就是不行,强求不得”。反倒是那个如今待在灰蒙山结茅修行的蒋去,偏偏有此根骨,于符箓一道,已经登堂入室了,符箓修士的修道之路,在“成材”之前,也就是跻身中五境之前,开销很大,最是吃金山银山,要用掉不计其数的符纸,而且平常用来研习画符的符纸材质越好,效果越好,事实上,田酒儿定时定量给出的那几两“符泉”,几乎都成了蒋去的一步步登山台阶,小姑娘并不知道这个,恐怕她就算知道了,也是一样从无怨言的,反正她就是觉得能够为落魄山做点不值一提的小事,她才能心安留在骑龙巷。陈灵均对此也很是无奈,大概这就叫各有各命吧。每每想起这些,陈灵均就会在骑龙巷铺子这边多喝几碗酒,陪着贾老哥一醉方休,不醉不归。郑大风这个嘴欠的王八蛋,总说他是不是对田酒儿有意思,才往骑龙巷跑得那么勤快,次次把自己灌得醉醺醺,是不是借酒浇愁,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仙尉更是傻了吧唧的,还真就信了,老厨子更不厚道,都不晓得帮忙解释解释,一帮王八蛋。